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跻春台
却说楚玉为官清正,后来由府升道,做至布政。又将夫妻被难死节情由,奏闻皇上,皇上封藐姑为节烈一品夫人,楚玉封孝义公。后来辞官,在莫渔翁处买了千亩良田,修造府第,生四子,俱为大官。夫妇活到九十六岁,同日含笑而逝。
从这案看来,天地间惟忠孝节义之人,乃能受磨难而不变其志;惟忠孝节义之人,乃能享福寿而克终其身。你看谭楚玉孝亲受恩,久受磋磨而不怨;刘藐姑守贞殉节,宁受责打而不污。所以晏公救护,莫翁提携,成就功名,安享富贵。至如谭国良爱妻逐子,反因逆子以亡身;钱氏损人利己,卒因己于而饿死。又如不孝不悌之谭怀美,贪淫好色之杨克明,压良为贱之何志雄、毛本家,卒致人财两空,死于非命,此皆自作自受者也。他如颜旦之类,恐房过还祖宗风流债耳,又何责焉?惟有莫渔翁夫妇,看淡宦情,际得就水,兼能救难济急,成人功名,此固高人一等者,后生贵子,夫出偶然乎?至若谭楚玉之堂叔,动一时之怜念,得终身之奉养,于以知天之报施于人,固无丝毫之或爽也。
假先生
师与君亲并重,理宜正品端行。莫作等闲不认真,冤孽到头方信。
文县有一杨如柏,为人奸诈,业医不精,而时运颇好,别人所医之病,他却回回收功,家亦丰足,年年有余。他偏要贪财,见利忘义,放银子账场期钱,凡乡街大小善事,他肯拢场帮办,一可于中取利,二可钓誉沽名,众皆以“假善人”称之。娶妻陈氏,子名学儒,性情鲁钝,读书多年,连起讲都不知反正。
如柏见子读书无成,即命学医,他又固执不通;想叫他做活路,力又单薄,只得与子团一蒙馆。见那家有子弟读书,父兄上街,就请吃花生,酒汤锅肉,四两八两,三台两台,务求子弟来馆,学钱多寡不论,再少二百也收。他说得不同,学钱虽短,一年二十余人,当喂两槽肥猪在家,又好免却一人吃费,还是有利。谁知杨学儒教书学规不严,脾气又怪,任随徒弟上树取鹊、洗澡模鱼、角孽吵嘴,都不经管。时与徒弟说笑汕谈,时把徒弟哄骂乱打,所以一堂徒弟都不怕他。他见大的就用酱刷,小的就使耳巴,点书扯上拉下,圈字去入各差。
各位,教书原是培植人材,子弟一生好歹收成都在蒙师,倘把音韵错讹,习成自然,终身难挽。上智则误功名,下愚多成鄙陋。世上许多执业,何必好为人师,徒增名教之罪?一旦报应临头,那时悔之已晚。
且说离此不远有一萧鸣岗,原是白手兴家,幼年曾做还魂纸生意。何谓还魂纸?将字纸买来,泡烂另做,买价甚廉,而卖去利厚。这鸣岗做此生意挣得有钱,放印子帐,大利盘剥,到四十岁就买得有六七十亩田,手中尚有余积。为人残刻,口甜心毒,与他相交,无不被其盘算。娶妻沈氏,性泼好酒,醉时不认丈夫,开口乱乱骂,鸣岗反来怕他。素无生育,夫妇求神许愿,四旬始生一子,取名四喜,夫妇极其爱惜,要啥办啥,无不应允,骂人打人,还说在行。遂到下手修一书房,接师教读。
这四喜质钝性横,沈氏又爱护短,凡先生上馆,他就请酒,总要耐烦,不准打驾,读六七年还是“四书”。是年接师未就,二月都未上馆。鸣岗与如柏说,叫学儒移到他馆去教,愿捐钱十串,余归老师随议。如柏见他有十串钱,又有二十多人,共有三十多串,遂叫学儒把馆移去,远者在馆宿,四喜亦在馆宿。学儒见有六七个坐学,就把架子肘起,装作斯文,说话不离“之乎也者”,念书偏要摆足摇头,抛白字书,说狗屁文,众人与他取个混名,叫做“假先生”。平日又爱打牌烧烟,若有烟朋牌友到馆,他就十分亲热。又贪口腹,常约徒弟打平伙,他不出钱。每到朔期,派徒弟出钱办酒肉,演祭礼,装子装媳装文元,在馆胡闹,无钱的叫偷酒米。
四月十五,有十人出钱,每人四十,割五斤肉。此时田下插秧,禁放鸭子。忽馆外来群鸭子,假先生叫徒去打,把田围着,吓的下水,打倒六个,把鸭收拾。误却演礼,只吃肚腑。下午礼毕,拿三只与众徒分吃,这三只和肉煎来出钱的吃。假先生曰:“难得这个好事,有肉有鸭,必须先吃肉后吃鸭才吃得完。”四喜曰:“吃肉要先肥后瘦,剩也剩些好的。”那知吃了肥的,瘦的亦吃不得。到夜间又热来吃,尚剩一碗。假先生去收,四喜曰:“这是大家出钱,先生不要偷吃!”此时师徒俱已带酒,假先生驾曰:“你这杂种!把老师看得这们小?诬我偷嘴去了!”这四喜气性极横,平时从未骂过,今听骂他杂种,便拉着先生要同去问妈,杂了那个的种。假先生曰:“你不是要逼住我!”四喜曰:“你不与我说明不得下台!”假先生拿板去打,四喜就来拼死。假先生气急乱打,不觉冒红。众徒去拉,四喜拉着不放,假先生扭脱走开。四喜哭去开门,先生喊众徒拉到房内,把门扣着。四喜边哭边,连先人都吷了。假先生心想不过,喊徒把肉端到他房,等他一个人吃。
次早四喜起来,见肉在桌上,香气扑鼻,碗内一肘,他忿气就吃冷的。众拿饭来,他又拈来下饭,喊众人吃,众人都不去吃。饭未吃完,忽然肚痛,越痛越凶。假先生命人喊他父母,沈氏急到书房,见子在床乱抓乱滚,遂问曰:“我儿甚么来由?”四喜曰:“昨夜先生骂我是杂种,又打得儿皮破血流,不知拿啥毒药放在菜内与儿吃了,肚痛得很!妈呀,你儿不得活了!”说罢滚在床下,七孔流血而死。沈氏哭曰:“儿呀,你倒死了,为娘如何下台?”遂问众徒,众徒只得把昨夜争食、今早食肉之故,细说一遍。沈氏听了,指着假先生大声骂道:
骂一声先生龟儿子,老娘今要你背大时!
想起你教书人就是这样子,专哄徒弟饮食咆。
有酒莱你把他当如兄弟与子侄,莫吃货你把他打得流血又破皮。
有钱的硚贺他好得无比,无钱的你当你牛马驱驰。
要钱米做起那胁肩谄笑,柔声下气,望人多办些那花生酒体,拉东扯西。
哄徒弟吃摸何再不把钱使?剩下的还想要争倒私自食!
上了学就说有事,三五天故意迟迟。
打牌不开钱,还说你是老油子。烧烟不起床,总讲“几口不稀奇”。
说句话装一个斯文之体,一开腔就讲你那者之乎的文、白眼字儿诗。
我替你脸上麻,何不去羞死?还在这里当你娘的老先知!
岂不知我的儿原是富家子弟?你就该好心教才有酒肉你吃。
为甚么打了他还拿来毒死?可怜我一个儿百年归土谁送尸!
呀,崽呀,崽!
你撞着啥子鬼这样莫气志,要与先生抢饮食?
你既知他是无廉耻,就让他屙血屙痢一个人吃。
呀,崽呀!
你阴魂莫呆痴,跟着先生记倒死事,快到堂上去报与太爷知。
正哭之时,鸣岗亦到,问知情由,抓倒假先生几个耳巴,沈氏又几脚尖。各位,这沈氏是鸣岗贫时接的,乃是广东婆,双脚如像犁头,踢一脚,痛到心里去了。
却说此地离县只有二十多里,鸣岗投鸣保甲,捆起假先生上县报案。官看呈词,随即勘验,仵作报头有打伤,系服毒身亡。官叫鸣岗来问,鸣岗以争食责打、挟忿毒命禀告:“大老爷不信,桌上之肉尚未食完。”官看是鸭肉,问知是田中打得的,即骂曰:“这样人都要教书,太把斯文玷辱了!”叫把肉拿与犬食,犬亦死了。即带两造回衙坐堂,叫假先生问曰:“你既读书该知道理,徒弟不是,责打是矣,再不听教送广文究治,为甚将他毒死?知法犯法,律有加等!今见本县,还不从实招来!”假先生叩头诉道:
父台在上容禀告,细听童生说根苗。
多因前生把罪造,教书才遇这蹊跷。
满堂徒弟不听教,呕尽心血把气淘。
萧家四喜气性傲,讲他不听半分毫。
角孽打棰如猴跳,无奈才拿板儿敲。
越打他就越吵闹,两板不觉起了疱。
众徒拉开才睡了,早得急病丧阴曹。
“胆大狂生!明明是挟忿毒死的,还说他得急病?好好从实招来!”
徒弟得罪事属小,岂能害他命一条?
学生读书知礼貌,焉敢违法把祸招?“
狂生!你还要强辩?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是东家来诬告,黑天冤枉怎开交!
你要童生来招了,除非海底把月捞!
“胆大狗奴!如此犟嘴,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呀,老父台呀!
两腿打得鲜血冒,哀恳父台把命饶。
“有招无招?”
毒死徒弟罪大了,纵然打死也不招!
“狗奴!当真不招?左右与爷夹起!”
这阵夹得魂飘渺,屎尿齐倾好心焦。
不招难受非刑拷,招了又怕命不牢。
左思右想无计较,呼天叫地喊神曹。
万般无奈且招了,萧四喜是我毒他命一条。
假先生招毕,官命丢卡,受尽私刑。后如柏进县把卡和了,方才松刑。
却说杨如柏回家,把子受冤招案情由告知妻子。其媳王氏兰珠,乃王大方之女,美丽贤淑,兼能孝亲敬夫,忽闻丈夫丢卡,哭哭啼啼总要进县去看,奈无人陪,遂回娘家请父陪去。这王大方素爱滥酒,往往醉后发疯,佃业耕种,也有千串多钱。见女来请,次早一路进县。走至卡门,花点小钱,禁子引进,见夫身唾乱草,两眼哭肿,一脸惨黑,喊道一声“夫呀!”就气哑了,半晌方才说话。二人抱头大哭道:
见夫君肝肠断,珠泪滚滚话难言。
只说夫妻长相伴,谁知遭冤在禁监。
想苦命好颠连,夫妻配合已两年,
同肝共胆,誓海盟山。
你为啥要会教个甚么书,团个甚么馆,当个甚么师,想个甚么钱?
我也曾常把你劝,莫教学免造孽冤。
谁知你硬心肠,钻进钱眼眼,套这孽圈圈,到如今遭了命案,身坐卡间。
见你那憔悴脸面,枯槁色颜,叫为妻如何过得意,怎么想得穿?
呀!夫呀夫!
你教书虽未尝耽搁几天,十多日也要归来歇一晚,回家换衣衫。
从今后形影单,小腰徒减,宝镜空悬。
泪湿枕衾无人见,怀抱琵琶懒弄弦。
怕的是,相思成空,叹鸳鸯,各一边。
夫呀夫!
你须要放耐烦,莫把愁恨挂心间。
虽然今日招了案,妻回去求公公,上省与你诉寒冤。
有一朝,孽消罪盈,苦尽生甜,自然要拨云见青天,夫妻又团圆。
兰珠哭罢,即将所带咸菜奉与丈夫,又拿钱一串与夫零用,辞别回家。
中途有一腰店,父女进去过午。大方割半斤肉,打八两酒,兰珠忧气,未吃一点。大方曰:“可惜好菜,又莫酒了,这才莫趣味。”说了两句,兰珠叫他再添四两。吃了未走一里,大方就立足不稳,其女扶起又走半里,酒疯已发,倒在地下人事不醒。兰珠坐地守着,声声叫喊,谁知越喊越睡得浓;用手去拉,好似稀泥一般,拉又拉不动。看看天黑,兰珠心慌,想走又怕,急得眼泪双流。
忽来两个和尚,见田下无人,上前调戏,兰珠喊骂。二僧商量,用帕勒口,把手反剪,背起就走。这二僧乃是真武庙的,一名通清,一名通静,其庙距此有十多里路。二僧换背回庙,兰珠已气逼将死,即用姜汤灌活,锁于房中,去办一饭。把饭办好,开门去看,兰珠已解带缢死矣。二僧大骇,心想此事如何下台?就夜背到后坡土内去埋。正在挖坑,遇二盗过,听锄子声,寻石打去,二僧骇跑而走。盗看是个妇人,衣服还好,想脱下倒也抵些钱。二盗把兰珠扶起,拍背退煞。那知兰珠命不该绝,被他把痰拍动。竟自活转来了,“呀”一声,二盗骇得飞奔而去。
兰珠自知缢死,僧来埋他,不知如何又活?见得微有月光,遂信步而行。走二十余里天明,访问家乡,皆云不知,问文县,云六十多里。心想来了许远,一人怎能回家,乞食诉苦。遇一人曰:“娘子既然遭难,何不到我家歇宿,明日送你回去。”谁知此人不良。时有陕西客欲娶妇,叫来暗相,说是外甥女,不愿远嫁,“你莫说破,只说送他回家,要五两银子。”老陕见人才美丽,值银又少,也不思利害,一口应允。次日,打轿来接,走了一日,兰珠想:“五六十里路,怎么一天不到?”遂问轿夫,都说要明日才得拢。二日又歇,兰珠知受笼套,追根细问,老陕告知原情。兰珠大哭不走,老陕拉进轿去,抬起便走。半日忽无哭声,放轿一看,却是自缢将死。老陕大惊,心想:“此妇性烈,若到家寻死,岂不要遭命案?”见四下无人,把他拉出,解带而去。
兰珠醒来,依然乞食。又有人曰:“娘子无所依归,此去二十里有清净观,尼姑妙贞欲招一徒,你去相投,他必留住。”兰珠此时进迟两难,只得到观去,对妙贞哭诉苦情。妙贞曰:“既有丈夫,且在观中戴发修行,倘得夫妻相会,也好团圆。”兰珠喜允,从此在观内安身。
再说王大方半夜酒醒,不见女儿,急忙回家问妻。妻曰:“你一路的人都失了,你在做啥?”大方又到杨家去问,说未回屋,心想:“路上又无亲戚,那里去了?”一路问到文县,又寻转来,并无下落。其妻问知是酒醉失去,就大哭起来,拉着大方要女,边哭边骂道:
骂一声背时灾老汉,做的事不怕羞祖先!
到卡中去把女婿看,就该要父女一路还。
为甚么中途把酒滥,把女儿丢在一边天?
恨起你吃酒不要脸,见了酒连糟都哈完。
吃醉了不怕惹人厌,发酒疯东倒又西偏。
爱骂人回回挨屎罐,裸连话说得不断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