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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台全传
讲到郑千、张其,多是粗俗的江河上的人,如何晓得温存的一道?只晓得假斯文,连话儿多勿有一句,只管云雨巫山,而且不顾姑娘们的身子姣弱,一味轻狂。那金台虽则初次宿娼,到是一个老作家的手段,与着苏小妹两口儿勾肩搭背,谈心话,便道:“姑娘,吾看你的容貌,听你的声音,多不像扬州本地的人。”苏小妹说:“待奴来细细告禀大爷。若问奴的出身,却是杭州城内。”金台道:“今年多少年纪了?”小妹道:“虚度一十六岁。”金台道:“是何等人家出来的呢?”苏小妹道:“大爷啊,若说奴家门户,原不轻贱的,父亲也是读书人,老成端方,最正经的。母亲也是秀才的女子,多是清清白白的。”金台道:“既然如此,你那得到此呢?”苏小妹道:“大爷不要说起,奴家薄命,十一岁上母亲去世,十三岁上父亲又故了。无可如何,跟着母舅同住,吞饥忍饿,虚度光阴。不料上年舅母病故了,衣衾棺材多没有,那狠心的母舅不近人情,就将吾卖在白梅馆中为娼,是今春迁到此间的。奴虽作了烟花中人,然而枕上欢娱是不在心上,也不是专心财帛金银的。来了客人若非中意者,不肯同寝。奴总无非免强陪酒而已。若要同枕,定要我拣中后方可。”金台听说,笑道:“可敬姑娘的正经。既然要拣人的,吾今朝也是睡不成的了?”苏小妹道:“大爷何出此言?”金台道:“你看吾这等模样,大约你总不中的了。但俺也非贪欢之人,雨意云情看得甚轻的。”说话未完,便立起来。身边苏小妹连忙伸出手来扯止道:“金爷休要如此,奴家比论与你听听。大爷的虎相龙颜,是正合奴家的心,莫不是大爷嫌奴家丑么?”金台道:“姑娘言重了。”苏小妹道:“既不嫌奴家丑陋,请坐下。”金台道:“如此,姑娘请坐。”苏小妹道:“请问金爷府上还有何人?”金台道:“只有家母。”苏小妹道:“可曾娶得大娘否?”金台道:“还未。”苏小妹道:“吾想金台如此青春,好一个〔相〕貌堂堂的少年,为何还无家室?及应该早娶一位如花如玉的大娘。”金台道:“不瞒姑娘说,吾是年纪尚轻,不幸吃了公门饭,忙忙碌碌的伺候官长,进水小而开销大,只够供养老母,那里有钱成家呢?”苏小妹听说,侧着眼看着金台,心中想道:“我身落平康已有一年了,所来的子弟们却无一个中意的,这位倒正合我意,未知他意下如何,可肯提奴出这苦门否?”想到那间,面孔红了。金台看见他这般光景,想道:“好奇怪,看他如此含羞,欲言不语,不知何意。”便叫声姐姐道:“俺今晓得你了,吾劝你暂且宽心,虽入了平康,幸喜你自家尊重,自己不狂谁敢轻你呢?如逢了中意的人,就可托他终身了。妓女从良,是天下有的,那鸨儿也不能应承。”苏小妹听说,答应一声:“原是。”手取罗巾,揩揩泪痕,说道:“大爷之言正中奴意,倘蒙不弃,陪伴枕衾,是极愿的。”金台道:“既承姐姐辱爱金台,金台岂可推却美情?但不知姐姐的身价银多少?”苏小妹道:“金爷啊,只须三百两。奴家久有这条心的,故而私房积存三百银子。只因未遇其人,若然金台怜吾,不消费你分文的。”金台道:“既然姐姐有此真心,乃金台之大幸也。若我们两下要做夫妻,今夜的欢娱是使不得的了。正大光明的来娶你,方能不被外人看轻。”这几句话说得苏小妹乐得了不得,揩干了眼泪,笑嘻嘻的先把妆卸去,宽下了大衣,换了便衣,与着金台相对坐下,谈谈说说,时候已交二更。大家多想不睡的了,便取些糕饼来充充饥。暂且不表。
再说那澹台豹回到家中,日已落西,说道:“大家请坐,吃了夜饭再说。金台的入娘贼,如此倚力为强,欺吾大爷。”家人道:“大爷,若说金台无理,只须一封书信,叫江都县立刻出差,捉他来打一百下大毛板,一面大枷枷得他置身无地,勿怕他勿来拜伏大爷。”又一个道:“如此芝麻大的事,何必惊动官府,若拿了官府出头,到被他看轻,说我们是无行用的。”那个道:“如此,大爷叫齐了人,打到那边去,活捉金台来,放在火牢里烧他。”澹台豹道:“非但活捉金台,要连那两个长长大大胖胖壮壮的野贼一起捉来。”家人应声:“是,晓得。连这三个小娘一起捉了来,像像意意的,好开心作乐,且可显些本事与金台,看看是啊勿差。但是大爷的肩膀怎么样了?”答道:“此刻好得多了。”不多时吃完了夜饭,人头齐集了,便个个擦手弄拳的,捎捎衣袖,各拿着军器,点了火球,伺候澹台豹往兰花院去捉金台等。澹大爷吃完了夜饭走出厅堂,只见六十几名家人皆已扎束持械,宛如一起强盗,同声说道:“大爷出来哉。”澹台豹道:“人多齐集了么?”家人道:“比刀切还齐。”澹台豹道:“入贼娘的,出兵勿利,要听吾吩咐。有所说:『养军千日,”家人道:“用力一逃。”澹台豹道:“入娘贼的,用力一遭。”家人道:“用力一遭。”澹台豹道:“大家协力同心,勿要鬼头鬼脑。打到里边去先拿金台,还有两个野贼,勿要被他们脱逃。三个小妹就带了来。”家人问道:“大爷,乌龟怎么样呢?”澹台豹道:“入娘贼的!大爷〔要〕乌龟作么?”家人忙道:“小人问声大爷,那些乌龟如何?”澹台豹道:“这是不消提得,饶了他罢。若是放脱了一个野贼,要处死你们,一个多不要的。”家人道:“这句话勿是吾们夸口,勿要说怎么贝州金台,就是三头六臂、七手八只脚也是稀松了然捉了就跪。”澹台豹道:“好啊,大家有赏。”家人道:“多谢大爷。”澹台豹便带了家人,闹闹吵吵出了大门,过东去了。管门人不敢贪睡,只得伺候东家。
时已二鼓,故而百姓多在睡梦中,并无一人晓得。他们一班主仆,匆匆到了兰花院,澹台豹道:“打进去!”家人们应声:“打进去,打进去啊!”多是如狼如虎,登时打进院来,要捉金台等人。那些邻舍多道是强盗来了,众人不约而同,大家披衣走出来。有的道:“啊哥,强盗在那里?”一个道:“勿得知。”又一个道:“为何别人家勿抢,倒抢妓家呢?”那个道:“兄弟,若说强盗,多有耳朵的,听得兰花院名声大,目今赚了万多金银,故而强盗也要来抢了。看去到有一百光景人头,为何这等无王法?看得天如箬帽。”后面又一人道:“啊哥,吾们是乡邻,必须要助他一助,大家进去捉捉看。”那人道:“兄弟,勿要喷蛆。可记得今年三月里与你开心,到了他们里面,可恨那些乌龟看不起我们,便乱推乱喊,勿顾乡邻,推出门来?此仇我是切切于心的。”兄弟道:“说得勿差,悉听他们便了,抢嫖客去也勿关吾事。”闲文不表,且说那澹台豹打到里边去,唬得院中男男女女个个叩头哀求,澹台豹便问:“三个野贼去了没有?”鸨儿道:“多在里边。”澹台豹道:“在此是你的造化,快快叫他们出去。”鸨儿应声:“是,大爷请坐。”澹台豹道:“乌龟,来来来。”乌龟道:“大爷有何吩咐?”澹台豹道:“你们勿要忙,打坍了门户,明朝赔还,你也不必说的。”乌龟道:“是,多谢大爷。”澹台豹向家人道:“你们见金台就捉。”家人应声:“是,晓得。”那老鸨连忙到三个房中来报信,张其与刘小妹正在情浓之际,连忙穿衣而起。刘小妹唬得一身冷汗,张其大喊而出:“呔!澹台豹的狗头,休得无礼,俺来也。”耀武扬威,赶了出来,在回廊下正遇了金台弟兄。数人便会合了出去。多是乱乱冲冲喊道:“你们这班狗奴才,休得狐假虎威,前来送死,及早回去,乃是你们造化。”澹台豹道:“这个入娘贼就是金台,快捉!”家人们多道:“捉金台!”但见一众豪奴赶上来,同声多喊:“拿捉金台!”金台若无其事,两手轻轻,一个一个拉开,有的拉得身子多立不停了,有的跌倒在地,爬起身来又跌倒了。忽又听见郑千大喊,随后出来道:“大哥,三弟,割鸡焉用牛刀!待俺来把这班狗奴才一个一个的打死便了。”但见他手提一条棍子洒步而来,那六十多个豪奴上不得金台手,只好丢开金台来捉张其、郑千,便一齐蜂拥上来。六十多个人来敌两个,金台便奔出去揪住了无毛大虫,大骂:“强梁狗入的,俺与你从未认识,也无相犯,为甚平空生事?日间吃了亏,饶你去了,还算你的便宜。为什么半夜三更打上门来?别人怕你,独有俺老子金台不怕你的。”便在胸前挺一挺,那澹公子就双眼昏迷,两手乱洒,想用力挣去,那里挣得脱身,反是一身冷汗。要知澹公子生死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老相国上书奏圣 大英雄飘流浪荡
话说澹台豹被金台揪住,挺上几挺,那里挣得脱身!手无伏鸡之力,不能还手,反挣得满身冷汗,高声大叫:“人来,捉金台!”那晓得一众家丁一个多不来,在那里打张、郑二人。金台问澹台豹道:“你这一班狗奴才倚恃父势,行凶欺人,好不该应!别人怕你无毛大虫,独有俺老子不怕你这狗才的。”澹台豹道:“金台,你的入娘贼,还勿放下手来!”金台道:“俺不放你,便怎么样?俺与你一无相关,日间前来惹了气,为什么半夜三更再来吵闹?俺这里千军万马多不怕的,何况你这等人呢!”澹台豹道:“金台,你的野贼,放了手的好。”金台道:“俺且问你,自今以后,这个地方来也不来?”澹台豹道:“吾大爷的地方,那说勿来!”便高声喊道:“你们快捉这三个小娘回去。啊唷,好痛!入娘贼,打了吾澹大爷,你的吃饭家伙多留勿牢的了。”金台呵呵道:“这狗头还要噜苏,俺今就来结果你的性命,除了万民的大患!”一只手揪住胸口,一只手拎着左腿,像捉狗一般喝声:“去了罢!”对着庭前一撩,但见澹台豹的天灵盖撞得粉碎,脑浆流出,一命呜呼。此乃是他的劫数到来,没得逃的。金台便哈哈笑道:“狗奴才,还敢放肆么?”张其、郑千已将一众家丁打得一齐逃去。却是金台弄死了无毛大虫,哈哈大笑之时,张其笑道:“啊,三弟,澹台豹如何了?”金台道:“二位哥哥,喏,撞死在庭前。”张其道:“好爽快。”他们三人多是哈哈好笑。那院中龟子、鸨妈急杀了,多有谁能捉他们弟兄?便多是七另八六的逃去,各保身家,几个使女早早去了。刘小妹便叫貌多花道:“贤妹,如今弄出大事来了,如何是好?”貌多花道:“不如自尽了罢。”苏小妹把手摇摇,叫声:“两位姐姐不要心焦,吾的终身已托与金台,誓不为娼的了。如今打死了澹台豹,若不逃走,定有祸来,不如随了他们三人去罢。”刘、貌一想,也无可奈何,便一同出来见他们。
先讲那三个弟兄正在堂中商议这场事务,不如连夜开舟另往地方去。金台听说笑嘻嘻道:“小弟已与苏小妹定了终身,如何好丢下他去呢?要与他同去,免受别人欺负。”张其呵呵笑道:“三弟,那刘小妹是吾要的了。”郑千道:“大哥、三弟拿了两个去,剩下一个貌多花留在这里,叫他独木不成林,于心何忍?不免待吾也来带了去罢,况且业已同牀共枕眠过,有何妨碍?”金台听说便道:“甚好。”却好姐妹三人走出来,苏小妹便说与金台知道,金台大悦道:“主见相同。你们快些收拾,共归船去罢。”姐妹三人便各自进房收拾了银钱细软,打成小包,吹灭灯火。金台扯了苏小妹,张其扯了刘小妹,郑千扯了貌多花,张了一盏灯,走出兰花院,一路而去。此刻时光已交四更,乃是廿三日子,半圆的残月照着满街,东西南北无人行走,只有他们三对夫妻。但张其等三人多是走惯快路的,同了三个小脚伶丁的女人,张其便发性道:“吓唷,倒运了。三个女人为什么这等走不快的?两位贤弟,吾的刘小妹托你们照好,吾自先去也。”张其丢下了小妹,便气〔宇〕轩昂大踏步来到船内,把这个管船小二叫醒,忙把前言说明白了。那小二闻说顿然呆了,说:“澹台豹是扬州地方要算小王皇帝的,那间打杀了,京里大王帝必要动气,可笑你们无法无天,不管事体,大小做出来。看若王帝差人来拿捉你们,大家多要吃苦了,而且再要连累吾小二。”张其道:“小二官不可心忙,俺们多是好汉,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连累你的。”那小二泪汪汪道:“可怜吾是并无行业,全亏一个朋友照应吾,荐到兰花院,恰被你们惹出祸来。好好的一座院子拆散,那间没有去处,叫吾怎么样呢?”张其呵呵道:“小二官,不妨。你若是无处存身,随了俺们去罢。你可会弄船么?”小二道:“摇船就是吾的拿,拿手。”张其道:“妙极了,你既会摇船,与俺家一起逃罢。”此时小二真无奈何,只得答应。不多一回,弟兄两个同了三个姑娘到了,随即下船坐定。张其说明了小二之言,立刻开船往别处去了。讲起他们人来,多是有本领的,但未曾顾什么“国法”二字。幸而船只宽大,张其便打开被窝,道:“来来来,大家睡罢。男的睡在这边,女的睡在那边。且到天明再作道理。”金台听说,微微笑道:“大哥,他们乃是妇人家,虽然做平康出身,若不是吾辈之妻,悉听他们。如今已为俺们妻子,纲常是不可差的。如何好胡乱睡去呢?”张其道:“三弟,依你说起来难道大家呆坐不成?”郑千接口说:“如若要睡和衣不妨事的。”那姐妹三人也是不肯眠,便并肩而坐,无非谈说澹台豹的事,谅不干休,必要报官的,拿捉起来,何处去呢?各自心焦。那三个弟兄并勿介意,何曾怕什么人命?凭他告官,总拿不住俺们。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