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到了次日,克明领了花轿执事鼓乐前来接人。藐姑对克明曰:“我今嫁到你家,谅想不能再来唱戏。我新编了一局戏,从未唱过,意欲唱了辞别众人方去。”克明喜曰:“如此甚好,快唱,快唱!”遂端把椅子坐在台上观看。藐姑即唱《荆钗记?抱石投江》,命人拿一石头上台,先唱孙汝权用计离间夫妻,钱玉莲含冤莫白以死殉节、走到江边的情形,将石抱至面前曰:“我今日把这石头当作奸贼,骂他一番,待那顽石点头,方才住口。”遂将自己的冤屈,边哭边唱道:
  将石头当奸贼来把苦诉,借往事比今生聊表心腹。
  想奴家出世来福薄命苦,受不尽冤中冤屈中含屈。
  方跌下污泥内无有出路,又遇着苦海中波涛涌沸。
  奴心想随洪波滚来滚去,又怎奈坏名节羞辱丈夫。
  想夫妻居五伦原非细故,有月老将红绳系着双足。
  使夫妻如比目难分难去,相唱和又好比水上关睢。
  若能够从一终人中算数,倘若是嫁二夫鱼鸟不如。
  我今日唱《荆钗》有个缘故,无非是把冤情一一表出。
  借戏上孙汝权离间夫妇,效玉莲守节操抱石投湖。
  使你们看戏人百千万数,都知道贞烈女不似下愚。
  指顽石骂奸贼你该清楚,做此事你定要地灭天诛!
  我夫妻好比那鸳鸯戏舞,因阻隔未能够交颈同铺。
  又好比鸿雁鸟雌雄配聚,单一只他宁肯一世受孤。
  骂一声无良贼做事可恶,为甚么拆散我一对妻夫?
  你只想贪淫欲诡计满肚,那知我身可夺志不可屈!
  到那时我要你人财两去,遭报应入阿鼻万劫变畜!
  呀,丧心的贼呀!
  全不想你家中也有子女,倘遇着这样事你心肯不?
  呀,无廉耻的贼呀!
  你家中也还有结发之妻,丧廉耻败名节你心悦服?
  呀,绝众孙的贼呀!
  你家中又还有高堂老母,抛尔父跟他人你又何如?
  呀,遭天杀的贼呀!
  你又有姐和妹姑娘媳妇,你未必也用钱把他奸污?
  你姑娘本是那无瑕美玉,焉能够与牛马去偕花烛?
  不怕你家富豪南田北土,你姑娘只当似水内鳖鱼!
  不怕你有门势扬威耀武,你姑娘只认做跨下毛驴。
  要相从奴情愿去到冥府,见阎君诉冤恨把贼来诛!
  杨克明曰:“这戏果然唱得好,就是铁石人闻也要掉泪。”
  既顽石已点头且把口住,破一死殉节烈身葬江湖。
  骂毕,手中抱石,从左边耳台角踊身向河内一跳。看戏人说:“这个小旦才有些奇,怎么当真跳下水去?莫非他识水性,还会泅水吗?”又有人说:“莫非他有遮眼法?这样急水,就会泅的也去不得。”谭楚玉上台说曰:“众人不知,这是我的妻子,从小聘定。我因晚母赶出,他被舅爷骗卖,今日为杨克明逼娶,我妻不屈,以身殉节,跳水而死。呀,贤妻呀!你今为我而死,我又焉能独生?贤妻慢慢而行,等候夫与你一路!”说罢,亦从台角跳下河去。
  众人惊骇,皆曰:“为甚今日出了两场命案?”毛本家出来曰:“这是杨克明逼死的。众人快快拿下,莫等他走了!”克明见事不好,先下台去。众人见走大喊,有人说:“在那里!尚未出门!”一拥上前,他忙退入官房,把门关住。众人围着乱闹,首事遂把克明锁起;命人捞尸不见,首事即将克明交官。官问明情由。笞四十丢监。首事又禀:“何志雄、毛氏贪财逼嫁得银二千,才有此事。刘旦要银一千拿与谭生,如今二人身死,求大老爷把三千银子追出,在本处与二人立庙,也使义夫节妇魂有所休,亦使后人皆知节义为重。”官将何志雄、毛氏叫来,各打二百,把银追出,交与首人,首人领银就去晏公庙侧与二人立庙塑像,又买田三十亩,以作春秋祭祀。
  再说杨克明请人去与官讲,愿出钱买命。官要银五千,克明求少。官曰:“彼一女旦,尚出银三千,何况买命?”克明只得依从,把钱缴足,释放回家不题。
  又说毛本家的班子去了生旦,写不上价,跌下才写四五串钱一本,未几而衣服当尽,银钱用完,班子顶与别人;闻杨克明在耍班子,夫妻前去帮他。又说这杨克明自坐监回家,用银受气,正当改恶从善,谁知依然乱为,见得珍珠班女旦体面,又想去嫖。这女旦姓颜,人称颜本家,原是娼戏并卖,见了这样财主,口都笑大了,忙请上台,与他朝夕调情,又逗他耍班子。克明迷了心窍,百说百从,拿几千银子把班上什物办得一新,又接些有名戏子在各场胡闹。年底扎班拉回家去,那些戏子见他姬妾、女儿美貌轻狂,唱些淫戏引动春心,暗中遂成苟合。
  再说谭国良自把楚玉赶出,钱氏喜其独占,把怀美当作掌珍。那知娇养太过,每每抵触,国良夫妇不敢惹他。稍长即为匪人所诱,在外赌钱。钱氏闻子输了,反偷些钱米与子填还,因此胆子越大,渐渐有人来家索钱。国良忧得喊天流泪,才知前子贤孝,已无及悔,于是命人去喊怀美回家,意欲责打一顿,以泄其忿。及怀美回来,国良骂曰:“奴才在外干些甚事?还不与我跪下!”怀美曰:“我未杀人犯罪,怎么要跪?”国良曰:“你在外面赌钱欠下债帐,来家取讨,还假装不知吗?”怀美曰:“我输我的,与你何干?”国良执棍去打,怀美曰:“你要打么?我莫得手吗?”随拿尖担,口说:“来嘛,来嘛!”国良见此情景,气逼胸膛,跌地气死。怀美大惊,不顾而去。国良半晌苏醒,口吐黑血,哭道:
  这一阵急得我肝肠寸断,急得我咽喉哽吐血不鲜。
  骂一声小奴才如同牛犬,全不知天伦重父母为先。
  父只说来责打把你来管,免得你去赌博败了家园。
  父责你无非是拿块篾片,忤逆于一见了就苙尖担。
  见此情急得我浑身打战,跌地下险些儿命丧黄泉。
  倘若是那时节父把命染,我看你忤逆子怎样排安?
  孝子案十里充五里该斩,丢官长诛九族要掘坟山。
  把逆子化成灰都还甚淡,连累了许多的好人受冤。
  这都是你的娘把你习惯,到而今身长大无法无天。
  想起我楚玉几何等孝念,父那时不识好不辨愚贤。
  都是你后母娘起心奸险,暗地里总说儿偷米盗钱。
  他见我肯信从常施冷箭,贤孝儿遭冤枉赶出门前。
  留得个忤逆子急瞎双眼,这都是老天爷报应循环!
  爱儿子反转把儿子害陷,害儿子才知道儿的孝贤。
  楚玉儿读诗书朝夕不倦,若在家此时节谅把桂攀;
  忤逆子性愚蠢又爱躲懒,读几载似囵茄不进油盐。
  楚玉儿性谦和言语温婉,又聪明又勤俭品正行端;
  忤逆子说的话牛踩不烂,又粗鲁又乖张作科犯奸。
  到今日只落得悔之已晚,正是那仇报仇冤又报冤。
  我定要为逆子忧成病患,早些死看得到一个安然。
  钱氏妇我要你受他磨难,死不死活不活泪要哭干。
  劝世人切莫把前子作贱,将耳朵放硬些莫听谗言。
  如不然你且把我来作鉴,才能够跳得出麻篮圈圈。
  哭罢,命人去寻怀美,正在打牌,不肯回家。国良心想,儿子不肖,若把媳妇接回,将足绊住,免得在外输钱。于是与子完婚。谁知媳妇面麻性乖,怀美在家未上半年,依然赌钱,而且又嫖。国良叹曰:“完了,完了!我家从此败矣!”忧气而死。
  怀美自此益无忌惮,少有归家,又捐一个帽顶。看看紧促,请中(人)便将地方卖尽,上街居住,饱使饱用。闻河洲场班子唱得好,带银二百前去看戏,这班子正是杨克明的。怀美飞张片子,拜问克明,留在班上赌钱。有一女旦,戏虽不好,貌美年轻,克明极爱。怀美用钱哄诱成奸,约为夫妇,乘夜拐逃,使本场子弟断后,又命人回场,搬人来接。未上二十里,后面撵的已到,前有一寺,忙进寺内堵门。撵的见有准备,带信回班。克明大怒,往各处飞片,誓于众曰:“有能杀死一人者,赏钱五十串;杀死自家的,百串钱烧埋。”次日两边的人都到,一仗打起,怀美人少先崩,追六七里把怀美杀死,又杀死硑摆的六人,把小旦抢回。克明这边只有何志雄想赏,好勇轻进,被怀美那边杀死。地邻报案,官来看验,见连路杀死八人,命埋官山,出票捉拿凶党。克明听得不敢散人。
  怀美之母钱氏听得儿死,哭得声嘶眼肿,那些被杀之家父母、妻子来家要人,朝夕吵闹,衣服器具尽皆拿完。钱氏请约保来和,每人出六十串钱的烧埋钱,钱氏把店房顶了,取些押租开消,自住后房,媳妇改嫁而去。钱氏此时人财两空,不得下台,只得告门叫化,朝夕啼哭,眼睛气瞎。乡街见他从前做事过分,不肯打发,饿死岩洞。
  再说颜小旦,见杨克明扎人不退,恐累班子众人,遂对克明曰:“我去见官求情,把票消了,免得人多费钱。”克明喜允。颜旦乘轿进衙,见官说曰:“此事皆杨克明一人所为,不与班子上相涉,其杀人行凶者亦外处人,求大老爷只罪杨克明一人,莫牵连班子上。”官问:“如何才把他拿得到?”颜旦曰:“大老爷把票消了,候他人散,班上不帮忙,自然一夫可擒。”官见他娇声媚语,先已喜悦,一一从命。颜旦回班,对克明曰:“官已准情,不来捉人了。”克明将钱开销,众人散了。不过十日,来些差人将他拿去。官骂曰:“杨克明,胆大狗奴!清平世界,聚人逞凶,都造得反了,这还了得!”命打一千丢监。颜旦领起班子到他家中,将他姬妾、女儿哄诱上,密把银钱衣饰、玩好器物收卷一空,逃往远方而去。后毛、颜二人争锋挟仇,毛氏将颜旦杀死,众人禀官,毛氏拖死卡中。
  克明的妻进城告诉丈夫,克明听得气死在地,半晌苏醒,叹曰:“罢了,这是我的报应,有啥说的!”命妻:“回家卖地办银送官,救我性命。”妻将田地卖了两股,打一万两银子的票送官,官不要银,总要办他。又写信回家,叫妻把业卖尽,“务要把我救出”。妻又把田地房屋概行卖了,拿银进城,打两万银子的票见官。官见银多,把票收了,将案改松,坐徒三年释放。其妻在城内住后房,都还贤淑,绩纺度日。克明往往饿饭,无方可想,见妻年虽四十,颜色未衰,遂卖人为妾,得银三十两。未及半年。其银亦尽,于是与些匪徒杀墙度日,游荡远方不题。
  再说谭楚玉夫妻跳下河去,晏公见他二人节义,将他尸首化成比目鱼,在水中游泳,相附而行,所以打捞不得。
  且说鄱阳湖边有一渔翁,姓慕容,名忠,幼年曾中皇榜,在杭州为官。因见朝事日废,仕途昏暗,兼之膝下无嗣,看透宦情,与妻商议挂冠而隐。只带老仆随身,在鄱阳湖中买了一段胜地,修造几间茅屋,将慕字去心;名叫莫渔翁,妻叫莫渔婆,仆号渔童,仆妇曰渔婢,借打鱼以为乐。一日,见两只大鱼有四尺多长,渔翁曰:“此是比目鱼,雄雌相附不离,否则不受行。”走上了数日以后,遂一网打上,抬回家中,意欲放在池内观玩;把网捞在岸上,却是两个死尸,男女相抱。渔翁曰:“这就奇了!分明是鱼,如何霎时就变?”用手去摸,胸膛还热。即喊渔婆烧碗姜汤灌下,不久苏醒;又煮些粥汤与二人吃了,才问来历。二人叹气一口,说曰:“提起心头事,叫人泪两行,来在尘世上,还疑一中央。老伯要问,听生道来:
  未开言肝肠痛断,尊老伯细听详端。
  家住在抚州郡县,名楚玉本是姓谭。
  遭后母心肠奸险,谋害我想占田园。
  苦磋磨不把命短,将谗言常告枕边。
  弄得父贤愚莫辨,才将我赶出门前。
  借游学远方逃难,江亭场遇着冤牵。
  我的妻到家生产,名藐姑幼把婚联。
  父母死兄嫂不管,被舅爷骗卖戏班。
  顾贞节不居下贱,打得他血透衣衫。
  我就计去把妻劝,借做戏了却姻缘。
  我唱生妻唱小旦,那班子越加值钱。
  杨克明见妻体面,二十银苦逼上船。
  我的妻殉节赴难,将身儿跳入波澜。
  我一见痛裂肝胆,随我妻去到冥间。
  蒙晏公来把圣显,搭救我夫妻团圆。
  将尸首即时化变,成鱼形比目相连。
  每日间悠游水面,两夫妻快乐无边。
  至今朝觅食江畔,被网收又到人间。
  也不知怎生活转,脱鱼皮返本还原。
  上前来拜谢恩典,望老伯另眼相看。
  这便是苦情一片,老伯呀!你看我惨不惨然!”
  渔翁听罢,说曰:“原来一对节义夫妇,可喜可敬!”命渔婆取衣服与二人换了。楚玉曰:“既蒙老伯救命之恩,我夫妻愿拜膝下,事奉晨昏。”渔翁曰:“就把二位屈了。”夫妻即时叩头。渔翁曰:“观尔举动斯文,自然诗书满腹,不如依旧读书,后来定有官做。老夫粗知文理,与尔圈点,尔意如何?”楚玉允谢。从此发愤苦读,渔翁用心讲解,读了三年,入了黉案,联科及第,中了进土,榜下分发湖广湘陵知县。告假回家,见得地是人非,问知情由,好不伤惨。此时亲邻已知楚玉荣归,都来迎接亲候。于是备办三牲酒礼,在父母坟前哭祭一场,又将晚母安埋。宴客三日,然后上任。念及堂叔前日顾盼之恩,接到任上养老。
  一日,有人送盗,报是倒伤失主。楚玉细看,却是杨克明。克明心想:“今日莫非遇鬼?”自知案大,又逢对头,只好延颈待死。谁知楚玉并不发怒,问曰:“杨克明,你还认得本县么?”答:“认倒认得,但大老爷前日赴江,今日为甚又在做官?”官:“你谅穷人无发迹之期么?本县承蒙你使我夫妻团圆,功名成就。你的万贯家财那里去了?如今反做盗贼,倒伤失主,你知悔么?”答:“自从逼死大老爷夫妻,尚不知悔。后遇横事,逞凶杀人,丢在禁监,家破入亡,此时知悔已无及了。无计生活,因此做贼。今又失手倒伤,都是天不容我,才遇大老爷,做个冤冤相报。”官:“你杀了本县兄弟,本县都宽恩不究了,为甚又要杀人?”答:“大老爷能容我,天老爷不能容我。还望大老爷免我刑杖,与我一个快性,到阴间一下受刑,就沾恩了。”官命丢监,申文上司,秋候斩决。楚玉又念莫渔翁厚恩,因他不肯进衙,送银子万两,又买一良家女送去与他为妾。渔翁受妾返银,后生二子,楚玉看顾他,亦为显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