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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香花灯烛,摆了夜来煮的猪羊、【夜来煮的,细妙,赖此四字,遂不犯次日天晓字也。】烧纸。众人见晁盖如此志诚,尽皆欢喜,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一等正是不义之财。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诛地灭。神明鉴察。”六人都说誓了,烧化纸钱。
六筹好汉【提出六筹二字,然后接出公孙胜。】正在堂后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化斋粮。”晁盖道:“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须直来问我?”【闲闲写去。】庄客道:“小人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晁盖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夫相见。’”【闲闲写去。】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晁盖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只是闲闲写去,再不肯合缝。】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晁盖道:“你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四斗去,何必又来说?我若不和客人们饮时,便去厮见一面,打甚么紧。你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偏不合缝,奇笔恣墨。】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辰,只听得庄门外热闹。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晁盖听得,吓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便从后堂出来。到庄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一头打,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晁盖见了,叫道:“先生息怒。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与了你米,【且不出自己。】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十万贯如同等闲!【逗一句。】特地来寻保正,有句话说。叵耐村夫无理,毁骂贫道,因此性发。”晁盖道:“你可曾认得晁保正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见面。”晁盖道:“小子便是。【出得径快。】先生有甚话说?”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道。”晁盖道:“先生少礼,请到庄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两人入庄里来。吴用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刘唐,三阮,一处躲过。
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甚么去处可坐?”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晁盖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覆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贫道是蓟州人氏,【北地也。】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胜大郎。为因学得一家道术,善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受否?”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纲么?”那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晁盖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孙胜道:“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保正心下如何?”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非真有此等儿戏之事,只为每回住处,皆是绝奇险处,此处无奇险保住,故特幻出一段,以作一回收场耳,读者谅之。】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色。正是:
机谋未就,争奈牕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
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总批:盖我读此书而不胜三致叹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于内,莅事于外,竭忠尽智,以图报称,而终亦至于身败名丧,为世僇笑者,此其故,岂得不为之深痛哉!夫一夫专制,可以将千军;两人牵羊,未有不僵于路者也。
独心所运,不难于造五凤楼曾无黍米之失;聚族而谋,未见其能筑室有成者也。梁中书以道路多故,人才复难,于是致详致慎,独简杨志而畀之以十万之任,谓之知人,洵无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与两虞候乎?观其所云另有夫人礼物,送与府中宝眷,亦要杨志认领,多恐不知头路。夫十万已领,何难一担?若言不知头路,则岂有此人从贵女爱婿边来,现护生辰重宝至于如此之盛,而犹虑及府中之人猜疑顾忌,不视之为机密者也?是皆中书视十万过重,视杨志过轻。视十万过重,则意必太师也者,虽富贵双极,然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太师嚇然入神,而中书之宠,固于磐石,夫是故以为此为献,凡以冀其入之得一动心也。视杨志过轻,则意或杨志也者,本单寒之士,今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杨志嚇然心动,而生辰十担,险于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两虞候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然其胸中,则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于是即又伪装夫人一担,以自盖其相疑之迹。呜呼!为杨志者,不其难哉!虽当时亦曾有早晚行住,悉听约束,戒彼三人不得别拗之教敕,然而官之所以得治万民,与将之所以得制三军者,以其惟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杨志,一都管,又二虞候,且四人矣,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军,岂有得乎?《易大传》曰:“阳一君二民,君子之道也;阴二君一民,小人之道也。”今中书徒以重视十万、轻视杨志之故,而曲折计划,既已出于小人之道,而尚望黄泥冈上万无一失,殆必无之理矣。
故我谓生辰纲之失,非晁盖八人之罪,亦非十一禁军之罪,亦并非一都管、两虞候之罪,而实皆梁中书之罪也,又奚议焉?又奚议焉?曰:然则杨志即何为而不争之也?圣叹答曰:“杨志不可得而争也。夫十万金珠,重物也,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脑竭,并中书相公之心血竭矣。杨志自惟起于单寒,骤蒙显擢,夫乌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独为今日之用我乎?故以十万之故而授统制易,以统制之故而托十万难,此杨志之所深知也。杨志于何知之?杨志知年年根括十万以媚于丈人者,是其人必不能以国士遇我者也;不能以国士遇我,而昔者东郭斗武,一日而逾数阶者,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
譬诸饲鹰喂犬,非不极其恩爱,然彼固断不信鹰之德为凤皇,犬之品为驺虞也。故于中书未拨都管、虞候之先,志反先告相公只须一个人和小人去。夫“一个人和小人去”者,非请武阳为副,殆请朝恩为监矣。若夫杨志早知人之疑之,而终亦主于必去,则固丈夫感恩知报,凡以酬东郭骤迁之遇耳,岂得已哉!呜呼!
杨志其寓言也,古之国家,以疑立监者,比比皆有,我何能遍言之!
看他写杨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笔势夭矫,不可捉搦。
看他写天气酷热,不费笔墨,只一句两句便已焦热杀人。古称盛冬挂云汉图,满座烦闷,今读此书,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写一路老都管制人肘处,真乃描摹入画。嗟乎!小人习承平之时,忽祸患之事,箕踞当路,摇舌骂人,岂不凿凿可听;而卒之变起仓猝,不可枝梧,为鼠为虎,与之俱败,岂不痛哉!
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是独有千古。
看他写卖酒人斗口处,真是绝世奇笔。盖他人叙此事至此,便欲骎骎相就,读之,满纸皆似惟恐不得卖者矣。今偏笔笔撇开,如强弓怒马,急不可就,务欲极扳开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惟恐为其买者,真怪事也。
看他写七个枣子客人饶酒,如数鹰争雀,盘旋跳霍,读之欲迷。】
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晁盖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人多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 、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著小生,且请坐了。”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可称晁天王夜梦动天文,东溪村英雄小排座。】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妙,一者公孙此来不虚,二者省却许多闲手。】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桨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住。】自有用他处。”【此五字不与上文连说,乃心计之辞。】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此句方明说出来。】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奇文。】却是硬取?”【奇文。】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行军妙诀,加亮之号不虚也。】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颠著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好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那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三阮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吴学究常来议事。
话休絮烦。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多时相望,临用忽复疑之,总视十万重,视杨志轻也。】蔡夫人指著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妙。】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第一段,不敢不去。】梁中书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著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著『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著。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第二段,忽然去不得,文势飘忽。】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来。如何倒生支词,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虚。】二龙山 、【实。】桃花山、【实。】伞盖山 、【虚。】黄泥冈、【实。】白沙坞 、【虚。】野云渡、【虚。】赤松林,【实。○数出八处险害,却是四虚四实,然犹就一部书论之也,若只就一回书论之,则是七虚一实耳。】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著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借事说出千古官兵,可恼可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写来天生是梁中书口中语,又写得飙(飘)忽。】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第三段,依了一件事,又便去得,飙(飘)忽之极。】【眉批:忽然去得,忽然去不得,凡四段翻腾跳跃,看他却是无中生有。】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著;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此语可哀,前评详之矣。】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是。】梁中书道:“你甚说得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