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四嫂应诺出来,悄向张妈说知,张妈胀红了脸说道:“我这样一把年纪,怎好妆这鬼脸?到日里边,如何见他面呢?”四嫂道:“你须晓得公子性儿。我昨日那些风话,又是肯的吗?也只为银子面上,你只消到晚来吃几杯酒,盖了面孔,他便认你酒醉,就不敢是正经夫妻干的事,又不偷了别人家的汉子,怕甚么丑呢?我们小户人家,隔着板席就有人睡,若像你这样面重,也过不得日子了。我记得那年与你四叔做事,兴发起来,我性命都不顾了,嘴里边心肝、乖肉、亲爷、老子流水的喊出来,把一张床咿咿哑哑的响个不住,闹得那隔壁钱老爷半夜不曾合眼,明日看着我,扯开嘴只顾嘻嘻笑。被我弹着榧子说道:‘你笑我么?我家夫妻两个干事,又不开着门养汉,有啥仔好笑?那家子不是这样来!那哑着声不发出来,装腔儿怕人听见的,敢倒是虚心病、走邪路的。老娘是已经直头子人,干得快活,就喊两句!却是拳头上立得人起。你敢扯着尸穴嘴笑我么!’那钱老爷被我一顿数落,老大没趣。我脸上红也没红一红,有啥仔害羞呢?”张妈道:“我也罢了。只是我家的东西是棉条样软的,怎的兴发?”四嫂道:“这银子就是你我的兴了。你一面想着银子的好处,一面思量少年时干事那样的高兴,把张老爹紧紧拿住了,把身子乱颠乱凸,摇那床咭咭咯咯的响。把银子当了张老爹,嘴里心肝、老子的浪叫。他们在隔壁听了,那里知道是假的?自然认你快活到极处了。听动了火,怕他不心里发起痒来吗?”
张妈点点头,接了银子。四嫂道:“我还有句话问你,你这大姑娘许了人家没有?我看他出神光景,定是想着甚人。你可知道,是那里人?甚名甚姓?家道如何?可有才貌?是怎样订约的?细细说给我听。”张妈道:“自从过了七月半,他们通不和我说甚话了,我也虚心病,没再去问他。从前刘婶子说过,他有个恩人,姓文,住在吴江,是个秀才,祖父都做过官,却没提起名字。刘大叔把璇姑娘许给他做小,那姓文的留一床褥子,要了璇姑娘一个手帕去。原说半月内就来娶的,过后不见他来,刘大叔才去寻的。只不知他的穷富;那相貌,据刘婶子说,与璇姑娘正好做一对儿。”四嫂道:“我便疑心,大姑娘睡着那条褥子,怎这样富丽,配不上那帐子被头,原来是姓文的留的表记。他有这床褥子,家里定然豪富;又是个秀才,想必也有才学;与大姑娘正好做一对,这相貌不消说是标致不过的了。怪道我的说词说不进去!如今且去与公子商议则个。”于是别了张妈,急向公子说知。公子跌脚叹气,急去通知聂元。四嫂出来做饭吃了,来看璇姑。这日,璇姑身子略好,正在勉强梳头。四嫂嘻着嘴儿道:“昨日我也吃不多酒,怎么就吃醉了?在这里不知说了许多痴话,敢怕笑坏了你们哩!”璇姑道:“酒在肚里,事在心头,那里是痴话,也没人敢笑你!”四嫂道:“只要你们不笑就是了。老实和你说罢,你就是笑我,我也要说。我是这样见识,人在世上,不多的日子,每日扯开嘴只是笑,才不枉了为人一世;若是终日蹙着眉头,淹淹闷闷,便与阴山背后,愁神怨鬼无二!里边大奶奶、姨娘们,心里有甚烦恼,就来寻着我了;我走进去,连尸穴带尸,一阵乱嚼,把一屋子人都哈哈的笑了。大奶奶好不欢喜,说道:‘李四嫂,你是真个佛见笑哩!’大奶奶不过口头言语,被这些姨娘、姐儿们一传,就传出了名。后来我走进去,不要等我开口,他们就先笑做一堆,说是:‘佛见笑来了呢!’我说道:‘佛见笑还不足为奇,我是石见笑哩。’大奶奶道:‘怎么是石见笑?’我说:‘那佛最会笑的,你看那弥勒佛,成日扯开一张阔嘴呵呵的,是个极会讨快活的人,不消我去对着他耍子;只有那石头,是个笨东西,再不会笑的,不等我开出口来,他就乱滚着笑做一堆,这不是石见笑么?’大奶奶笑道:‘好婆子!倒被你骂了去,把我们都当做顽石点头哩!’”
四嫂正在随口乱嘈,只听外边有人叫唤,张老实接应出来道:“我说是谁,原来是胡朝奉!胡奉回家,有四五年光景了,是几时来的?宝货可是在断桥么?”胡朝奉道:“我是本等不出来的了,被一个朋友拉出来,说我的主顾多,要领他认识认识,只得又来走一遭。下是下在断桥,却带不多货来。一来与你是老主顾,要会你一会;二来有个口信,还有些银子,要交手交你;所以造府的。”老实道:“是甚口信?”怎又有甚银子?”朝奉道:“还是十月里,在镇江饭店里,遇着一个贵处人,姓刘,说是你的亲戚。”那人说到姓刘,璇姑便侧耳细听,石氏慌忙在门缝中去张看,只见那老客人在兜肚里挖出一封银子,说道:“他病在饭店里,奄奄一息;我便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我,知道我与你熟识,我要到杭州;他说有剩的几两盘费,托我带来,要亲手交与你的。”老实吃了一惊,接了银子,忙问道:“他叫甚名字?与我是甚亲戚?如今病可好些?”只见老客面上惨然不乐,答道:“不要说起,到第二日日平西时,就没了。他的名字,忘记问他了,他原住在湖上,五月里才搬的,他叫你表兄。”
张老实满眼挂出泪来。璇姑也觉两眼酸酸的,泪着眼泪。这石氏如万箭攒心,一阵乱跳,早已晕死在地。璇姑吓得魂出,与四嫂连忙扶救。张妈也顾不得客人在外,飞奔进来,大家救醒。那朝奉便要出门,被老实一把捺住,说道:“这事还有可疑,正要问个明白哩。”这里璇姑劝石氏道:“也还未见的实,又没啥仔凭据,未可全信!即使果有此事,也须问明了地方及店主姓名,好去收拾骸骨,埋葬祖坟。到那时从容殉节,才是道理!”石氏只得咽住哭声,听着张老实问道:“我一个表弟姓刘,虽系出外,但他并不要到镇江去,如何朝奉说在镇江店里遇着他?就是病了,也该胡乱写个草信,怎么字也没有一个?至于行李衣服,也该拿一两件回来,做个凭信,因何一件俱无?只怕还另有其人,不是我这舍亲姓刘的。”朝奉道:“你说的这位令亲就是我遇着的,是不是,我却不知;我只管寄银信就是了。至于床铺等物,说也可怜,你说他还有甚么信物寄来吗?我记得是七月初头,天气虽热,他却是赤身睡在门上,连单被裤子都是没一条,如何得有寄回呢?”老实道:“他出门时,带有行李,到那里必定带着;若说缺了盘费,典卖掉了,就不该剩这银子了!”朝奉道:“我也曾问过,他说是原到吴江,找他一个姓文的亲戚,因那姓文的已往安庆,拜什么年伯,他就慌忙赶到安庆,找着了姓文的,同着吴江两个朋友,正要收口,忽起大风,打在金山脚下,船在石上撞破,一船的人都落下水去。江边许多救生船只赶去,捞了一个不识姓名的船家,合你这刘令亲,还有姓文的一个家人,其余都随流水流到大江里去了。你令亲说到那里,还想着那姓文的,只顾淌泪,倒是我再三劝住了。”石氏扯着璇姑,痛哭道:“姑娘,我和你一般苦命!”璇姑收了眼泪,低低劝道:“嫂嫂不要急坏了!此信大都是假,晚间和你计较。就是真的,我和你安心就死,正好结泉下夫妻,亦不必徒作楚囚之泣!”石氏也没心肠去听下文的话,呆坐在椅上,出了神去。
直到客人去了,老实哭将进来,把一封银子放在桌了,说道:“我看表弟也不像个短命的人,那知道遭此横祸!我方才细细问明,原来表弟救起来时,只穿着一条裤子,因船里暑热,把衣服袜子都脱掉的,鞋子也撩在江里,到岸上才买一双草鞋穿着。这银子亏得放在身边,没有失落,说是还有姓文的银子在内。棺材是隔日前已托店家买就的。寄银之时,已经垂毙,写不动字了。那店家住在镇江西门大马头上,姓王,叫做王三道。若要收拾尸棺,早晚我替你去罢。休要苦坏身子,四婶子你替我劝劝,这也总是前世事了!”老实哭了出去。四嫂和张妈都含着眼泪,劝了一会,也自去了。
石氏问璇姑道:“我想起来,这信竟是真的呢!吴江一水之地,文相公来不来俱该回家,怎就耽搁到三四个月?这寄信客人怎肯把自己的银钱,来哄骗人家”你方才说此信是假,是怎么缘故?璇姑道:“我也因哥哥出去,杳无消耗,日日忧虑,方才一闻凶信,原是惊惶;只因没有确据,尚未深信。到后来说出翻船之事,我便猜破九分,知道这事是假的了!”石氏道:“江中遇风翻船,这是常事,怎么就不信呢?”璇姑道:“哥哥相貌,将来正有际遇。至文相公大耳丰颐,尤属期赜之相;况他立心仁厚,度量宽宏,仗义抚危,济人利物,论积善余庆之理,何至不保其身?即或气数不齐,断无横死之理!那恶奴见我誓死不从,自然复出奇计,先寄此信,绝我之念;然后再来说诱,活我之心。那寄书之人与这银子,定是恶奴所为,我和你不要被他惑了!”石氏大悟道:“姑娘所料,十有八九!但你哥哥与文相公因何并没信息?你哥哥又在暗九,算命的俱说要防大病;我们毕竟向镇江店里讨一确信,才得放心。”璇姑道:“明九暗九之说,最是荒唐;命理深微,又岂庸夫所测?哥哥与文相公,俱有别故耽搁,亦非异事。我们两个女子,如何出门?舟中既为敌国,则所托何人?不是领入恶奴坑阱,即串通奸徒,弄成疑冢,我们亦无从辨识!不如专心守在此间,把这把皮刀,这条苦命,黏在一处,或者灾消福至,哥哥忽然回来,便保脱离罗网;不然,则数在难逃,我和你视死如归,姑嫂二人携手于九泉之下,安心等着哥哥与文相公阳寿终时,再图相会便了!”石氏此时疑团已破,便不甚悲伤,赞道:“姑娘识高心定,见理透彻,料事如神,使奴家顿开茅塞,我和你安心守去罢了!”因把银子送还,只说托张妈藏收,竟不提起易服搬棺之事。
到了次日,四嫂来打探了几回,不见动静。待到将晚时候,又踅进房来,劝石氏道:“这信不知是真是假?就是真的,也是大数,无可奈何的!大娘年纪正小,也不要去思量他了,寻点事体做做,或看看书,下下棋,分分心也好,休得苦坏了自己!大姑娘更不消悲戚,手足分上却也难怪,横竖有人照应,将来遇了贵人,寻得好对头,你嫂嫂是贤慧的,决不亏待!况住在至亲家里,邻舍又多,大家帮着,还你享的富贵荣华哩!大姑娘,我带来几部书,替你们两个解解闷,闲着和你嫂嫂看看,劝劝他,我明日再来看罢。”说着,重到老实房里,叮嘱了张妈,叫他管着他姑娘,又不知说了些啥话,咕咕哝哝的半歇,才转身出门去了。
这里,石氏、璇姑竟把昨日客人寄银报死的事,搁过一边,两人在房里也不提起。张妈留神察看,颇觉诧异,转思:“莫非听了李四嫂的话,就不悲伤?或是在那里看书,看出滋味,心无二用。果是如此,四嫂所说的计,如今两着棋都点了眼。今夜,那末着棋子,不消再下了。”正在胡思,只见张老实提着篮儿,买了些现成熟肉、烧鹅、薰蛋之类,右手携着酒壶,笑嘻嘻的走将进来。张妈迎着,忙去接了,两人走到房里,老实向内壁努了一努嘴。张妈道:“说来也奇怪,今朝两个竟没提起一字!”老实道:“这事有转机了,我们晚上趁这酒肴,邀他两个同吃,带点酒意,那事儿就容易动了。”张妈不答,只管翻着篮儿,忽失声道:“阿呀,你这老头儿疯了,啥事情买许多东西?”复低声道:“你当真起来了,这不过是个由头儿!你还记得并亲的那夜,你一杯我一杯吃得半醉,同进房来,干那一生一世第一遭儿。如今没啥快活的了,就是要吃酒助助兴,只消十二文,买包猪头肉,和你两人油一油也就够了。你倒要吃起和合饭来!只怕你那棉花条儿,就在酒里浸了三日,也不会硬朗的。”老实腻了脸,只是笑。张妈拿了酒肴,在外面桌上摆好,赶去烧饭。忽听门外有人喊叫,老实进来说:“李四嫂和你说话。”张妈丢了火钳,走出来,四嫂用手一招,跨出门外,交头接耳了一会,张妈才得进来。老实根问道:“四嫂袖子里塞出来的是啥东西?”张妈不答,低着头烧火。停会饭熟,进去请了石氏、璇姑,四人坐下,一同吃着。张妈开口道:“这是老头儿恐你们伤心,特地买来,替你们压惊散闷,须多吃一杯儿。”璇姑等看见酒肴,因住在老实家里,已是四月,油煎豆腐都没尝过,今日怎得如此破钞?不免疑惑。因推不会吃酒,把张妈拣的一块薰蛋吃了。石氏亦略为领情,便起身进厨,盛了两碗饭,同璇姑吃毕,道声失陪,先进房去。外面老实夫妻居然我斟你酌,把这酒肴都收拾到五脏庙去。酒已微醺,胡乱吃过了饭。那知张妈从不吃酒,一两杯落肚,登时面红耳热,气逆头眩,乜斜一双七八层皱纹的俏眼,向老实道:“我已是支撑不住,你去收拾厨下罢。”老实真个把盘儿、碗儿、杯儿、箸儿、壶儿、瓢儿一件件收拾起来,连那桌上的蛋悄儿、鹅骨头儿、荷叶包儿一古脑儿丢入粪箕之内。然后到厨下洗抹干净,息火出来。石氏姑嫂早把房门关上。老实进来,张妈躺在床上,鼾声如雷。老实则怕误事,忙将推醒,起来斟过一盅茶,却是冷的。张妈呷了一口,觉得酒气减了好些。听着那边房里寂无声息,灯火尚明,知道未睡。老实与张妈商量做那勾当。却自知老年,不敢轻试。张妈说出李四嫂叮嘱的话,倘或支架不住,还有解药。老实方始放心。两颗红丸各咽其一,将茶送下,于是熄灯上床,爬在一头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