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春秋


却说孙亚父,在银安殿正坐,偶然想起殿下,自从在艾花山君臣分手,韶光迅速,转眼二年有余,未知殿下串国游邦,今在何处,不免算他一算。他在袖里算了一课,原来是在常山镇李家店安身。但是你命该有几年磨难,方得建号中兴,但李家店又非藏龙聚凤之所,不免还要教他走国,受些苦楚,才得安身之地。想罢,写下一联柬帖,托在掌中,即下银安殿,仰面朝天,把杏黄旗取下来,住上一展,只见值日功曹控背躬身,口称“真人令小神何方使用?”亚父道:“无事不敢冒渎尊神,今有柬帖一联,借重尊神,至皇宫内院,在云端落下,不许有违。”功曹领了法旨,一缕金光,腾空而去。

且说闵王同邹妃,正在玩花台上饮酒取乐,众宫女笙箫迭奏,耍笑讴歌。只见半空中飘飘摇摇,坠下一个柬帖。闵王一见大惊,慌令宫女捡起,呈上观看。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言词道:

先正君王太不仁,天伦父子两相分。

若要东宫重会面,只在常山镇上寻。

闵王看毕,欢喜无尽,感谢苍天,田门有后了,吩咐撤宴。邹妃问道:“柬帖有何语言,吾主见了这般大喜?”闵王道:“王儿有了下落了,柬帖上明明说在常山镇寻找。”邹妃道:“既然殿下在常山镇上,何不差官接他还朝。”闵王笑道:“孤恨不得倾刻相逢,岂有不接之理。”传旨宣太师进宫,不一时,邹文柬进宫见驾。闵王道:“国丈大喜,有了你的外孙了。”文柬闻言,假装欢喜:“殿下在于何处?”闵王道:“孤自失王儿,昼夜不安,皇天可怜,不绝田门之后,降下一联柬帖,说我王儿在常山镇安身,可喜我国有了主了。即今借重太师,往常山镇走一遭,速请王儿回朝,自有厚谢。”邹文柬叩头在地:“此乃吾主洪福齐天。父子团,万千之喜,臣敢不效微劳。”文柬领旨出朝,回归太师府坐下,邹刚、邹谏上前叩道:“主上宣父亲进宫,有何事情?”文柬道:“今日皇上在玩花台饮宴,空中坠下一联柬帖,说是孤存狗子在常山镇安身,差我前去接取回朝,不得不去。”邹刚、邹谏一齐开言道:“常山镇乃青州地方,离临淄很远,我兄弟二人保父亲同去,以防路上不测。”文柬道:“同去更好,快些点集家将起身。”父子点起家丁五百,出了临淄南门,竟望常山大路而去。兵行迅速,蓝旗来报:“大兵不可前进,相离常山镇不远了,乞令定夺。”太师吩咐:“响炮摇旗,恐惊走了殿下,须在镇外悄悄安营。”军兵领命,扎下营盘,文柬升帐坐下,传令邹刚兄弟,领兵二百,由常山东路进去,搜至西路而回,老夫领兵二百,由西路搜至东路。分兵合搜,不许他走脱了。”

不言父子分兵进常山,且说小主在李家店内安身。那日食了饭,拉过一把椅坐在大门上看热闹,闻听人马进镇搜寻殿下,他自己就该躲藏了。只因小主在民间日久,竟忘了自己的来历,只管在门前坐着。邹刚邹谏正在门前经过,邹刚还未看看见,邹谏回头看着了,一挽丝缰收住了坐骑,叫道:“有了,行了,不必走了。”邹刚道:“在那里?”邹谏指道:“这不是么。”兄弟二人滚鞍下马,二百家丁发声喊,一拥齐来。小主看见,认得是邹刚、邹谏,只吓得魂不附体,要走也来不及了。那李三看见,那有魂魄在身,下家私,开后门走了。邹家兄弟二人,拉住了殿下,双膝跪倒,口称“千岁,臣奉圣旨,请殿下还朝。”小主泪流满面,哀告道:“舅舅,放了我罢。他日相逢,自然报你深恩。”邹刚道:“千岁哭也无益,我是奉旨的事,请千岁还朝,不宜耽搁。”叫家将:“快扶殿下上马。”小主大哭,满地打滚。邹刚上前一把挟住,放在马上。家将护持,往西而走。众家丁将李家店抢个精光,这且不言。

且说邹家兄弟,押着小主往西正走,遇见了太师。二人滚鞍下马道:“父亲万千之喜,得了冤家了。”文柬道:“在那里?”邹刚指道:“那不是么。”文柬道:“还要叫人护住,他到狠受用。”叫家将:“用绳索四马攒蹄捆在马上,不可放走了。”家将领命,将殿下缚绑在马鞍轿上,催兵就走。传令:“你兄弟二人,领兵五百,押着狗子,小心在意,急急赶回临淄。老夫领家将数名,先进城报信,看昏君怎么行事。”

言毕,文柬策马先进临淄。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金銮殿怒贬邹奸党 天齐庙梦示龚家庄

诗曰:

三年谪宦思归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宫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干摇落处,问君何事到天涯。

却说亚父在府中,预知小主在常山被邹家拿获之事,即吩咐袁达:“速备你的战马,出离临淄城七十里,界牌口松林中埋伏。如此这般,速去速来,不许有误。”袁达领旨,改换衣帽。带了兵器,单人匹马,出离南门,隐身在黑松林内埋伏不言。

再说邹家兄弟,扶着小主,洋洋得意,夜宿晓行,已到界牌口,邹刚道:“此地离城不过七十里,快些赶进城去。”家将不敢怠慢,催着马急走,袁达在松林中等候多时,见东南上尘头大起,知道官军来了,连忙上了乌豸,催马出林,拦住去路,口里作歌曰:

学采樵,学采樵,砍倒大树有柴烧。

有人若在林前过,十个驼驮留九个。

若是不留买路钱,一鞭一个草里卧。

那官兵看见,不敢前进,圈马回至公子跟前,报启二位大爷;“我兵不可前进,有截路的强人,乞令定夺。”公子道:“有多少强人?”军兵道:“一人一马。”公子哈哈大笑道:“一人一骑也敢截路,你们好生看住狗子,等我当先。”二位公子举着双剑,催马当先,大喝:“强贼,你既然干这剪径的勾当,你也不打听打听,你截那经商买卖的人,彼有资本给汝,买命还家。我乃当朝国舅,奉旨往常山请太子回朝,你胆大包天,敢来问我取买路钱。好好的闪开,万事皆休,若是迟延,叫你目下倾生。”袁达大叫一声:“好奸党,你不提起国舅便罢,若提起,你没有金银休想过去。”国舅道:“没有金银送过,你怎么呢?”袁达道:“鞍马器械我都要。”邹刚闻言,只气得三尸神跳:“好大胆的强人,谅你有何本领,敢发这等胡言,莫要走,等我取你狗命。”言罢,催马举起宝剑来就砍。袁达道:“来得好。”闪过一边,一兜马架开,袁达力大鞭重,把邹刚虎口都震麻了,那刀不知飞到何处,慌忙转马加鞭败走。

袁达哈哈大笑。邹谏看见:“气死我也。”高叫“休得撒野。”一催马,手提剑望顶门砍来。袁达暗笑:“你也动手,我若狠一狠,恐怕违了南郡王的严旨。也罢,与他个利害,教他回去报罢。”袁达见邹谏的剑望顶门而来,用鞭往上一迎,只见甲叶齐飞,肩膀挨了一下,打得抱鞍吐血而逃。五百家丁同二位国舅亡命飞跑,跑得无影无踪,单单剩下一个孤存太子绑在马上。袁达看见殿下,滚鞍下马,双膝跪下道:“千岁在上,微臣开国侯救驾来迟,望乞恕罪。”小主睁眼一看,认得是袁达,大叫道:“将军来救我。”袁达把小主抱下马来,用小刀割断绳索。小主喘息已定,往四里一望道:“将军,我两个舅舅和五百家丁往那里去了?”袁达道:“被微臣鞭打得他无影无形。”小主道:“难为大将军救我一难,死亦不忘你之功,怎么你知道我有难,来救我?”袁达道:“臣是奉南郡王的差遣,特来救驾。”小主道:“原来亚父的妙算,救我一命。如今还叫我那里逃生?”袁达道:“臣保千岁往西南方逃走,自有安身之处,请自放心,不必挨迟,及早上马,臣还奉送一程。”袁达抱小主上了马,自己上了乌獬豸,先引着路,拉住小主的马,往西南而走。走有百里之路,寓临淄城有二百余里,袁达下了马。小主道:“你为何不走。”袁达道,“请千岁下马,君臣在此分别矣。”小主道:“再送一程。”袁达道:“臣领南郡王之旨,不敢有违,请千岁下马。”小主流泪,无奈下了马,拉住袁达的袍袖说道:“大将军,你教我往那一方去呢?”袁达道:“南郡王言过,教殿下往南走,千万不可往北走。”小主道:“你果然在此处撇下孤存,汝心何忍。可怜我年儿轻小,举目无亲,东荡西逃,虽龙孙凤子,不如民间之子,坐享温饱。惟我何时返国回朝,扬眉吐气,酬谢你的大功。”袁达听罢,亦觉惨然,口称:“殿下,天将昏暮,请奔前途,臣还要缴旨,不能奉陪了。”言罢,上马加鞭,洒泪而别。小主独自一人,孤孤凄凄,大哭一场,只得望西南而去,按下不表。

且说邹文柬,令二子扶住殿下,自己策马赶入城,竟入昭阳见驾,奏道:“托吾主洪福,果然在青州府常山,请迎千岁还朝。”闵王大喜道:“果然王儿回来了。快宣入宫来。”文柬道:“千岁尚未入朝,有臣儿保驾,臣特来先缴旨。”闵王道:“有劳太师迎王儿回朝,孤当升殿,聚集众文武庆贺。”文柬暗想道:“我只道把太子拿来,怎么处治,把他来绑了,不想主上这般疼他,我绑了他还了得么。”奸臣此时,满肚胡疑,只得领宫官彩女,出十里长亭迎接。

且言闵王升殿,晓谕文武,大小公卿上来庆贺。闵王看见亚父在班中低头不语,心中不悦,请亚父上殿。孙膑出班,朝参已毕,闵王道:“亚父先生,今日太子回朝,百官庆贺,为何默默无言?”亚父说道:“臣夜观天象,紫微星被劫,太子不能回朝,臣故不敢贺矣。”闵王闻言,龙颜大怒道:“现有太师回报,已请太子回朝,有二位国舅保驾,来至临淄南门,亚父为何枉谈星辰,可怒之极。”言犹未了,有黄门官启奏:“今有国丈同二位国舅午门候旨。”闵王道:“何故?接王儿回来了。传旨快宣入来。”众文武往外观看,只见文柬父子来至丹墀,俯伏在地。闵王口称:“太师,王儿何在,怎么不入朝?”文柬叩头奏道:“臣该万死。”闵王失惊道:“孤问你王儿何在,你却说万死的万活的。”邹刚兄弟奏道:“臣陪殿下回朝,不想来至黑松林中,遇着一个黑脸强人截路,臣与他交手,那贼枭勇异常,臣兄弟二人带伤大败,五百家丁不能抵挡,被劫驾而逃,特来请死。”闵王闻言,龙目中纷纷落泪,大哭道:“我王儿何处去了,万里江山倚靠何人。”闵王正然悲苦之处,低头见邹家父子尚跪在金阶上,心中大怒道:“好奸党,孤命你接王儿回朝,你不能尽心保驾,反送王子与强人,留你何用。传旨,把奸党父子,推出午朝门斩首。”驾前官领旨,把奸党父子,推出午门,班中闪出一家大臣,出班叩参,尊声:“吾主刀下留人,微臣有保本奏上。”闵王用目一观,见是侍讲齐东。齐东奏道:“太师父子不能保驾,失去千岁,理当正法。”闵王道:“理当正怯,为何有保本?”齐东叩头道:“吾主在上。太师乃当朝元老,焉敢不尽力。况且殿下与太师有亲甥之称,非敢不尽心,实是强人枭勇,以致疏失,望吾主看娘娘面上,宽恩免死。”闵王听罢,怒气稍平,对齐东道:“你也想想,孤这几年才得太子消息,想他是王亲国丈,托他接王儿回来。不想反成画饼,情殊可恼。依卿所奏,死罪饶了。传旨,将文柬父子死罪饶了,推出朝门,永不录用。”齐东谢恩归班,殿头官挑断绳索,奸党父子谢恩,羞愧难当,出离朝门,回归府中,这且不表。

且说闵王,愁客面,尊一声:“亚父先生,孤错怪于你,言语冒犯,幸勿记怀。”亚父进礼奏道:“臣岂敢含怒吾主,臣知而不奏,有欺君之罪。”闵王道:“亚父阴阳有准,不知王儿凶吉?”亚父奏道:“龙心万安,殿下虽然受些惊恐,自有众神拥护,龙到有水,并无大害。”闵王道:“孤有相会之日否?”亚父道:“看君洪福如何,臣不敢保奏。”闵王默默无言,袍袖一展,文武皆散。

不言闵工回宫,且说小主,见袁达催马去了,只得望南而行。只见日落归西,心中暗想:“天色晚了,往那边安身?”无奈急急前行,也不知赶了多少路程,抬头一看,隐隐好似屋宇一般,连忙行走至前,果然是所古庙。月光之下,拍头一看,见是东岳天齐庙。小主进入了庙门,原来是座破庙,也没有香火道士,蛛网尘封。小主嗟叹一回,用袍袖将灰尘展净,把个瓮瓶放倒做个枕头,将身睡在供桌之上,只见一轮明月,照进殿来,小主想起情由,由不得痛泪心伤,那里睡得着。挨至天明,神思困倦,合眼之间,只见阴风阵阵,玉体生凉。忽见一个中年妇人,宫中打扮,来至台前,叫一声:“王儿,我非别人,我乃昭阳刘后,是你亲生之母。可恨昏君无道,听信邹妃贼人之言,赐我绞连丧命。王儿日后得志,与我捉住奸犯,千刀万剐,方消此恨,即在九泉之下,我亦瞑目。此地不是你安身之处,醒来向南行至大龚家庄,是你姻缘之地,千万谨记。天将晓了,就此分别。”将案桌一拍,小主猛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梦中之言,句句记得:“想我母亲嘱咐之言,不可不听,但不知那龚家庄在于何处?”此时东方发白,下了案桌,出了庙门,一见大街有人走动,只见推车挑担,到村中赶市,小主跟着卖买的人进了村庄,天色尚早,见村庄人家多是关门闭户的。忽见一人挑担饭桶,在后徐步而来,小主把手拉住道:“你挑的什么东西?”那人道:“挑的是饭。”小主道:“与我些吃罢。”那人把小主上下一看,这般干净孩子,大清早就讨饭。“也罢,你跟回家去,与饭你吃,方不致误我的工夫。”那人提了饭桶,引着小主,不多几步进了院子,往里说道:“当家,这相公讨饭吃,你与些吃罢,那也是做好事,我送饭火了。”里边答道,“你只管去,我知道了。”小主迈步走进院子内头,只见当家婆走将出来,见了小主,满面堆笑道:“好个清秀孩子,怎么出来乞饭。”小主顺口说谎;“我特来探亲,手中缺少盘钱,只得寻茶乞饭。”当家道:“到那里探亲?”小主道:“大龚家庄。”当家道:“你找大龚家庄,这里是新集,出了村门往西正走,就是小龚家庄。往西南上去六七日才是大龚家庄,好远呢。”小主道:“远也说不得。”当家道:“你跟我进来食饭罢。”小主进了厨房,现成白饭,豆腐蔬菜,吃了一个饱。当家道:“再吃些。”小主道:“饱了。”当家道:“我看你小小年纪,缺少盘钱,实在可怜,我积得钱五百,送与你做盘费,将就些到大龚庄,找着亲就好了。”小主心中感谢不尽,拜谢了,出门由新集望西南面走,不觉走了七八日,只走得力疲困乏,在路旁歇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