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这里石氏、璇姑因老实夫妻今晚买些酒菜,早已起疑;随后李四嫂又来鬼鬼祟祟,不知施出怎样毒计,却不道老夫妻有这等事!
璇姑担惊已久,自戳颈之后,公子未尝再来,变出花样,百般引诱,都是有人贪财献勤之故,以至心犹未死;料想今夜断无他故。因把四嫂送来之书展开一看,是一部《会真记》,一部《娇红传》,一部《好逑传》,板清纸白,前首绣像,十分工致,约略翻阅,却已得其大概;指着书道:“嫂嫂,四嫂拿书来,恰在客人寄银报死之后,恶奴奇计,愈觉显然!但这恶奴费尽心思,百般缠扰,如何得了?你我两个女人,就要跳出坑阱,别寻住处,却又是哥哥主意搬到这里来的,定为他们所阻;你我苦命,应绝于此!死固分内,但差哥哥与文相公均不知道,这些人混造黑白,转恐污名难受耳!”石氏道:“我看恶奴不过纨绔性成,骄奢淫佚之尤;论到底来,并非险恶。这些人在他跟前献勤,图他财帛,止道姑娘是个寻常女子,不慕财便爱貌的,生长小家,伶仃孤苦,即使姑娘绝世聪明,也还恃着顾影少年,风流才子,必有一端可以动得你心。若不是旁人撮弄,你看那夜之后,已是绝了踪迹。岂非恶奴尚有怕事之心,不比别的强暴么?姑娘拿定主意,不动声色,再付他几个决绝回音,或者恶奴心冷,我和你就灾消祸退了!”璇姑道:“我也如此想。就是那夜,他见势头不像,只管发抖,怕奴跑出去;究竟公子性儿还是要面皮的。看那相貌,也不是下贱,若使改邪皈正,功名富贵,可也操券。只是祖父挣下家财,现成享福,逸则思淫,专在粉黛丛里过活,邪气日深,正气日薄,引人旁门左道,妄想升仙,练习采补;那班妖道供养在家,怕就是祸根哩!其余的人,不是他家人小子,便是住房贫户,那个不奉承他?自幼至长,不历艰险,不闻规谏,就把良心汩没。想是他连氏祖宗及现在做尚书的,造孽太重,不该有个贤子孙,这也是一定的理!但我落在坑井之中,横竖不能跳出,若以势力相争,终于一死;不如写几句偈语,夹在这书里,使他见了,或者激发他羞恶之心;再不,亦可以报应祸福动之;所谓疾驰之马,见石回头;方炽之炭,入水便熄;天下事,惟陷之深者,其出愈速;穷极则变,理有固然,我且试他一试!”石氏未及回言,忽地双眉直竖起来,怒容可掬,侧过耳来在那里细听。璇姑取出一张纸,提笔便写。正是:
欲传振聩惊聋语,蓦地残云破雨来。
石氏听得不耐烦,低声问道:“姑娘听见么?”璇姑尚未写完,答道:“可怜,可怜!”仍旧在那里写。石氏方才忿火中烧,怒发直指,恨不把自己两只耳朵用刀割掉,才是干净。却见璇姑毫不在意,只说道“可怜”二字,便觉心地清凉。想到他们扮鬼作祟,徒劳无益;如今两老竟连命都不要起来,实在可怜。无奈隔壁的声音越发响起来。起先不过寻常交媾之声,到后来那只竹架的床咭咭格格,震动不止,浅房促屋,靠着腰臂,贴紧两人坐处,竟像是墙坍壁倒的光景!连一碗灯盏都要震熄,桌上茶杯、砚台忒忒的移动。听见张妈只是心肝、肉儿的叫,却又是气喘吁吁,叫了这声,接不着那声。老实在那里死命的用力,像是抬轿,又像掇石礅,又像是舂米。到得后来,张妈变了声,口喘着气道:“我要烧煞子!”老实低声道:“我也掉在火坑里了!”璇姑满心燠恼,不忍再听,看看灯油将尽,诗已写完。那桌子上物件无一不动,不勘再坐,因把写的诗夹在《娇红传》中,匆匆上床,倒头便睡。石氏慌忙收拾书本,也息熄灯上床。两人本属三贞九烈,性定不摇。石氏虽差一间,却被璇姑提醒,便觉若无其事。不多时,俱已睡熟。谁料到了后半夜,石氏忽然惊醒,听得张妈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心知有变,急急坐起细听。且说此哭为何?原来老实夫妻贪财忘命,不顾年纪。谨遵公子教令,咽下红丸,脱衣上床,就去干事。老实觉得腰间棉条忽地硬朗,惊喜非常,抱住张妈,望那阴户里挺然直入。张妈药性已发,老实扑将下来,急去抵住肩膀,一手搂着腰里,舒开两胯,紧紧一夹。老实脊骨里面一阵酸疼,怕极欲逃,却被药中热气笼住,前阴龟头里痒不可当。那张妈身子颠摆不定,乱耸乱抛,又是抵死不放。老实只得拚命冲突,张妈已如捻面搓糖,开交不下,弄得皱眼酥斜,焦唇牵掣。那知两人浑身火热,骨节毛孔中都如炽炭一般,焰腾腾的烤起来。老实撑着铁棒,直捣中心;张妈虽在周旋支格,却因此番意兴不比平常,那垓心里烧得烈火似的,连那夜老实拿了布头揩抹的东西,不知如何这样干净,足足弄了两个更次;竟是砻糠里榨不出油来,一个粘滴俱无,枯干欲裂;一个生发不出,痛痒难当;渐渐的动弹不来,搂着身子,歇息一会。怎当得药力太大,真个要并作一堆儿烧化了。张妈咬定牙关,狠力忍着;老实伏在肚上,汗流气喘;停了半晌,声息渐微。张妈觉他四肢沉重,睁眼看时,只见老实两眼已翻,竟犯阳绝而死。顿吃一惊,霎时间转喜为悲,忍不住泪如泉涌,却不敢把他推开,紧紧抱着,哺了十来口气。石氏听得明白,走下床来,唤醒璇姑,坐起再听。约略有顿饭时,张妈带哭带叫,兀自不应。正是:
不道黄金能买命,偏教丹药快伤生。
●第三十二回 疑心成暗疾结将妹妹救亲夫 幻术摄生魂请出娘娘招怨鬼
石氏与璇姑忙出房去,要去应张妈,听张老实喉中转过气来,张妈哭声渐住,便缩住了口,悄悄的蹑足,而听见张妈低叫几声,张老实微微答应,想不妨事。方缩转身回房,又待一会儿,见没动静,方才上床而睡。次日天明,石氏、璇姑出房几回,不见开门,直到早饭时候,张妈才叫应,对石氏说是夫妻二人同时病发,不能起床,有米盖在锅里,叫石氏自去煮吃。石氏不便问他病原,应了一声,就去烧煮。外面李四嫂敲门问信,璇姑开了进来,问知二人发病,报与公子。公子跌脚懊恼,急取两枝人参、两丸解药付与四嫂,令给老实夫妻分吃。四嫂领命,来敲张妈房门。张妈低声答道:“我下身瘫着哩,挣不起来。这门闩活络的,你摇了开来罢。”四嫂把门摇开,也不顾张老实在床,把参药递给,问他病势。张妈道:“都是那两丸药儿,几乎断送了两条狗命。如今两个人都瘫了,下半身动抬不得,这怎么处呢?”四嫂道:“你两人且吃了解药再处。”一面踅进璇姑房中探听动静道:“这张大爷合张大娘昨日好好的,怎忽然生起病来?”璇姑道:“天有不测风云。四嫂是知道的,怎倒问起我们来呢?”四嫂见话里有针,趁口说道:“这还怕不知道。人原是极空的,今日上床睡觉,脱了鞋子,不知明日还下床穿得着、穿不着哩?所以我说认不得真,该讨快活。大姑娘,这书看过没有?”璇姑道:“都看完了。”四嫂道:“这书比那两部好看些吗?”璇姑道:“四嫂拿来的书,自然一样好看了;只可惜枉费四嫂一片心机,却碰着我们这样蠢人,连四嫂说的那顽石还比不上来哩!四嫂,累你原拿了去,却不要再费你手脚,又换啥仔好看的书来了。”四嫂知是觑破机关,因扯着话道:“我原说不知道这书的好歹,快拿了去罢,不要惹恼了你,大大耳刮子打过来,打烂了这两只破蒲扇,拿啥仔去煽风炉呢!”璇姑道:“谁敢怪着四嫂?只是辜负了你一片热心肠,你不要恼就是了!”四嫂一头走,一头说道:“我是说顽话儿,你就是打我,我也要来的!不知怎样的,见了你心里就喜欢,还肯恼着你么?”
四嫂拿书进去,还了公子,把璇姑之事述了一遍,道:“小媳妇见人也见千见万,从没有见这等精灵古怪的女子!老爷有甚别的主意再去打算;若单靠着这些引诱的法儿,怕是没用的哩!”公子呆了一会道:“你且出去,等我再作计较,有用你处,你却不可推辞。”公子打发了四嫂出去,暗想:“天下怎有这等人,竟是一块死木头,毫无生气的?我看他眉目间那一种灵秀之气,绝不似呆傻的人;怎么听了那般声响,看了这样书画,竟是绝不动情的?”因随手把书揭开,越看越爱,只顾不信起来。再看那一部时,见有一幅字纸露出些头,取来一看,如兜心着了一拳,口定目呆,手足无措。天良所动,反复细看,满头满背似百十桶冷水,一桶一桶的浇将下来,寒气入骨,毛发俱竖!不觉长叹一声道:“此女中圣贤也!我连城妄想图谋,罪通于天矣!”因提起笔来,在纸后写道:
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天道已见端,斯言诚不朽!小人度君子,窥天而自牖;磨乃益不磷,涅乃愈无垢。从兹一片心,郭然空所有;百拜受箴铭,前愆能赎否?
公子写完,自己念了几遍,收拾过去。良心一现,便觉从前所作之事,没一件打得过去,身子顿然疲乏起来。随携了书本,到书房中,和衣上床,不情不绪的睡了。大奶奶出来看了几遍,放心不下,唤醒公子问:“为何早膳不吃,只顾沉睡?”公子叹口气道:“多管就有病来,你摸摸我头上看。”大奶奶道:“我摸过两遍,有些微热,想是连日早起,冒了些风寒。”因吩咐家人,请了一个医生,吃了一帖发散药儿。到得夜来,反是大热不退。大奶奶着忙,叫了大姨、三姨,同到书房相伴了一夜。次日,又请了三四位高明医生,公议一方,也不过是解表宽中之剂。壮热虽退,仍带微热,医了两日,总退不清。兼之心绪不佳,不贪饮食,日复一日,一个精壮后生,竟弄成弱症光景。
大奶奶求神问卜,外补里修,百般调理,只不见效。因拷问书童,才把图谋璇姑之事吐出道:“自从李四嫂给了回头,便得此病;其中细底,须问李四嫂方知。”大奶奶吃惊道:“这是相思病了,怪是百药无效!如今凤姨、春红俱死,何妨再添一妾。但他如此图谋,不能上手,可见其事甚难的了,如何是好?”因急急的去叫了李四嫂来,四嫂也就不能隐瞒,只得从实说了道:“小媳妇原怕夫人见怪,当不得老爷发起怒来,要把小媳妇立时撵出屋去;小媳妇男人又不在家,怎好到露天去睡觉?只得依了老爷去做说客。那知这璇姑竟是一块石头,随你花言巧语,休想动得他分毫!老爷这病,若要他医,只怕是断断不能了!”大奶奶道:“老爷去谋他,他还怕我不容;如今我去求他,他敢还有些活动呢?”四嫂道:“小媳妇听老爷吩咐,也会假传圣旨过的;当不得这个女子,古怪异常,说他笨蠢,他又透骨聪明;说他伶俐,他又一味呆实。况他就是个降瘟癀的使者,惹他不得!从前二姨替老爷划策,不多天吊死了!聂道官替老爷设谋,得了白浊之症!后来小媳妇与张老实夫妻,被老爷逼不过,也效些小劳;如今张老实是得了痿阳症了,张妈是下身瘫了;小媳妇成了干血痨了!老爷也生起病来了!谁敢再去惹他?”李四嫂因八月十五夜里,那两碗冷水正吃在经水将来,把经头逼住,月事不行,恶心吐食,夜热昼寒,所以说成干血之症。大奶奶大惊失色道:“他一个小小女子,又没神通,怎能使算计他的都招奇祸呢?”四嫂道:“小媳妇也想来,他兀会推天算地,怕不如桃花女神通广大,连周公都弄得七颠八倒,若没有真武菩萨搭救,这性命就不能保哩!我们这样千方百计去套弄他,他总不以为意,倒把算计的人一个个非病即死,这不是桃花女的后身吗?”大奶奶急问:“怎样推天算地?”李四嫂道:“小媳妇也不知道,只见他桌子上画着许多日头、月亮、星宿的图儿,老爷就吃了一吓,说是在那里推天算地;他就在这星宿里边,弄点子儿符,敢就生灾作祸起来,只怕也不要别的神通哩!”
大奶奶听了这一席话,真如天雷劈脑一般,含着两眶眼泪来劝公子,把四嫂之言述了一遍。自己又苦切劝解道:“据我看来,春红这丫头也不像短命的,怎就如此惨死?是他先开口称赞,引动你的心肠,所以是他先得祸了!天下美貌女子尽多,你何必苦恋着他?只要你病好起来,我差人到苏州、扬州各处去,包你讨几个绝色女子来,伏侍你便了!”公子忽闻此言,知事已败露,且心已皈正,正自心虚,便从春红想起,果然始事与设谋协力之人,一个也逃不脱,更是惊惧非常;哭着说道:“我从前爱他美貌,实是图他;到后来已是收心,不敢再萌邪念!你若不信,那橱中《娇红传》内,现有和诗,你拿来看,便知我心迹了!但李四嫂说他竟有神通,能降祸害;若果是真,则我实为戎首,他之恨我,更不比他人,我这条命,是要断送在他手里,别无解救的了!”大奶奶泪如泉涌,忙取那诗出来,先看了璇姑一首,吓得伸了舌头,半晌不收进去!又看到后边一首,暗暗点头,呆想了一会,安慰公子道:“相公且免惊惶,总在妾身身上,包管他回心转意,不来降祸于你”公子惊讶道:“你与他未晤一面,未交一言,况这女子是再拿不定的,怎说得这般容易?”大奶奶道:“我看他这诗,竟是女中圣贤;我以至诚动之,断无不起恻隐之心者,待妾身竭力去挽回便了。”公子那里敢信,但除此亦更无别法!因催促大奶奶去恳求。
大奶奶不敢怠缓,慌忙换了衣服,吩咐把住房的男人,都教暂往墙门外一避;带着丫鬟、仆妇,拿了毡条茶具,竟到璇姑房中来。璇姑与石氏自从张老实夫妻病卧,都是他两人去烧茶煮饭,照管门户,重新当起人家。却喜公子有病,心上放宽,四嫂不来聒噪,耳根清净,倒也安然无事。这日,忽听纷纷传说,夫人要出来,定有缘故。正在猜想,只见许多丫鬟、仆妇簇拥着大奶奶进房,只得起身相见。大奶奶把二人一看,估量着那年少不戴髻的是璇姑,暗忖道:“怪是相公百计谋他,春红那双眼儿也自啧啧叹羡,原来有如此美貌,真个我见犹怜!”石氏与璇姑把大奶奶一看,暗道:“容貌虽不甚庄重,却也不轻狂,举止雍容,果是大家风范!”大奶奶先开口道:“妾身不知二位降临,失于迎迓;拙夫还有许多冒犯,更乞宽容。二位请上,受妾身一拜。”玉梅便把红毡铺下。石氏连忙去扯道:“妾等系小家女子,何敢与夫人抗礼?妾姑年幼性执,或有冲撞公子处,还望夫人宽恕!”石氏、璇姑正在谦逊,那知大奶奶已是跪将下去,只得急急跪下,拜了四拜起来。大奶奶叫丫鬟掇进三张交椅,让姑嫂二人上坐。石氏道:“夫人系何等之人,贱妾等敢于侍坐?”大奶奶道:“二位虽暂屈蓬门,俱是大贵之相;理该上坐。不必过谦。”石氏道:“就是夫人以贵下贱,也只可容妾等侍坐;况且下榻于此,幸辱先施,何敢僭妄?”大奶奶道:“二位下榻之地,即系妾家;宾主之礼,是一定的,何须过逊?”石氏与璇姑同要告坐,大奶奶一把拖住道:“这是怪妾身没有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