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钱氏曰:“银已用了,打死也是枉然。这奴才坏了脾气,在家终久是祸,不如将他赶出,免得日后败家。”
  一言将我来提醒,打死伤了父子情。
  银子舍了各人滚,远走他方莫回程!
  骂毕掀出门外,随出字白,不准亲友收留。楚玉出门,哭哭啼啼,无处栖止,不远有一破庙,只得进去,哭坐一夜,怨己不能感亲,以致如此。
  且说楚玉有一堂叔,见(此)心不忍,喊楚玉说曰:“我去见你父亲,把你冤屈辩明,依然回去。”楚玉曰:“不可,叔父去说,我父必然追究母亲,使母丢脸,我的孝道何在?侄儿就讨口也无怨恨。”叔曰:“你也是读书人,怎说讨口?不如捡粪送来,我多出钱买,也可瞐口。”于是提两升米,拿些烂帐破被、锅碗刀箸与他,楚玉在庙安身,每日发愤捡粪。过了半月,积得百钱,割肉一斤,去看父亲,不敢进屋。半晌父出,楚玉叩头曰:“孩儿称了点肉来看父亲,望父拿进。”国良骂曰:“奴才!莫非偷人东西卖了称的?”楚玉将捡粪积钱,每日捡若干粪,卖若干钱算与父听,国良见是实情,将肉提进。楚玉过几天又称点肉送来,钱氏心中不悦。时至四月,国良吃酒去了,母子杀两只鸡来吃;至夜又命怀美拿起鸡毛,割麦一背,连路丢些麦线,至庙后茨蓬内,把麦倒下用草盖着,鸡毛放在岩洞。国良回来问曰:“昨夜失了两只鸡、半块麦。”国良去看,见路有麦线,追踪至庙后,见岩洞内有鸡毛,四处一看,寻出麦子,大怒,喊楚玉回庙,不由分说一阵毒打,又把帐被烧了,锅碗打烂,骂曰:“快快与我滚远些!若再在方圆住着,定要将你打死!”
  楚玉满腹冤屈,心想:“不如一死,以谢双亲!”至夜走到生母崔氏坟前,哀哀痛哭道:
  跪坟前哭声母咽喉已哽,儿几次遭冤枉有口难分。
  皆因是儿的母早把命尽,丢你儿才四岁孤苦零丁。
  后接来钱氏母心肠太狠,待你儿犹如那眼中之钉。
  又生得怀美弟更把儿恨,总想要磋磨死免把家分。
  读书时考前茅不准上进,叫回家来放牛说免请人。
  在枕边常说儿变了脾性,不是嫖即是赌盗去钱银。
  弄得父常打骂身不离棍,还说我爱躲懒徒混光阴。
  清早晨饭煮熟去把安问,吃了饭把猪喂才准出门。
  边放牛边捡柴还要捡粪,割牛草打猪草手足难伸。
  到下午水缸满忙把菜荫,水桶大气力小压断板筋。
  日三餐腹未饱饭已告罄,一年中冷热衣只有两层。
  左磋磨右刻苦不得废命,暗地里使冷箭把儿倒腾。
  偷银子诬告我做得合榫,父气激就将儿赶出门庭。
  儿捡粪积银钱去把亲省,他见儿未远去诡计又生。
  将鸡麦藏庙后令父寻问,致使儿跳黄河也洗不清。
  丢锅头烧被帐饱打一顿,赶远方永不许你儿回程。
  儿遭此不白冤有谁怜悯?也只得跪坟前泣告娘亲!
  呀,妈呀!
  为甚么生你儿这样苦命,尽孝敬都不能挽回亲心?
  儿情愿陪母亲来至冥境,也免得在世上受尽鮶盆。
  哭毕,就在林中自缢。谁知索断几次,忽回心想道:“此事不可,我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知道的说我含冤受屈,不知的反说我偷盗忧亲,使我声名有损;况是后娘,父母又要受骂于人,岂不亏了孝道?不如远去,卖力瞐口,到亲感悟时回家罢了。”遂与堂叔说明。叔曰:“你素来力单,怎能卖力?不如游学,也不落于下贱。”楚玉曰:“侄儿衣服褴褛,如何进入书房?”叔即送些衣裤鞋袜与他,又赠钱二百文。
  楚玉拜谢而去,从江州过福建转到广信,混了两年。腊月至湖亭场,住高升店,店主见他会写,叫他帮写帐目春对。隔壁何姓,在戏班唱净脚出身,名志雄。妻毛氏,幼年曾唱且脚,今唱老旦,人喊毛本家,挣得有些钱,欲合小班,约些子弟在家教戏,买了几个女子,色皆平常。年底,志雄从抚州买一女子回家,姿容绝世,但这女子性烈,不肯唱戏;劝他不从,继以怒骂责打,亦不愿从,遂将女子吊起来打。打得女子性起,指着毛氏大骂道:
  这阵吊得浑身打,骂声虔婆老丫头!
  “胆大丫头!连老娘都骂起来了,这还了得!与我再打!”
  做事良心放背后,把人儿女当耍猴。
  妇女当把闺阁守,登台唱戏把祖羞!
  “你是我买来的,为甚不从我学戏?”
  姑娘本是名门秀,岂同杨花逐水流?
  志如金玉行不苟,焉能学戏去包头!
  “你端我家碗,要服我家管,未必还犟得脱?”
  依你除非身死后,任你打骂都不投。
  “你这丫头,还要犟性,再与我结实的打!”
  这阵浑身打起绺,咽喉哽哽泪不收。
  谅必前生冤结就,致令今生遇对头。
  “你才晓得利害?”
  依从得来贱如狗,若不依从难下楼。
  “看你依不依从?”
  妇人名节要讲究,岂可忍耻把生偷?
  祖先阴灵把气忧,丈夫人前把头钩。
  儿孙人喊娼妓后,己身臭名播千秋。
  “不怕你口里说得贞烈,遇着老娘,就是金子也要转成顽石的!”
  岂似虔婆脸皮厚,老来还在卖风流!
  假装少艾全不丑,见人就把意来丢。
  走路歪斜前后臭,只顾银钱不顾羞。
  礼义廉耻全无有,二世许你变沙牛!
  “你这丫头,还敢痛骂老娘?真是铁匠死了不闭眼,你还欠捶!与老娘结实的打!。
  这阵衣裳血浸透,疼痛好似把筋抽。
  红颜落在薄令手,该因前世未曾修。
  心想上天无路走,欲待入地无缝投。
  呀,天呀天!
  口喊苍天来保佑,快教阎王把簿勾。
  呀,打不得了!
  街坊快来把命救,德积子孙作公侯!
  呀,痛死人呀!
  不死不活情难久,怎耐三寸不断喉。
  楚玉听得心中怜惜,想这样贞女落于污泥,百折不变,实在难得,遂大声喊道:“隔壁打人的老婆!何故逞凶?倘若逼出人命,我们街坊不依,要你不得下台!况是贞烈之女,理宜怜惜,好心看待,岂容你乱打么?”店主亦曰:“就是你买的,要他学戏,也该慢慢劝他,何得苦打?”
  毛本家见有人不依,乃放下关在楼上。那女子哭得十分伤惨,是夜楚玉亦睡楼上,听得那女子自恨命薄,对着明月,把自己苦情哀哀哭诉道:
  刘藐姑在楼房自嗟自叹,想起我生平事珠泪不干。
  今日里打得我浑身血染,无非是全名节保惜耻廉。
  红颜女多薄命古今定案,这也是妇人家难跳迷圈。
  一更里月无光星稀数点,奴只好把苦恨对星来言。
  自幼儿出娘胎聪明能干,习针黹会剪裁又读书篇。
  二爹妈他把奴当作宝玩,张氏母每日间教训便便。
  在襁褓与谭郎结为姻眷,鸳鸯镜来答他各执一边。
  二更里现出了月光一线,月光神该知道奴的苦冤。
  奴的父刘伯仁不知谋算,在外面口赌钱押宝摇滩。
  输滥了请中人卖了田产,母亲娘劝不转口喊皇天。
  因此上得疾病竟把命染,未几载奴的父亦丧黄泉。
  丢奴家十四岁无人照管,孤单单冷清清苦不能堪。
  三更里月光明又被云掩,好比奴受苦况一跌三鉰。
  恨只恨哥和嫂做事短见,全不念爹妈情姊妹连肝。
  只顾他两夫妻穿衣吃饭,并不管小妹子受尽饥寒。
  总说他难盘活家中贫贱,送奴到外婆家来把身安。
  四更里月偏西半明半暗,悬天际如破镜何日才圆?
  想外婆得疾病寿数已满,恨舅爷做的事灭理欺天。
  假说是方境中有贼作乱,哄奴家抚州城去避烽烟。
  他见了二百银便瞎双眼,暗地里把奴家卖入梨园。
  五更里满街中鸡声唱乱,风凄凄雾濛濛月落西天。
  想谭郎读诗书胸藏万卷,闻景况与奴家皆是一般。
  被后母苦磋磨赶出外面,到今日不知他身在那边。
  你哪里知道妻受尽磨难?鸳鸯鸟两分飞不得团圆。
  妻今日顾名节不肯丢脸,就死在九泉下好见祖先。
  耳畔中忽听得钟声一线,听钟声更添了奴的愁烦。
  恨只恨奴容颜不合太艳,才惹出无边苦万种摧残。
  这都是奴前生未曾修善,到今日受打骂痛苦难言。
  奴好比笼内鸡离锅不远,又好比网内鱼难跃深渊。
  想此情处此境柔肠裂断,有何人打救我跳出牢关?
  楚玉听了,一夜未眠,尚未听完,枕已湿透;先前不知,赞他贞烈,今夜才知是妻,心想:“这样有才有貌有节烈的妻子,落于泥涂,咫尺不能相会,好不伤惨!”于是朝夕打算,无有良策。过了两日,忽然想出一计:“我不免上班唱戏,叫妻也唱,日后挣钱赎娶,岂不是好?虽此时不能完娶,亦可借戏称夫叫妻。”于是求店主引荐上班,只说:“那位女子与我有亲,我若去劝自然肯听。”志雄满心欢喜,即令楚玉去劝。楚玉上楼,遣开左右妇女,上前问道:“娘子可认得小生么?”藐姑曰:“素未会面,不能认识。”楚玉曰:“小生姓谭,名楚玉,与娘子同乡。襁褓时父母与我二人结成婚姻,我家以金钏为聘,你家以鸳鸯怀镜答之。后我母死,继母不贤,百般磋磨,用计把我赶出,流落江湖,游学至此。前夜闻娘子哭叹,才知是妻。想了数日,思得一计,故来相会。”藐姑曰:“听你之言亦是,但未会过,不敢相认。”楚玉曰:“娘子不信,汝家回聘之物,小生还带在身旁,拿去一看,自然明白。”藐姑接来一看,与自家带的一比,果然雄雌不差,心中犹如刀绞,不觉眼泪双流,曰:“你果是夫君!今日相逢,莫非做梦?”楚玉曰:“虽非做梦,却与梦境相同。”二人抱头而哭。楚玉告知己意,藐姑曰:“唱戏抛头露面,岂是妇女所为之事?”楚玉曰:“人要通权,处此境遇,也无可如何了。只要心贞,即居下流,亦能守节;况又可以借戏做夫妻而生乐趣,不然怎得团圆?”藐姑应允。楚玉曰:“此事不可说破,只以兄妹相称,后有机会方才赎娶。”遂出对志雄曰:“他乃是我表妹,已经劝转,但他是良家女,要顾名节,所住之处要别男女。”何志雄应允。
  二人从此在班唱戏,一见便会,唱了几台,比师还强,遂取名王笋班,往各处去唱。但此二人唱戏与别人不同,别人喜下台,他二人喜登台。何也?下台者好躲懒,登台则好做夫妻。因此这班子一天好似一天,一日贵似一日,不上几月,就写二十多串钱一本。藐姑有个脾性,在内台不与男子交言,只有女旦问字领教方才说话;在外台不与别人当妻,必谭楚玉方才出脚。因此楚玉兼唱外、末、丑、净数脚,声名日高,遂辞本家要回。本家不允,问何缘故,楚玉曰:“日兼数脚,工价太少,若将藐姑配我,就无钱亦可,不然我就不唱。”本家曰:“刘旦是我买的,你要娶他,若在本班唱戏,以原价赎身;不在本班,不准赎取。”遂与众议,一串钱一天,楚玉苦积,从不妄费。
  一日唱至急水滩,是晏公圣诞。晏公庙在场外,一边靠滩,一边靠山,戏台从水里砌上,只有右半边在陆地,后面、左边是水。晏公极其灵验,此河通鄱阳湖水,其滩最险,往往打烂船舟,下滩者诚心喊晏公,就平安无事。因此香火辉煌,圣诞闹热。此处有一富户,姓杨,名克明,家富贪淫,恃势欺人。其先辈乃大利盘剥兴家,到克明手中,每年要收四千余租,又捐个新一大爷,家中宾客来往不绝。妻妾五六个,尚无儿子,只有七个女,日用奢华,雄踞一方,无人敢惹。那日来庙看戏,见藐姑生得十分绝色,就要去嫖。有人说:“此旦性烈,不与男子交言,岂肯与你同宿?”克明闻言,如水泼面,好莫兴头,问左右弟兄:“打个啥主意方得到手?”众人说:“不如多出银子,把本家买活,娶他回去;他见你富豪,自然应允。”克明大喜,命人去说。本家起初不允,其人曰:“唱小旦是下贱门路,见人叫万福,称老辈子,未像贵班上这位小旦,动说要顾名节,不与外人交言。倘遇高升官长,富强豪客,要他劝酒唱曲,似他这样性格,你本家如何下台?如今多拿点银子与你,把他嫁了,另买几个,岂不是好?”毛氏闻之有理,说要两千银子才嫁。克明答应,不少分厘。毛氏对藐姑曰:“你动说要顾名节,如今将你嫁与富家,遂你从良之愿,你该也喜欢了。”藐姑曰:“我自有丈夫,岂肯改嫁?”毛氏问:“你夫是谁?”答:“谭生。”问:“那是戏上夫妻,都认得真吗?”答:“烈女不更二夫,是真是假,就死都不改嫁!”毛氏怒曰:“贱丫头!由你不嫁吗?你是我买的,生死权柄在我手中,你犟得去么?”遂对来人曰:“叫杨老爷明日来接。”克明把银子交足。
  藐姑心想:“此事真真冤枉!看他们的局面,见了两千银子,岂容我不嫁?这又如何是好咧?罢了!人生百岁终是要死,我不免一死殉节!”又想道:“且慢,这班子人多,左右有人,岂能自便?那日死不能死,抬到他家强逼失节,就死也是玷玉了。我死要死得明白,使众人知我冤屈。我死谭郎必不唱戏,依然落难,须要把他保全,才算女中豪杰。”想了一阵,遂对毛氏曰:“他要娶我,喊他再拿一千银子与我,不然决不嫁他!”问:“你到他家饱使饱用,拿来做啥?”答:“谭生与我虽是唱戏,也算夫妻,这银拿与谭郎。”毛氏对克明说明,克明应允,即把银子拿来。藐姑喊楚玉去拿。楚玉此时五脏火冒,七窍烟生,愤怒曰:“瞎眼的人!要银何用?”藐姑曰:“我与你不过戏上夫妻,拿一千银子与你方才改嫁,也对得你起了,何须怨恨。”楚玉曰:“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要你的银子?你嫁你的,我就饿死也不要非义之财!”说罢忿恨去寝。藐姑将银封好,欢欢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