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公子说着臭水缸,痴心不死,又想起璇姑来,忖道:“休说他的美貌家中没人可比;只就那晚誓死不从这一种节操,那里去寻?我家里算是夫人正气,但看他交媾之时那一种意兴,也不是激烈的人;其余更不消说。我被那枉死鬼剥尽脸面,若得这样人在身边,岂不争气?但如今伤口不知会否平复?将来如何偎得转他的性来?死的死了,又没人替我策划,怎生区处?”想了一会,忽然记起道:“有了,有了!当初我与三姨未上手时,原是聂兄的妙计,何不与他商议?”因急急走到丹房里,先拜过了吕祖,后与聂静等相见,三个道士各唁凤姨之变。只见陶真进房辞行,说:“明日即往匡庐,特来作别。”公子心颇疑惑,却因他做人本分老实,也就不疑到凤姨身上,略留一留,便应允了。陶真辞了过去,公子便扯聂元到密室中,把璇姑之事述与他听,求他设计。聂元听见有此美人,浑身骚痒;却因前日与凤姨行奸,正在兴浓,忽被公子打门直入,猛力一提,闭住精管,后来赤身上房,跳墙回去,又着了些风寒劳碌,竟成了白浊之症,一时医治不好;又且听着璇姑光景,是难于入手,一边便安心替公子打算道:“少年女子,那个不爱风流?况遇公子这等才貌,这般富贵,岂有不动心之理?据贫道看来,其中大约有两个缘故:其一,他自有心上之人,富贵才貌,也与公子相仿,与彼先有成言,不肯负约;其一,尚系深闺淑女,情窦未开,不知此事之好。今须兼而行之,一面叫人去做说客,于女眷中择一能言舌辩者,朝夕把风月之事诱动其心;一面考访他所思何人,所约何言。或假传死信,以绝其念;或伪托其言,以移其志。然后公子之才学相貌,富贵奢华足以满足其愿,飘荡其情;虽月里嫦娥,亦将飞下蟾宫,况区区人间丽质乎?”
公子把聂元之言与璇姑情景细细的揣摩印证一番,不觉死灰复燃,喜动颜色,说道:“道兄所料,一毫不错;那女子实是情窦未开,已许了富贵风流之子,故把我置之不论不议之列;到得事急,便不顾性命了!”因谢了聂元去后,把李四嫂叫来,先问璇姑的病势。四嫂道:“命是可以不伤的了;只吃亏他不肯给医生看,所以不得收口。”公子道:“他可在那里咒骂我呢?”四嫂道:“小媳妇也打帐他,说及老爷,便把话打入去劝解,岂知他一字不提,故此也没敢说起。只帮着张老实夫妻烧茶煮粥,赎药买炭,熬桂圆莲心汤,伏伺着他。”公子道:“我如今要托你一件事!”因将身边带的十两一封银子安放桌上,说:“拿去买果儿吃,事成之后,再谢一个元宝。我想这璇姑定有个心上人儿,又恐他年幼不谙风情,故无心向我。如今要你去打探,他所思何人、是何名姓、何等人物、如何定约、先来回我。朝夕再说些风月,引动他的春心,然后把我的富贵风流,去打动他。他既一言不发,便有个挽回;你又知机识窍,见景生情,这事大有可成。只要你用心去做就是了。”
李四嫂见了银子,听了话头,因说道:“此事在别的女人,就如井中汲水,伸手便来;在这个女子,却如天上捞云,脚踏不到!不是小媳妇夸口,凭着这个舌头,两爿牙齿,抓星酌斗,拨雨撩云,能使南海观音偷嫁西池王母,银河织女私奔月窟嫦娥!”公子笑道:“这你说错了,四个都是女人哩。”四嫂道:“老爷有所不知,媳妇岂肯说错?要想那没鸡巴的还去跟他,若有了鸡巴岂不踢做一堆,化作一块呢。”公子大笑道:“这是极好的了,怎还拿不定这璇姑呢?”四嫂道:“这璇姑大约不出老爷所料,年还幼小,未谙风情;或是已有豪家,业经许定;小媳妇去探明回报。兼以伏侍为名,妆痴作傻,极言夫妻交合,俪若登由;孤枕单衾,凉冻难忍。只要他一点凡心微微而动,便把我千般引诱,娓娓而谈,弄得他欲火攻心,桃花上脸,两只金莲怕不一步步踏上小媳妇船头,浑身羊肉,自然一块块咽入老爷肚里。到那其间,一双两好,难拆难分,却休要忘记我这凌烟阁上第一个功臣也!”公子听了四嫂的话头,如天花乱坠,喜得心窝奇痒,连连称赞,嘱咐:“用心去干,停会还叫人去送五斗新舂米给你煮粥吃哩。”四嫂假作推辞,谢而又谢,袖了银子去了。公子进来,把陶道辞别之事说知,备了一席饯行,又封了十二两折程,打发过去。
到了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公子想着璇姑,如木头一般呆呆坐着。大奶奶见公子不快,也是没情没绪的。大姨、三姨也就没有高兴。在大月亮里吃了几杯闷酒,就各自散了。这边李四嫂得了公子大主银子,自己破悭,买了几味可口嗄饭,几色新鲜果儿,装了一大盘洋糖月饼,打着三斤陈酒,与张妈说明公子之意,搬到璇姑房里同赏中秋。四嫂一屁股就坐在璇姑床沿,劝着璇姑吃酒,风风势势的说了几个半村不俏的笑话,和哄着吃了几杯酒儿,便装着酒醉哈哈的笑将起来道:“刘大娘,你我都是女人,大姑娘又是身上不好,闷的慌,我们说个风话儿耍子,也替大姑娘散散心。你家刘大爷出去了这许多时,你可也想他么?”石氏道:“丈夫出外没信,做妻子有个不想念的,也还是人么?”四嫂道:“原说是该想的,只是想他不到,这心里难过。记得那一年,我家男人出了门,夜里做梦,与他同睡,正在好处,惊醒转来。这一夜工夫,实是难熬,不知这身子是死是活!”石氏怫然道:“四嫂怎说出这等话来?”四嫂笑道:“我是心直口快的人,有一句,说一句。大姑娘是个含花闺女,他不知道趣味,这还罢了。大娘你是过来人,怎也假撇清,说这道学话儿?这夫妻的事体,是天生就的。你看那苍蝇儿这点东西,兀自爬在背上,死也不肯下来,那底下的更是扑着翅儿,说不出的那种快活。何况你我俱是有情之人?莫说交欢的时候,你贪我爱,恨不得把身子化作一堆,就是大家压着腿、搂着腰,睡这一觉,也是浑身松爽的。今日遇着这样佳节,夫妻们搂抱着,一递一杯,吃着酒,看着那月亮儿,到了床上,颠鸾倒凤,那一种欢误,谁肯要去做那仙人哩?偏生我男人要赚钱,走啥仔水,丢我在家受尽凄凉。正不知这一夜怎样捱法,才捱得过去?”
石氏变了脸道:“四嫂,不是我吃了你的酒,还说你不是;但不该说这些混话,实在难听!”四嫂格格的笑道:“好道学先生,恼起来了,你越恼,我越要说,要引动你的凡心哩!”璇姑微笑道:“嫂嫂,你凭着四嫂说罢,何必认真?”四嫂眉花眼笑的说道:“大姑娘,是你说的话,便叫我喜欢。天下的事,那一件认得真的?我今年三十多岁了,就是成日成夜干那快活的事,也不及十年光景,一到四十外边,就没啥仔趣哩!你会快活,也是这一世,不会快活,也是这一世,转转眼,大家都入了土了!夫妻交合,是周公制下的。由得我肉骨肉髓的快活!人也不好笑我,笑我的就是痴子,白白的苦了一世。我娘家有个邻舍,生着姊妹两个,也住着一位少年公子房屋。公子要与他姊妹相与,那姐姐是个傻子,不知道风流的趣味,生生推脱了;那妹子生定是有福之人,就与那公子相好了。两个年纪相当,才貌厮称,你贪我爱,夜去明来,无比恩情,非常快乐;那公子娶了回去,穿的是绫罗锦绣,吃的是鹅鸭猪羊,住的是高堂大厦,睡的是翠被牙床,冬天来围炉饮酒,夏天来水阁乘凉;正经的娘子都打靠背后,独与他像漆投胶水,蜜拌糖霜;那一种的风流富贵,不同着受用?那一节的良辰美景,不同着庆赏?真个是夜夜元宵,朝朝寒食!独苦那呆打孩的姐姐,嫁子卖柴蠢汉,守着一根扁担,受尽了万种凄凉!这妹子果然欢娱嫌夜短,那姐姐真个寂寞恨更长!后来公子的正室死了,把妹子册立起来,就做了一品堂堂;那公子直升到尚书阁老,这妹子便受了凤诰鸾章,戴起那珠冠宝髻,与公子到老成双;生下来儿孙满膝,说不尽种种风光;被文人编成歌句,到如今万口称扬。”
璇姑笑道:“四嫂出口成章,原来是个女才子哩!”四嫂道:“这是我们街坊上一段风流佳话,那家子不买本来念念,我自小就读得烂熟的。啥仔柴积米积,后来那姐姐想起当初自己守了那卖柴的穷汉,每日两餐稀粥,夏天没帐子,冬天没被头,终日怨恨,终年冻饿,生生的把一个美貌佳人,弄成了一根枯杆儿,苦了几年,就苦死了!方才大姑娘说的好,认不得真,那姐忒认真,以致苦死,这妹子不认真,才享受那无穷快乐!所以说,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及早寻些风流事体干干,一旦大限来时,懊悔嫌迟了!”张妈道:“你既明白这样大道理,当初看中意一个富贵公子去嫁他,怎肯配着李四叔,与我们一般受苦呢?”四嫂叹口气道:“我们是前世不修,没有带得那种福气!那富贵公子爱的是聪明女子,美貌娇娃,便把他如珍似宝,百般怜惜;他见了我这麻脸婆子,你中意他,他肯中意你么?我若有大姑娘这般才貌,怕没有王孙公子来求到我?我就倾心与他相好,做一对恩爱夫妻,夜夜在销金帐里,去享人间极乐,肯嫁你李叔叔这样蠢人,受这凄凉罪吗?我也今日醉了,率性和你们说罢:做男人的,便有三妻四妾,摸丫头,偷婆娘,嫖婊子,骗小官这许多快活事做;做女人的,就该守着一个丈夫的吗?看得破,不认真,就是花间月下,结识一两个情人,也不算甚罪过!如今大官府家夫人小姐,那一个不开个便门,相与几个人儿?只苦着我们这样人家,房屋浅窄,做不得事罢了!是痴子傻子,才讲贞节;那贞节,可是吃得穿得快活的东西?白白的愁得面黄肌瘦,谁来替你表扬?便有人来表扬,已是变了泥土,痛痒不知的了!”那武则天娘娘偷的汉子还有数儿的吗?她也活到七八十岁,风流快乐了一世,没见天雷来打死了他。死去的时节,十殿阎王领着判官、小鬼,直到十里长亭来迎接他,还俯伏在地下,满口称着万岁哩!
四嫂这一席话,说得张妈如顽石点头,石氏如金刚怒目;再看那璇姑,如庄周化蝶,酣然入梦去了。不觉意兴索然,只得立起身来,说道:“今日吃了几杯急酒,嚼了一会臭蛆,倒耽搁了你们。大姑娘已经睡熟,不去惊动他,明日再来看他罢。”张妈送了四嫂出去,进来收拾过家伙。石氏关好房门,呼唤璇姑不应,伸手去替他把被头盖好,脱了鞋袜,要上床去,忽转过念头,想起一桩事来。正是:
欲向璞中求美玉,好从胎里探真珠。
●第三十一回 小姑娘看淫书津津讲学 老夫妻吃热药狠狠团春
石氏暗想:姑娘前日说尚是闺女,我毕竟有些疑影。休说文相公儒雅风流,姑娘与他同床三夜,不能无情;只看姑娘这一种窈窕身材,矫娆容貌,浑身香艳,透骨风流,此时病中蹙额而眠,如烟中杨柳,雨内芙蓉,兀自令人销魂!何况笑口初开,欢情乍畅,感恩报德,惜貌怜才,宛转于腰股之间,浃洽肌肤之际,文相公当此,有不心醉神怡,探珠点玉者乎?姑娘,姑娘!只怕知心如我,犹未能全信耳!因将手悄向被里,从裤管中伸进,把一指轻探入璇姑玉户,只见葳蕤紧销,菡萏娇含。璇姑睡中一惊,身子直翻过来,石氏吓得粉脸凝羞,姣容失色。幸喜璇姑疲乏已极,翻转身来,仍睡了去。石氏方才放心,上床而睡,满心欢喜道:“我姑娘如此幽贞,真是人间少有;文相公恁般方正,果然世上无双!我丈夫有这等妹子,嫁得这等妹夫,真好侥幸也!”
这里石氏自思自喜。那边李四嫂回家,因说不动璇姑,和衣倒在床心,闷闷不乐。以因是中秋佳节,多吃几杯酒,又嘈了那许多风话,倒引得自己欲火上升,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只得伸手下去,把阴户尽力揉了一会,出了些火气,爬起来,吃了两碗冷水,心上凉了一凉,觉道好些。然后把璇姑之事,打算起来道:“方才那种光景,直头毫无门路;公子这银米如何消释?明日且去探着他所想之人,给公子一信,也就算不得无功食禄了!但那后手一个元宝,如何得滚进来?”直想到四更天,忽然想着道:“是呀,那不识风情的女子,原有四着仙棋;如今我止下得一着,怎就退悔起来呢?当初我母亲替人设谋定计,不知破了多少闺女的真身?改了许多寡妇的节操?怎么生下我这不肖女儿,一个人就弄他不倒!我曾记得《传授心法》说是一切妇女,只怕他情窦未开,便心正无邪,凛然难犯。我有四着棋子是专开情窦的,对销钥匙,任你千贞万烈,都走不穿逃不过的。到得情窦开时,便如黄河水决,闸他不住,我不引他,他自会来寻。我这四着棋子是,叫他耳听着淫语淫声,眼看着那淫书淫画。我如今才说得几句淫话,没曾打动,那里便是决绝回音?明日须把那三着棋子,一齐都下,自然便有效验!”想定了主意,满心欢喜,便觉疲倦起来,睡了一目,已是天明,急急爬起,取些冷水洗了脸,就走进来。
公子早在廊下伺候,慌忙领至东宅,四嫂把自己的说话述了一遍,公子手舞足蹈的喜道:“说得好!说得好!就是泥神,也要动心了。”四嫂道:“那知他竟是沉沉睡去,弄得小媳妇情兴索然,只得回家安置。”公子大惊道:“有这等怪事!便怎么处呢?”四嫂道:“我到家一夜不睡,又想了三条妙计在此。”因把祖传秘诀述了一遍。公子想了一会,赞道:“这真是仙着。但是怎样行法?”四嫂道:“淫书是小便拿给他看。老爷可有绣像淫书,画得出色的,待小媳妇拿两本去,只算送他解闷。等他自去翻看,这不是两着棋子并做一着下了么?至那淫声一事,须要张老娘做将出来,老爷自去吩咐他方妥。”公子道:“前面两着棋子,别人家未必现在,我家却无所不有。我嫌那淫书上绣像呆板,叫名手画师另画真个面目娇艳、情态妖淫,比着平常的春宫册页,还胜几倍。只消拿两部去,就是独有。末后一着,我却难于出口,要你替我转达的了。”因急去取了书并三两银子,交与四嫂道:“这银子给与张妈,须要妆龙像龙,妆虎像虎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