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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台全传
次日天明,小桥同了伙伴在庭心中把泥土填塞,收拾了芦菲,扫干净地上垃极。金台想着张道人吩咐之言,口中不说,心内又想:“兄弟们既已告过地方官,那间死而复生,也该去报明,然后前进。”金台便同了伙伴们洒开大步,到衙门前来书禀,报明了官。那老爷也道是奇文,即将原牌挂号加了印,再赏金台路费,金台便回到杨家。心中暗想道:“张道人吩咐之言,到底不知是假是真,且见机而行便了。但愿张其老不见面,可免伤先君的情了。”讲到金台平日办公,凡事实心实力,并无一点玩忽。独有此番捕盗,心中总想着张其之父与自己之父情同手足,故而能够访不出,就好回复本官了。如今听了张道人的话,他一发心迷了,便想:“那四名伙伴随吾在此,不免有碍,不如打发他们先行回去便了。”忙忙写就一封书信,说与那同来的四个弟兄道:“你们随吾拿捉强盗总没影踪,如今只好你们先自回去,待吾独在外面捕捉罢。”多道:“金头儿,你一个人如何拿得动这十几名强盗呢?还是吾们在此相帮相帮的好。”金台哈哈笑道:“列位,不是吾取笑,你们有何本领?只好捉偷鸡贼,那里捉得牢汪洋大盗?”伙伴便哈哈笑道:“这句说话到也勿差。说起了强盗心里先发抖了。”金台道:“列位!”弟兄们多应声:“金头儿,那么样?”金台道:“不是吾自己夸口,俺平生的本领不要说捉一捉强盗,就是万马千军也不怕的。列位兄弟,这封书信带回家去,交与大哥,原说吾在外边上紧用心,要实力查访,等到捉着大盗回转,望他安慰吾母亲一声就是了。”伙伴道:“金头儿,说便依样说法,倘若强盗实在捉勿着,怎么样呢?”金台说:“那里话来,自古身长六尺,天下难藏,那有捉勿着的道理。”说到那四人,本是怕劳,勉强跟来走一遭的,巴不得金台打发他们回本处去逍遥度日。听说了,一齐收拾完备,别了金台、杨小桥,回转家乡不表。
原说到金台住在杨家三日,别了他们夫妇二人,一路走去。金台〔声〕望大,到处有相交处耽搁的,不觉期限近了,张其消息一些没有。金台虽不抵庄(打算)拿捉张其,然而总要见他一面,明了缘故,好待他见情于吾。一路查察,并无信息。这一天,到了扬州府该管的地方,天色尚早,有一间酒店,许多酒客出出进进,热闹得势。金台便立停道旁,心中思想:不免进去吃开火酒,息息两足,有何不可?便跨进店去。那酒家一见便叫:“客官,里面来坐。”倒是十分趋奉,听拣座头。正在吃酒之间,睁眼一看,只见许多酒客,那边谈讲家常言语,这边闲谈嫖睹风景;那一边讲些经纪事体,这半边便说起汪洋大盗,到处地方多要打劫,官差广缉,并无踪迹,几时能够捉住了他们,地方上就安静了。又只见那边有个长大汉子,已经吃得面孔通红,双眼对着金台细看,心内想道:“此人生得好一个俏容,不知他住在何方?”便立起身来,把手一拱,叫声:“老长兄!”金台也立起来叫声:“老兄请了。”那人道:“请了。”金台道:“不敢,请了。”那人道:“老长兄,府居何处?”金台答称:“贝州人氏。”那人又道:“尊姓大名?”金台想道:“吾看此人生得古怪,并不认得,与吾说话必有缘故,吾且不说真名,假名字哄哄看。”便说:“小弟姓金名龙。敢问仁兄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浦。”金台道:“大名呢?”答称:“没有的。”金台道:“既无大名,必有大号。”答道:“也没有的。”金台哈哈的道:“名号俱无,如何称呼?”那人道:“不瞒金兄说,小弟排行第二,大家叫吾浦二官。”金台哈哈道:“倒也有趣。”那人道:“金兄,你一个人在此吃闷酒,小弟也是独酌,不免拼在一起,畅饮一回,岂不快哉?”金台将计就计,回说:“多承善意,小弟敢不亲近。请浦二哥移酒过来。”浦二道:“说那里话来,自然金兄移了过去。”浦二忙招小二官,把那金台桌上酒肴搬到一桌上,东西坐下。浦二满面笑容,一双眼睛看着金台,想他的后庭花,便甜言蜜语的骗金台。那金台是一个名功马快,缉贼捕盗,多是闻风捉影的。此时见了浦二的面孔生得古怪,更兼行为奇异,口内不言,思想必是张其党内之人。待吾言语之中探他的口气,随机应变便了。那浦二是不曾认识过金台,便当他是个女子行用起来了,问道:“家中再有何人么?你做甚生意出外来的?”金台道:“浦二兄,小弟尚有生母在家,只为连遭颠沛,加以失业了两年,家中窘迫,没有本钱做生意,故而出外寻个朋友。那知命运乖舛。”浦二道:“为何呢?”金台道:“寻不着朋友,盘费用完,进退两难,毫无主意。”浦二道:“原来如此。这也不妨,吾看你年纪轻轻,出言吐语又斯文,并无一点油花气味,必然是个正经人。吾的为人最爱朋友,不讲钱财的,与你有缘千里相会,做个相知心腹人罢。可以早晚盘桓,朝夕相见了。”金台听说,便笑嘻嘻心中想道:“凭他说得天花乱坠,据吾看来,他必不是循良正道的人。待吾将机看他怎样便了。”便笑嘻嘻叫声浦二兄道:“无奈小弟如今在困苦之中,多蒙不弃,只是贫富总不合配。”浦二道:“说那里话来。自古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交朋友为何论起贫富来?哈哈哈,这句话谈差了。来来来,请酒,请酒。”金台道:“请啊,请啊。”一边是认他是个汪洋大盗,一边是邪心显现,爱金台的容颜。二人多吃得醉烘烘的了,浦二开口道:“金兄弟,如今是朋友了,不用客气。吾叫你弟,你叫吾兄,你道好不好”?金台道:“甚好。”浦二便叫:“兄弟。”金台应声:“哥哥。”浦二官哈哈笑道:“好兄弟。”那浦二醉沉沉的想作弄金台,便嘻嘻笑的把他手心抓抓。此刻金台才得明白,心中想道:“他原来起了邪心了,吾今倒要跟他来,把他打得半死,试试吾金台手段高不高。”便叫:“哥哥,如今酒是吃完了,做兄弟的做不起这个东道,如何是好?”浦二道:“滥小人,酒钞是做哥哥的,你若不信,与你看看。”便伸手就摸出一个大银包来,便叫金台来看,道:“兄弟,喏,你道这个东西好不好?”金台便问道:“哥哥,这许多银子那里来的?”浦二道:“兄弟,只得三十多两,那里叫得许多?你若不信,同吾到船里去看看,便叫多了。”金台暗闇心中想道:“如今的确的了。”连忙叫声哥哥道:“小弟今宵睡处也勿有,欲与哥哥同宿,不知意下如〔何〕?”浦二听说,笑呵呵想道:“此语正中吾心。”便说:“兄弟,既为朋友,是何妨的了!但有一句,你不可嫌吾皮肉粗的。”金台道:“这倒不妨。”浦二就将酒钞会脱,藏好银包,与金台同出酒店,挽手而行。约行二里多路,乃是一个幽僻的所在,人家稀少,独见树木,有弯弯曲曲一条小河,水口头停泊着两只客船,艄上一个大汉。他二人便同到船舱里,艄上人叫二哥道:“这位朋友是那个?”〔那浦〕二道:“这位朋友姓金名龙,贝州人氏,乃是吾的好兄弟。”艄上人道:“这个兄弟倒也生得清秀,只差瘦了些。”金台想道:“人虽瘦弱,力气很大,少不得停一会,献他们看吾的本事便了。”要知浦二的死活,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兰花院兄弟快乐 无毛虎闯入青楼
话谈浦二就问艄上的汉子道:“弟兄们多没有回船么?”那艄上的汉子答道:“多没有回船。”浦二道:“天色夜了,快把夜饭端正起来。”艄上汉子道声:“晓得了。”浦二道:“兄弟坐在这里看看野景,少停吃了夜饭就要开船的。”金台道:“晓得。只是惊动宝舟,何以克当?”浦二道:“你这个人真正不中相与的。现在与你既称兄弟,须得老实些,方可与你过日子。”金台听说,心中想道:“说出这种话来,真正可笑。凭你头儿想扁了也是空的,少不得打得你浑身疼痛。”只见远远走来几个人,多是洋洋得意,身长汉子,却是多走到隔壁船上去的。金台在舱内看得分明。又来了两人,一个黑脸的,即是张其。那个白面的,即是郑千。一起下船来了。金台想道:“俺且不要声张,看他什么样便了。”只见他二人先后下船,浦二连忙叫道:“二位哥哥,船里来坐。”张其抬起眼来就看见金台,便道:“你看,金头儿为何在此?”郑千也说:“必是来拿捉吾们,快些走啊!”金台道:“啊呔,逃到那去?”两只手便捉牢两个人。旁边浦二顿然呆呆的道:“兄弟什么意思?多是自己弟兄,为何如此?快须放手你们。”金台说道:“打劫别人还可,如何不知金华府沈大爷是个清官,也去打劫起来,无法无天,还当了得?俺今奉本官差来,拿捉冲塘大盗,如今想往那里去?”浦二道:“兄弟,你到底何等样人?快快说来。”金台道:“俺乃贝州金台是也。”浦二道:“不好了,不好了!”那浦二听说,慌忙跳过隔船来,乱说:“贝州金台到了,快些逃走!列位顾不得张其了,立刻开船罢。”那金台是个有心要把他们放去,明知他们逃走,并不声张。此话要后书交明的了。若讲做了强盗,总是有本领的,为何见了一个马快多是这等害怕,大家逃走呢?只为贝州金台四海到处闻名,是个小辈英雄,拳法利害,本领又好,凭你铁将军、石好汉,闻得金台的名字,尽是惧怕的。再说那隔壁的船已逃去的了,只存张其、郑千二个却被金台拿住。那二人是顷刻之间容颜变色,弯着腰同叫一声:“金台兄,有话好好的说。必要拿的,就捉了去。若能容放的,且求宽容些。”金台听了此言,两手皆松,二人的身子便连摇几摇,几乎把一只船多反了转来。张其曲着腰向金台道:“你吾多是相交的弟兄,吾们的父亲又是情同手足,冲塘打劫原是不该的,若论罪名是岂可宽容?官府着了你来拿捉,伏乞你要慈悲些些。”列位道,可笑不可笑,见了个马快,一就是这样害怕,枉为什么强盗的了!金台道:“俺是奉差捉的,敢不当心?各处去找寻,如今拿住了,如何肯放?俺既当了捕役,焉能讲怎么情文?”郑千便道:“吾弟英雄,吾们各人久知名的。此刻得遇了,总求你宽容些,自有调停之处的。”张其再叫声:“金台兄,且请坐了。兄弟快些暖酒,吾与你各敬三杯,再作道理。”郑千答应一声,便往船艄上去,点了灯,备起酒肴来。暂且不表。
再说张其启口叫声:“金二哥,随了几名伙伴出来的?如今多在那里?”金台道:“只有一人,若用伙伴不为本事也。吾想你们大胆敢冲塘打劫的,谅必人人手段高强的了,为何见吾多要逃呢?剩了你们一双无用的人。”张其答道:“金二哥,并不是吾们本领平平,除了二哥一人,凭你那个总不惧怕。吾们二哥的本领是无人及得的,人人多称你小霸王,名声如此之大,却不该应吃这公门饭,极可别图机会,作些定国安邦的事体,祖宗也好荣耀荣耀,就是令堂面上也有些威风。”金台听说,呵呵的道:“俺乃何等之人,想起这个念头来,倒也惶恐。想你的身子雄壮,为什么丈夫不做反做了强盗,在江河上无法无天?”张其听说,叫声二哥道:“吾们是粗俗的人,劫了人家的财帛来快活快活,故而礼制一点无有的。”金台道:“想你们一双空手,打劫人财,岂不罪过么?多是烈烈烘烘的汉子,岂能这等作为?不是吾金台夸口说,要来捉你真正容易。无奈念着先人面上,否则那怕你们这狼虎爪牙呢?今日若肯听俺的话,你们须要痛改前非,取点本钱,做做生意,与吾金台原是好朋友。你道吾说的话如何?差不差?”张其道:“是,是,是。金兄金玉之言敢不遵命!”金台哈哈的道:“若得如此,吾金台有幸也。”张其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待吾把这只舟来放到对岸柳阴深处去,水酒谈谈便了。”那张其听了金台一番劝言,顿改前非,将那船放到柳阴处去停泊,便搬些酒肴来款待金台,金台就叫声:“张大哥,方才逃去的几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张其道:“不瞒金二哥说,一个叫华云龙,一个叫浦大郎,一个叫草桥花三,同你在船的叫长江浦二,赴水而逃者乃是摇船水手也。”金台道:“你可知道他们往那去的?”张其道:“无非在左近地方。”金台道:“哈哈,吾看他们多是身子雄壮,为什么多是这般胆小!可发一笑。”张其道:“啊,金二哥,乃是你名重如山,所以见你来了,早已胆寒的了。如今虽只逃了去,明日吾去找回来便了,叫他们不可为强,烈烈轰轰做一场事业。”金台道:“张大哥,吾与你平日相交,故而如此。他们与吾并无瓜葛,要他们来何用呢?”说说谈谈,时已三鼓了。郑千便收拾残肴,依着金台的好话,从今多不为盗的了。将这等家伙拿来丢在河中,打开铺盖来请金台去眠。
说到华云龙们,闻说金台来捉,大家急得慌乱,开起八浆橹,如飞而逃,到了一个幽僻之所。将停泊,浦大郎就叫兄弟道:“这个金台怎么样来的?与你在船讲什么说话?”长江浦二好不心焦,大悔今朝自己不好,爱他的人品,希图他的后庭花,那知便生出气来。现在哥哥问吾,如何说法?有了,便假意将头摇两摇道:“吾下船来,他已先在仓内了。倒是不认识他。”浦大道:“难道你不问他名字的么?”浦二道:“什么不问!他说叫金龙。”华云龙说:“可曾问他做什么生意的呢?”“他说行路辛劳,走不动了,借你舟中歇息片时。等到张其、郑千到来,才知是金台。幸喜吾们逃得快,他们必定在那里吃苦了。”花三道:“千不该万不该打劫这金华府,自然要出差来捉了。扬州不可长存的了,明日一早须要开船往别处去做生意罢。”正说之间,只见水里朴通朴通一人跃水而来,在船艄上爬将起来。众人一看,乃是弄船的水手周七。大家问道:“张大哥、郑大哥如何了?”周七道:“脱逃要紧,那里顾得别人。料想金台不肯饶的了,必定要拿他们去,你们还不快些逃走。”说着便把湿衣换脱,到艄上去烧夜饭。吃完了饭,也不等天明,立刻开船行走,不知往何处去了。在后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