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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台全传
那晚吃完晚饭,讲讲闲话,金台忽然舌上麻了,头儿晕了,眼儿花了,身子乱抖,咬紧牙齿。此刻小桥心中着急道:“贤弟,敢是你今日街坊上去冒了痧气了?吾去叫个看痧人来,兄弟们多要小心伏侍啊。”四个伙计多应声:“晓得。”小桥进房对妻子道:“啊,娘子,灯,灯,灯在那里?”他妻问道:“官人要来何用?”小桥道:“娘子啊,不想金台表弟立刻之间头眩目闭,身子发战,牙子咬紧,必然冒了痧了,唬得吾汗淋脊背,只得去叫个看痧人来。”他妻听了,心中也是着急。便点了灯与小桥,等小桥出去,关了大门,回转身来就看金台。见他睡在牀中抖个不停。四名伙伴你一声吾一声,讲道:“你道这个病真的呢假的?”一个说:“混账!病如何假得来呢?”那个道:“血你的搭!可记得在家搓他出来捉强盗的时光,他避在家中装假病呢?看去今夜仍然装假病呢?吾们何必慌张?”一个哈哈的道:“是啊,莫非原是假病?但不知到底什么缘故呢?”那一个道:“吾们勿要闲管账,看他怎么样。”这个道:“说得是啊。”杨妻立在那里,看金台乱抖,唬得心中跳个不止,便到房内去备一碗姜汤与金台吃。再说那性急慌忙的杨小桥,叫得了看痧的人来了。那看痧的用心一看,摇头道:“并非痧气,要请医家来吃药的。”说完便张灯而去。小桥此刻愈心焦了,进来说与妻子知道,连夜去请医生。那杨妻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忙到灶前去烧香,保佑金台无灾无悔,立刻除病,再取出姜汤交与伙伴与金台吃些,赶赶寒气。等到三更时候,小桥请得医生来看金台的脉,那医生道:“好险症!实难疗治。”便不收谢仪而去。那杨小桥顿足捶胸,乱搓两手,道:“啊呀,娘子啊,这便如何是好!金家表弟是一个英雄好汉,武艺精通,拳法出色的,那些强人闻他的名望也要魂消魄碎,那知忽然发病就无救了?如今吾好不懊悔留他居住的。”他妻道:“官人你也不必心焦,虽只医家这等说,那里有好端端一病就归天的?必是他看差病症了胡说,你还该去另访一个名医来看看。”那小桥口虽答应,心中着急,嘱他妻子归房早早去眠,自己出来看金台。只见伙计们人人甜睡,叫亦叫不应,呼亦呼不省。小桥便走近牀前弯着腰细细把金台一看,见他是一息淹淹,闭口无声,两边口角里流出痰来了,忙忙连叫几声“表弟”,金台应不出声,点点头。小桥自言道:“咳,这是那里说起!好意留他在此盘桓几天,那知就病得如此。倘然果正有了不测之事,吾如何料理得完全?”小桥独自纳闷,看看天已亮了。
说到那四名伙伴,一名叫陈昌,一名叫沈吉,一名叫朱贵,一名叫周辉,大家起来说:“杨大叔起得好早。”小桥说:“不瞒众位说,吾还没有睡着。”大家道:“还没有睡着,金头儿病情如何了?”小桥答道:“列位啊,昨夜医家说不济事的了,叫吾如何是好!”周辉说:“勿要听他,装假病有何着急?”小桥道:“咳!喝喝,病是真的。”朱贵说:“他在家中避规差使,装成假病。”沈吉说:“那间原是规避装病。”陈昌说:“真病呢,也论勿得的。大家去看个明白便知真假了。”四人一同来看,一看便个个呆了,说道:“看来非是假病,果然的确病了。啊呀,啊呀,现今那处呢?”一个道:“兄弟,他是正身马快,倘有不测,如何处置呢?”又一个道:“勿要紧的,禀了地方官,死亦勿关吾们了。”那个道:“是啊,说得有理。”杨小桥说:“若去告官,小弟有句话在此说个明白。”一个问道:“有何话说?请教,请教。”小桥道:“不瞒列位说,小弟的原名叫杨小桥,只因前年在本地为了官司逃走出来的。”伙伴多道:“这是吾们早已知之。”小桥道:“列位,但知小弟逃走出来,不知小弟改的姓名叫莫小娄,你们若去告官,只可说金台在他表兄莫小娄家,不可说在杨小桥家中。小弟与列位虽则无交,乞看金台表弟的面情,感恩之至。”一个道:“这也容易得势的。”那伙伴们便往外就去,小桥心内着急,便叫妻子把门关上,急沉沉去请有名的医生来看治金台。来了,也云绝症,难收功的,今宵不死,迟至来朝。总有神医,也活不成的。急得小桥满身发抖,叫天叫地,看看妻子也是急着。说到四名伙伴到了衙门,报名地方官,立刻委员验看,果然命在旦夕。登时叫得上好官医,用心救治。不料医生到来,说不出是何病症,不敢用药,回明本官去矣。急得小桥往各庙里去焚香,祷祝,起卦,俱称是大数到了。小桥回到家中,看看天尚早,想起隔得十几家门面有个道人,常在空地中卖药的,大家多道:“这道人来得怪气。”好一张龌龊面孔,衫衣又是褴褛非常。自称能医诸般怪病,大家说他无甚本领的。此刻且待我去走看看看。一路心中想道:“死马当它活马医,或者他能救好的。不免叫他去看看表弟的病来,起死回生也未可知的。列位,得罪得罪。吾要请他去看病来。道长请了。”道人答道:“居士请了。”小桥道:“道长常说善能医治诸般怪病,可是真的么?”道人道:“不瞒居士说,非但能医诸般怪病,而且人若病死,可能救得还阳。百发百中的。”小桥道:“既然如此,吾有一个表弟名唤金台,命在旦夕之际,相烦道长法眼一观如何?果然起死回生,必然重重酬劳的。”道人听说了呵呵的笑,心中暗想道:“吾来此原是访寻金台,如今访到了金台,我大事已成了。”连忙答应。小桥便同了道人急急回家。只见四名伙伴多是慌慌张张的,在牀前你也叫“金头儿”,吾也叫“金头儿”。要知金台死活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维杨郡英雄探迹 酒肆中浦二相逢
说到金台发晕,杨家夫妻二人急得走头无路,杨娘子看见官人请医回来,便叫:“官人,金家叔叔不好的了。”小桥道:“娘子,你不要胆小,且进去罢。道长这里来。”娘子连忙立在半边,心想:“但愿金家叔叔还阳转来。不知那道人到此为何事体,且待奴家立在此间,窃听他们说些什么话看。”且表那小桥同了这道人张鸾走到金台牀门前,但见四名伙伴大家高声大喊:“金头儿,醒转来!”小桥道:“列位,不用高叫,这位道人善治怪病,能得起死回生。大家走开,大家走走走。”众人听说,各自走开。那道人细细的把金台看,便叫:“大家不可心急,吾自有神通救活来的。”小桥道:“如若道长果然救得活来,就感恩非小了。”张鸾问道:“你家可有庭心么?”小桥道:“有的。”张鸾道:“可宽大么?”小桥道:“宽大的。”张鸾道:“既如此,快到庭心地上去开一个深潭,须要三尺之深,八尺之长,四尺之阔。开好了吾自有道理。”小桥道:“这也容易。”张鸾道:“再要芦菲十片,安放庭前听用。”小桥道:“晓得。还要什么?”张鸾道:“再取清水三杯,余外不要。怎么了?大家出房去,待贫道一人在此可也。你开好了深潭即来叫吾,回阳大约在二更时候。”小桥答应一声,心中自是欢喜。伙伴们走到外边来讲道:“看治病症须要用药,如何反要掘潭,那能救得转来呢?”一个道:“你去听他捣鬼,只怕还是妖言惑众,哄银钱来的。”小桥道:“列位,不言则可,言则不可妄动。宁可信其有,不可说其无。有劳相帮,开好了深潭,看他怎样便了。”伙伴们道:“说得勿差,当正救活来,大家有兴。若是救勿活,捉他到门衙中去告官究治。”那时,小桥同了四个伙伴,往庭心认真开好泥潭,又去买好十片芦菲,备好三杯清水。少刻,红日西沉,泥潭已好,小桥就去回复道人。道人便叫:“把金台的尸身打到庭心,仰面朝天,眠在泥潭之内,然后将芦菲盖在身上,大家不可开看。到了二更时候一定还阳。若有一人前去窥探,即不能够还阳。非关贫道无能。大家不可见怪啊。”众人答应一声,就把金台尸首抬来,朝天放在泥潭里面,芦菲连忙取过来盖在金台身上。周祥开口说道:“杨啊哥,被你便宜了。”小桥道:“什么便宜?”周祥道:“倘或救勿活,棺材多勿要买得的了。”小桥道:“休得胡言,外面去用夜饭罢。”
且把众人之话不表,再说小桥走到里面,叫声娘子道:“这个道人不要怠慢他,快去备素菜来。”娘子答应一声:“晓得。”再说道人在庭心内喷法水在金台身上,念咒书符,神通广大,作法了三回,已交二更时光了。星明月朗,照得庭内光亮非常。忽然潭内的尸首动起来了,那道人又念一回咒语,又喷一次法水,再将宝剑的尖头对正尸首,又书一道灵符。喝声:“金台,速速醒来!”就将芦菲揭开,那金台已坐在潭中,强健如常,全无病容。立起身来就问道:“那个这般大胆,把俺这样埋在土中?这个道人何处?莫不是有人叫你来害俺的么?”张鸾呵呵道:“好一个莽汉也。急病身亡,全然不知,到说贫道害你!若无贫道前来救,你早已做个泉下之鬼了。”金台听说,呆若木鸡,心中想道:“好像在奈河中千重水浪,万重波涛,见一个红面道人前来,就把俺驼起来撩在地上,跌得俺魂魄全无,醒来却在泥潭里面。看这道人的面貌,与吾阴间所遇的相符,莫非就是他来救你的么?不免待吾来问他个仔细。”金台主见已定,深深作揖问道:“请问道长宝山何在?法号是谁?小子金台已经急病身亡,不知师长如何救吾!乞道其详细。”“贫道张鸾是也。乃王禅老祖的徒弟,目下宋朝气数已衰,帝星又出,全伏你一人身上,广招天下英雄,共扶真主,故而贫道前来救你也。”金台听说,把手乱摇说道:“道长,你的言话好不蹊跷!吾在宋朝为百姓,礼上应该保护宋朝,如何反助他人,岂不是罪大弥天?逃往那里去呢?”张鸾哈哈的道:“你可知道,盘古到今,换过了多少朝代,那一朝又不是铁打的江山。方今数气已绝,真主治世之时,休得故违天意了。你是个烈烈烘烘的汉子,天下多知你是英豪,当遵天命,广招天下英雄,琵琶亭上拜桃源的事休要泄漏。若有患难呼贫道就是了,吾来患难就能消的。”金台连连答应,那张鸾手望空中招两招,但见一朵祥云降下来,张鸾便驾云而去。金台见了,心中欢悦非常,赞张鸾道德非浅,倒身就叩了头。走到门边,用手敲了一声。
那小桥与娘子无心安睡,灯下闲谈,不知那道人说话是真是假。娘娘道:“啊,官人,他说二更时分金台一定还阳的么?此刻正是二更了,为什么金家叔叔不还阳?看来果是花言巧语,哄骗人财的。”小桥道:“啊,娘子,休要性急,再等片时,若还救不活金兄弟,捉到官里去问他的罪便了。”夫妻正在谈说,忽闻门外有人敲门声,杨小桥便点了灯,拔下门闩开门一看,大笑道:“金表弟果然不死,还魂转来。这个道人当正能够起死回生的。”便一把拖住了金台就走,连叫:“娘子啊娘子,快来,表弟果然救活了。哈哈哈毴娘子快些点出来。”娘娘应声:“吓,来了。”那贤能的杨大娘走出来定目一看,欢喜非常,说道:“妙啊,当正叔叔还阳了。那道人法力果然高妙的啊!官人不可轻慢了他,须当重重谢他些银子。”小桥道:“啊,娘子,不要慌忙,待吾去相邀那道长进来,快把素斋取来待他充充饥罢。”娘娘说:“是,晓得。”金台道:“啊,哥哥嫂嫂,那道人已经去了。”小桥道:“怎么去了?”金台道:“哥哥,那道人救吾还魂了,我问他道号、住处,他说是王禅老祖的徒弟,名叫张鸾,法力深大,与吾有缘。来搭救的。我留他不住,他便驾起祥云凌空而去。哥哥不要费心了。”小桥笑哈哈道:“有这等事?如此说来,是个仙家了啊。娘子,吾与你望空拜谢。”娘娘道:“官人说得有理。”夫妇二人便朝南跪下拜谢张鸾,立起身来,大家喜悦非常,三人坐定。娘娘便开口道:“叔叔,你无事,端端染了这怪病,医家多说难收功的,你的哥哥唬的了不得,愚嫂心中也着急的。若还没有这仙家到来,怎生是好?”金台忙道:“多谢哥哥嫂嫂这般好意。此乃愚叔不该命绝,故有救星下降耳。”小桥拍手笑道:“正所谓:好人只怕有病,任凭他什么刚强,病了就无用了。若没有仙家相救,已经早早呜呼的了。如今你是一点病容也没有,强健如初。”金台说声:“哥哥,奈小弟肚中饥饿了,如何是好吓?”小桥道:“表弟既是肚饥,总须吃东西的。但是糕饼点心一些勿有。”金台道:“哥哥,小弟肚中饥甚,可有饭来吃个一饱么?”小桥道:“贤弟,你是病后之身,只怕吃不得饭。”金台道:“哥哥,那间好了,有什么吃不得?”小桥道:“既如此,娘子快些去备饭与叔叔吃。”娘娘道:“呀,官人,叔叔病后之体,如何吃得饭么?”小桥道:“娘子,吾方才是说过的,他说不妨事的,竟取饭来与他吃罢。”大娘就去烧饭。
且说金台、杨小桥一同走出来叫伙伴们。四个伙伴见了,便叫道:“金头儿果然活的了。但不知怎样活法的?”金台哈哈的道:“列位,俺亏了那张道人神通广大,法力弥深,把俺相救回阳的。正是回生起死,起死回生。”一个伙伴道:“这也奇怪了。看那张道人,人不出众,貌不惊人。只道他是妖言惑众,骗人才帛而已。那知他法力弥深,言而有准的。单差得那阎罗王要招怪他了,想是这个冤仇,结如海深的了。”又一个道:“兄弟,你却说出笑话来了。那道人把金头儿救活了,与阎罗王什么相干,结起怨来呢?”一个又道:“老哥,你那里知道?这个张道人的本领能救人性命,倘被他拿这死鬼一个一个的起死回生,晓得阴间冰清神鬼要断种了,阎王岂不气昏?恨来恨去,总恨在张道人身上,少不得那些牛头马面来拿他到阴间去,问一个罪名。”金台哈哈笑道:“讲什么混话!”一个道:“金头儿,这个道人的本领甚好,何勿请他出来,待吾们大家拜谢?”金台道:“列位,那道人救了吾还阳,早已驾云去了。”一个道:“吓,驾云去了!如此看来,明明是神仙下降了,何不大家望空拜谢!”多道:“说得勿差。大家叩头,大家叩头。”看那一班伙伴们多跪倒来叩头,立起身来,个个作揖,贺金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禄。不为官,必发财的。”金台听说,道了谢。说话之间,酒筵已端整好了,便六人坐在一桌上。金台用饭充饥,饭后各自安身。一夜闲文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