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

  且说金台等睡到天亮,大家起来,郑千就去烧水洗脸,烹茶备饭,自必不说。张其便叫金二哥道:“吾想老辈拜得弟兄,吾们小辈拜不得弟兄的么?一般多是贝州人,说得投契,何不仿仿刘关张等桃园结义,弟兄称呼呢?”郑千听说,便参得金台盟拜。那金台并不推却,马上应承。那时,郑千就去买些礼物,各人写就盟帖,就在船中结义拜盟。张其居长,郑千为二,金台称三,各人立誓,苦乐同当。说到金台,共总结拜了五百弟兄。目下还只得三个,以后还有琵琶亭上小结义,金山大拜,周折甚多,关节亦不少。纸短情长,此刻那里说得尽。
  再说那三个异姓的兄弟,饮酒之间,张其便叫:“三弟,吾要问你。”金台道:“大哥问吾什么来?”张其道:“本官差你出来拿捉吾们,如今倒在此地结拜弟兄,怎生回去复命交差呢?”金台道:“这到不妨,吾自有道理。”那晚金台便说要回去了,张、郑二人再三再四留他道:“三弟,扬州是难得到的,明日同去上街游玩。”金台情难再却,只得在他们船上再等几天。说到张其、郑千,多是强徒,在江河上东抢西劫,船内的金银财物甚多。如今不做强盗,弟兄三人无事,尽量吃,尽量玩,一连三日,十分有兴。这一天天气晴明,风和日暖,弟兄三人一同上街游玩。大家有兴,看看十家之中到有三家是酒店,望去多是密层层的店面。忽然行到一个地方,上面写着“兰花院”,三人一看,乃是平大院子。但见两个小后生,穿的华服,走将出来。一个道:“啊哥,你看三个小娘那个顶好?”那个道:“兄弟,吾看起来貌多花姿色最佳,若有五十两花银,今宵吾定要去嫖一嫖他。”一个说:“啊哥,你算勿得内行朋友,那貌多花虽好,那里及得来刘小妹更高。”那个说:“刘小妹虽好,到底还有苏小妹头等上好,看看他一见肌肤就要麻起来了,恨无十两花银,勿能与他去睡一夜。”看他们一路闲谈,一路走去。那张其也想去看看烟花了,二位便道:“贤弟,这里是娼妓人家,吾们何不进去看看,若是面貌果然佳的,今夜就住在这里。他们说,一个小娘只须十两银子,就是再加几两也何妨呢。”郑千听说便道:“甚是。但不知三弟心中如何?”金台听了,摇摇手道:“小弟嫖娼是不善长的。”张其呵呵的道:“嫖小娘是容易得极的,有何善长不善长?你若不会,教你便了。”弟兄二人便扯住了金台,同到兰花院来。那鸨儿一见,心中想道:“他们衣不华丽,有甚铜钱。”一味冷腔开口道:“爷们有甚事情来的?”张其说:“来嫖你们的美貌小姑娘,若要银子,你说多少就是多少。”那老妈听见了“银子”两字,就把一只冷淡面孔登时改了笑脸来了,便叫:“爷们请坐。丫环送茶来!”丫环应声:“来了,来了。”“请问三位爷们的尊姓?”一个说:“姓张。”一个说:“姓郑。”一个说:“姓金。”鸨儿又道:“府上那里?”金台道:“贝州人氏。”老鸨说:“耳闻贝州地方有一位小霸王金台,可是盛族中呢,还是同姓不宗的?”张其说道:“这位就是金台。”老鸨道:啊呀呀,啊呀呀,失敬冒犯之至。”金台道:“不用客气,不用噜苏。快请三位姑娘出来相见。”老鸨应声:“是,晓得了。”鸨儿便叫丫环去请三位姑娘出来。丫环去不多时,姊妹三人同出房来,大家相见坐下。鸨儿说道:“那一个叫刘小妹,那一个是貌多花,顶好的名苏小妹。”张其道:“果然话不虚传也。”那两个强徒是不分美恶,见了三个姑娘多道美好无双的了。独有金台仔细看去,口中不说,心想道:“貌多花不及刘小妹,刘小妹不及苏小妹。”那金台方才说不爱嫖妓,此刻见了这班月貌花容,便着了魔了。一双媚眼看见那维杨苏小妹,那维杨小妹也把金台细细一看,便神魂飘宕,骨头多酥了。貌多花与刘小妹看了张其、郑千,心中不悦,看他们胖又胖,长又长,行为粗俗,那比金台这般俊俏。看那六人心中各自思想,那鸨儿启口叫声丫环道:“三位爷们在此,快些备酒来。”丫环应声:“晓得。”金台就将十两银子交付妈妈备酒。老鸨道:“怎好要金爷破钞呢?”金台道:“休得见笑。”从来财帛是动心的灵药,那老鸨便装着笑面,双手去接,就到里面去指麾。顷刻之间,三桌酒已备齐,就在堂中摆席。金台便与苏小妹一桌,苏小妹是极爱金台,甚是殷懃劝酒。张其与刘小妹一桌,刘小妹是嫌此张其生得粗俗,故而心中不甚喜悦,也只为做此官,行此令,勉强一桌劝饮。那貌花多与郑千一桌,不乐不愁,一杯干了,又斟一杯,谈谈闲文趣话,大家甚觉高兴。
  那知道不多时来了一个强人,乃是一品当朝澹台惠太师的公子,名唤澹台豹,仗了爷的势头,在外滋事作恶,无天无法,奸淫妇女,白占人妻。若有那个顺着其人,就是他的造化。若是逆了,就此倒运。轻则送官究治,重则捉到家中,关在水火牢里,要送他的性命。所以这等人送他一个混号叫做“无毛大虫。”人人闻了他的名字,多叫头里疼的,见了他的面就要落魂的,多怕他。他像个凶神七煞星一般,故而无人敢冲撞他的。那些府县官员是多奉承他的。有时到了兰花院内,常常不鸣一钱而去,故而鸨妈心中也见他恨的。这一天,恰遇澹台豹带了四个家人上街游玩,偶然到兰花院来,便想闯进门,说道:“来。”跟来的人便问:“大爷,那么说?”澹台豹道:“大爷要到里边去开心开心,去叫乌龟来迎接。”应声:“是。”便叫乌龟道:“吾们大爷在此,还不走出来迎接?”那乌龟忙叫道:“大爷,大爷,小人叩头。”澹台豹道:“罢了。快去叫三个姑娘出来迎接吾大爷。你们跟吾进来。”跟来的人应声:“来了。”那澹台豹踱了进去,龟子忙将两手拦住,说道:“大爷且慢,里边有三个人,吾们三个姑娘在那里陪酒。你进去,也徒然的。快点请大爷回去罢,让妈妈赚些铜钱,大爷是恩大如天,德大如山的。”澹台豹道:“混说!吾大爷到此,悉听你们的么?让开点!你们跟吾进来。”一人应声:“来了。”那龟子此刻好不惊慌,忙回身走进去,见了老鸨便说:“外边杜天王来了。”老鸨问道:“那个杜天王?”龟子道:“无毛大虫澹台豹来了。吾说是有三个客人在内,求他不要进来,他却动气,竟走了进来了。如何是好?”老鸨道:“咳,咳,这是难得来了三个客人,取了十两花银出来吃酒,谅必是个有钱客人。那晓得偏偏他又来了,真正要算倒运事体了。”便两手搓搓,忙走了进来,便慌忙叫道:“女儿们,不好了,无毛大虫又来了。你们不要吃酒,快快出去迎接要紧。做娘的先到外边去了。”姊妹们听说便个个口呆目定,叫:“丫环来,快快收拾席酒。倒有慢了你们三个。”张其道:“且慢,甚么无毛大虫,这等害怕?”那姊妹们道:“爷们初到此地,不知其细。此地有个大乡绅,现在一品当朝的太师,叫做澹台惠,那是天下多知的。他的公子名叫澹台豹,国法人情没有半分,作威作福,人人怕他,扬州要算他的朝廷了。混名多叫他『无毛虎』,大家听见他,头也疼的,时常来此惹厌,若有客人在此,他来了总要让他。因此妈妈多着急,龟子唬得小鸡一般了。今朝这有三位爷们在此,还望救救吾姐妹们,不然切勿要再担搁,快出后院门去。”张其也说道:“如此行为,真正可恶。”郑千听得,心中一想,说道:“姑娘休要害怕,俺们在此,尽可安心,怕什么无毛虎?看他来吃谁?”金台听说,笑嘻嘻不介于心怀,独自斟酒。那三个姐妹坐立不安,大家叫道:“爷们,他是财多势大的,须要当心他,让他几分,休得看他不入眼,快须回避的好。”张其就将台子一拍,说道:“混帐的东西!不要说是澹台豹,就是三头六臂铜皮铁骨之人俺也不怕。”郑千也说,笑呵呵的立起身来,叫声:“大哥,既是说他凶如大虫,待吾去看看他是什么样凶,什么样狠的。大哥你道如何?”张其正要开口,那首金台叫道:“二哥,他若不来,吾们也不必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动不如一静。他若来寻吾们的事,再行打他不迟。”张其大笑,便说:“二弟,来来来,且开怀吃几杯酒是正经。”但是姐妹三人顿然呆了,只见老鸨走进来,喘呼呼两手乱招。要知闹院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澹台豹大闹勾栏院 苏小妹缔结小英雄


  上回说到金台与张其、郑千结为兄弟,到兰花院内嫖娼吃酒。正在开心时候,来了无毛大虫,急得老鸨走头无路,姐妹三人胆战心惊,恨不得勾牢三个客人,自各回避才好。那知三个英雄好汉本领皆强,不怕凶,只怕穷的。若无其事,依旧一杯干了,再斟一杯。只见那老鸨也慌忙走来,两手招招,战惊惊的便叫:“女儿们,那无毛虎坐外面,说你们不去迎接,十分大怒。再不出去,他要进来把你们捉到家中,关在火牢内烧死了。女儿啊,快须出去接他罢。若再延迟,就有祸来了。”姐妹三人正要走时,却被三个好汉挡住,便一个扯牢一个的手。那晓得无毛虎已走了进来,道:“怎么大来头,可晓得澹大爷勿是好惹的,怎敢如此无理!待吾来认认这怎么一个大头目。”那老鸨说:“不好了,大爷进来了。”姐妹三人便同立起来,装成笑脸,接着澹台豹弟兄三人不理他,各执酒壶斟酒。一个说:“哥哥用酒。”那个说:“弟,你请。”此时,澹台豹便摇摇摆摆走过道:“你们三个是怎么大头目,如此无理?眼睛里没有吾澹大爷,理多不理,岂有此理!”老鸨就叫:“三位爷们,这位大爷是冲犯勿得的个。”张其道:“什么澹台豹,还不走开!”郑千道:“澹台豹,你这小乌龟,老虎无了毛,有什么威?为何到此来惹厌?见了吾辈也应该早早回去。若敢多说,只怕你今朝要倒霉了。”澹台豹道:“那里来的入娘贼的,骂起吾大爷来了!”金台听他说得,甚是〔恼怒〕,便道:“俺金台在此,还不快快走娘的路!”澹台豹道:“金台可是要吃人的么?”金台道:“人虽勿吃,无毛虫也不怕的。若有人凶狠,便是自吃亏。”那些在行的回身就走,不在行的等吃了亏,方肯回去。澹台豹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来,你们〔把〕这个横人,回去关在火牢里。”跟来的人应声不见,四个家人赶了上来,如狼如虎的来捉。那里面张其便二目睁睁道:“你们这班狗头,谁敢动手?”一拳打去,四个家人连环跌去,爬起身来,头多圆了。多道:“拳头凶狠利害,眼睛门前多黑了,吃不光的。”便一溜出去了。澹台豹气得喘呼呼,便捎捎衣袖,自动手了。却被金台伸出手来略将他肩尖上拍一下,澹台豹便大叫道:“好!”便答身往外就走,浑身出汗,坍了肩膀,走出来叫道:“来!金台的入娘贼,当正可恶,快回去叫齐了你们人来捉他去。”家人们应了一声,道:“大爷,为何半边的肩膀勿见了?”澹台豹道:“被金台拍了一拍,觉得痛得了不得。”家人道:“大爷也是不中用的,待小男扶了大爷走罢。”澹台豹道:“且慢,去叫乌龟一齐走出来。”家人便去叫了出来,多道:“大爷饶命。”那鸨妈急得跪到在地上叩头,连叫:“大爷饶命。”纷纷流泪苦求他。那无毛大虫便开口喝道:“今夜大胆留这野贼欺吾大爷还了得?此仇不报定不干休!”鸨妈道:“大爷,实在不是妇人之故,乃是他们三人自己来的。大爷到此,小妇人再三打发他们,总是不肯去。大爷今日总要开恩,饶吾残生,胜比烧香吃素,强如求福拜佛。”澹台豹道:“勿要你叩头,听吾的吩咐。”鸨妈应声:“是哉。”澹台豹道:“三个野贼交与你,若勿见一个,要你赔的。”鸨妈道:“大爷啊,他们多是英雄好汉,叫吾如何留得牢呢?倒不如打发他们去的好,诸事丢开,免了生气。”澹台豹道:“放你的狗屁!吾的名望那个勿晓得,本城地方那个敢来得罪吾?若不动手,却被他们看勿起了。那些野贼要欺吾,扬州人一发要欺了。”便昂然带了家丁去了。
  鸨妈急得魂飞魄碎,便道:“这是那里说起来的,今朝想要发财,那知惹出祸殃来了。三个强人原亦不好,本不该应冲犯了他,看他这般光景,谅来即唤人来拿捉这三个贝州人了,想他们一定要被害的了。如若打发他们去,大爷要起人来如何好呢?啊呀,罢罢罢,到要把这三人留在此地,脱吾的干记。”主见已定,走进去说道:“罢了,无毛虫世上少有的。若无三位爷们在此,叫吾如何打发。”苏小妹便叫:“母亲,如今去了也没有?”鸨母道:“如今是去了。”金台问道:“这狗才可有什么说话?”鸨母道:“爷们,人怕老虎,那知老虎也怕人了。往常的威势全无,倒说道要与爷们结拜弟兄。”那张其、郑千多是莽汉,听说多发笑道:“倒也有趣。”金台便叫:“二位哥哥,不要信他的乱说。那些地棍吃了亏,焉肯干休?必然要打回复。吾们若是回去,倒要算吾们怕了他了。”张其道:“三弟此言说得甚是。”郑千说:“大哥,吾们多是顽耍而来,不曾多带银子,况且船内无人,待吾去了再来。”张其道:“船内无人怕他什么?竟去取了一百两银子来便了。”郑千听说,笑呵呵道:“大哥比吾更粗心了。日间无人还好,管夜是船中必要人的了。”金台笑嘻嘻点点头,便叫鸨妈道:“你院中可有正经人么?想烦他去管我们的船,明日天明给他银子。”鸨妈道:“爷们有了船,为何没有水手的呢?”金台道:“人是有的,因为失足跌在河中,故而两日未走了。”老鸨听说,点头道:“吾家小二为人尚称正经,便叫他去管船,三位爷们可放心么?”便到外边叫小二,跟了郑千一同走去。弟兄两个等在院中。那姐妹三人心慌意乱,因怕澹台豹再来吵扰,目下要他们陪酒,十分免强的。那老鸨只要他们住在这里就是好处,听得他去取百两花银来此,乐得到手。少顷,只见郑千取了一百两纹银交与金台。金台便叫妈妈道:“这封银子赏你们的。”老鸨装着笑脸道声:“多谢。”郑千从新入席道:“冷落了姑娘,休要动气。待俺自己筛了酒,敬你三杯便了。”貌多花便道:“敬酒还须待吾来。”郑千哈哈的道:“就是你来,就是你来。大哥,三弟,请啊。”张其道:“二弟请啊。”金台道:“二兄请。”但见他姐妹弟兄六人,一面斟,一面干,唱者多是时新雅曲,弹吹的无非琴笛。金台本是没有欢意,今朝见了小妹的花容玉颜,顿然动了风流念头了,便想与他乐一夜的了。金台便与苏小妹,张其与刘小妹,郑千与貌多花,各自张灯,叫了丫环送到房中。那三处房中的摆设是不必说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