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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缘
柔玉小姐道 :“此非项王垓下之战乎?不然,胡为壮然以 悲,凄然以怒耶?”再一转其声,将断不断,欲离不离;儿啼母泣,风高马嘶。小姐道 :“此非《十八拍》之遗音乎?不然, 何以夷犹不决,相恋将离耶!”又一转其声,如思如慕,如寄如诉;悄然而深,神情飞度。柔玉小姐闻之,不觉长叹道 :“ 此《凤求凰》减调也。请止勿弹!”韩香道:“小姐真神人哉!
昔日文姬辨琴,至今传为美谈。今日小姐似又过之。小姐既不乐听此曲,妾尚有新曲一套,请小姐静听。待妾细弹。”此时,天已将三鼓了。
那韩香再整冰弦,冷弹慢拨。这一曲比前三曲更觉难听。
其中声响,有似兵败将死、君亡臣窜者;有似老监呼天、宫娃泣夜者。这一弹连那窗棂儿都弹得摇战,灯影儿都拨得昏黄。
怨恨悲伤,万端交集。柔玉小姐不觉声音哽咽,说道 :“此曲 何以伤心至此?岂雍门之琴,渐离之筑乎!我不忍听。”此时,蒋青岩在楼下听得此曲,亦忍不住潸然泪下。
那韩香弹了一会,停了手,问道 :“小姐知此曲乎?此前 朝《后庭花》也!”柔玉小姐道:“原来是亡国之音。若一再弹,令我心碎。姐姐,你这一手琵琶,真可谓千秋绝技!”韩香笑道 :“妾本意欲与小姐遣闷,不料倒添小姐的感伤了。今 日既承小姐见赏,敢求不吝珠玉,见赠一诗,也不枉了妾年来学习的苦心。”柔玉小姐道 :“诗却容易,只恐赞叹不尽。 今夜夜已深了,料难成寐,我们作个竟夜闲谈,你一边啜茗焚香,我一边做诗,你意下如何?”韩香喜道 :“如此韵事,有 何不可!妾替小姐捧砚,求小姐多做几首。”柔玉小姐道 :“ 你但说要几首,我便做几首赠你。”韩香笑道 :“妾虽然是这 般说,也不敢十分苦劳小姐的心。适间止弹得四曲,只求四首便够了。”柔玉小姐听了,也笑道 :“斫望不奢,也好打发。” 韩香忙来磨墨。
这柔玉小姐真个才情敏捷,一壶香茗才熟,四首新诗早完。
向韩香说道:“诗已成了,待我去寻一幅松绫写来相赠。”韩香惊道 :“小姐,你敢是曹子建的后身么?怎生神速乃尔?” 柔玉小姐轻移莲步,到箱中取了一幅白绫,约有二尺来长,放在桌上,拂得平平的,将那玉笋般的纤指拈着霜毫,一会写完,却是四首七言绝句。那字儿写得宛如簪花美女、步月婵娟,好生可爱。韩香接到手中,将这诗一句句娇声朗诵。
头一首道:
聪明端是女中豪,学得琵琶绝世高。
一曲项王垓下战,悲歌叱咤响弓刀。
其二
谁遣文姬去复归,曹公高谊古今稀。
闺中妙手弹偏苦,母泣儿啼泪满衣。
其三
绣阁宵深影不孤,琵琶如诉绕庭梧。
弦中且止求凰曲,惭愧文君已二夫。
其四
一曲新声不可闻,歌残金镂泪纷纷。
君王旧宠风流甚,辇道闲花怨夕曛。
韩香诵罢,喜不自禁,走向柔玉小姐跟前,深深拜谢道 :“儿 女小使,蒙小姐赐以珠玉,感荷良深!”柔玉小姐笑道:“巴音俚句,尚恐不能尽其万一,何足言谢!”
此时,蒋青岩尚在楼下,将这小诗一句句都听得明白,记得清楚,暗暗称羡不已。却见夜已深沉,只得东转西撞,回到书院中去了。这夜,韩香与柔玉小姐同榻。
青岩回到书院中,将后门依旧锁了,轻轻摸到自己榻上睡下,细想这夜的光景。也依了那柔玉小姐的韵,和了四首。又想到 :“我适才听那小姐想念之意,甚觉关切,只是她为人正 气,不是个可以苟合的。我于今直索想一个法儿,打动我姑父方是上策。”千思万想,在枕上反覆不寐,直到天明起来梳洗完备,将夜间和韵的诗写了一斗方,自己拿着,细细观看。
那诗道:
其一
自负风流气本豪,仙娥遇后眼偏高。
相思远甚吴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
其二
苧萝山畔欲忘归,谁道夷光旷代稀?
夜向妆楼偷半面,似多春恨不胜衣。
其三
女伴挑灯兴不孤,可怜孤凤立庭梧。
琵琶拨尽伤心事,羡汝知音胜丈夫。
其四
细语关心我恰闻,相思从此更纷纷。
月明春老缘犹蹇,辜负朝光与夕曛。
蒋青岩自己看了一回,将斗方藏在一边,然后换了衣服,竟进内堂,来向华刺史问安。恰好遇着柔玉小姐姊妹三人走出华夫人的卧房来。蒋青岩忙忙上前作揖,那姊妹三人也不回避,都道了一声 :“哥哥,万福。”只有柔玉小姐因夜间的缘故,羞 得那白玉般的脸儿从耳根边直红到面门,两个妹子不知就里,只认作是姐姐怕羞,也低着头一齐去了。
众丫头侍妾看见蒋青岩,忙去报知华夫人和华刺史。华刺史吩咐“请进卧房”。蒋青岩到卧房中问候了一回,知华刺史病体已愈,用了茶,便回到书院中来。张澄江和顾跃汕闻得华刺史的病体好了,都甚是欢喜,向蒋青岩道 :“小弟等待令姑 父出来,观其动静,却要回去,恐家母悬望。”蒋青岩道 :“ 小弟的意思也正如此。我们同来,还须同返。”按下不题。
且说柔玉小姐因早间撞见蒋青岩,坐在绣房想道 :“那蒋 郎昨夜虽然唐突,却也是个情种。只是将我华柔玉看差了。我岂是私期苟合之人?他若能央一个媒妁向我二亲道意,也未必不成。我要递一个口气与他。”奈又无人可托,且是女孩儿家,羞答答不好意思,想了又想。忽然想起道 :“他临夜有诗在此, 要我和他的,我取出来看看。”立起身来,先将楼门儿关了,然后向箱中取出蒋青岩的诗来展开,从头细细看来,再三吟哦,不觉低声赞道 :“绝妙好诗!我华柔玉若得配此人,也不辜负 了我的才学。我不免将他这诗和了,里面微露此意,教他竭力图谋。得便递与他,却也无妨。”
当下,拈起笔来,也不思索,一首一首和将去。不多一会,将那四首都和完了,取过一方花笺,写得端端楷楷,也不落款,自己拿在手中,低低吟诵。那诗道:
其一
几年庭院闭东风,自信人间路不通。
芳草浑将衣带绿,山花闲映玉钗红。
莺儿隔树传音巧,燕子窥帘语路同。
谁遣寻春来此地,题诗错拟蕊珠宫?
其二
高楼计日怕春归,满目春花已渐稀。
蝶梦有情常恋树,蛛丝无力故牵衣。
堂前旧识来双燕,竹上新斑想二妃。
静卷珠帘无个事,夕阳山顶慕云飞。
其三
聪明未敢拟前人,学得吟诗暗惜春。
团扇偶题工尚浅,霜毫无法笔难伸。
怜才喜遇风雷手,问字惭为闺阁身。
白雪调中休见狎,红裙着地不沾尘。
其四
三春花月几多时,蝶使蜂媒怪尔迟。
每以私奔轻卓女,频将自荐笑西施。
怜君客枕应含恨,念妾深闺亦锁眉。
不见东风桃李树,回头花落子迟迟。
柔玉小姐将诗吟咏了一遍,低声唤道 :“蒋郎、蒋郎,天若使 我是个男子,与你并驱中原,也不知鹿死谁手?”
说罢,正要封了,以待便中致与蒋青岩。忽闻楼梯响,知有人上楼,柔玉小姐忙将诗稿藏过一边。只见韩香急忙忙走到跟前说道 :“小姐,不好了,祸事到了!”柔玉小姐闻言,吓 得面如土色。
不知是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
华柔玉不但才色过人,且能守身如玉,可敬,可敬!其听琵琶与和韵诸诗,允称蒋生劲敌。
《蝴蝶缘》卷之一终
第五回 假女婿成真女婿 恶姻缘变好姻缘
词曰:
春事多阑,相思不断,权门忽地求姻缘。暂将才子认东床,哪知竟遂东床愿!
彩笔惊人,珠帘隔面,浙东三凤同羡。想应瑞为此人来,一龙绣虎筵前献。
— — 右调《踏莎行》
话说那柔玉小姐听得韩香之言,一惊不小。忙忙问道 :“ 我家隐居深山,有甚祸事?”韩香道 :“小姐还不知么?这件 祸事却是从三位小姐身上来的。朝中有个权臣越国公杨素,他是隋家开国元勋,权倾中外,性极刚戾。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有三位小姐?于今特差一个官儿赉了聘礼来到,说他越公闻得三位小姐皆是倾国倾城之貌,要求一位与他儿子做亲。若肯依允,便无他说;倘若不允,他便要下手我家哩!”
柔玉小姐道 :“天呀!此事如何是好?”韩香道:“小姐 莫恼。于今却又恭喜小姐了。”柔玉小姐道 :“你敢发痴么? 既是这般祸事到了,安有喜事?难道老爷将我许了杨家不成?”
韩香道 :“不是,不是,老爷见杨家人到,一时无计推脱,只 得权将蒋官人假作大女婿、张官人假作二女婿,顾官人假作三女婿。我想别事都数假得,这些事可是权假得的?三位小姐定属他三人,恰好小姐许了蒋官人,岂不可喜?”柔玉小姐闻言不语,韩香道 :“待妾再去打听,看老爷怎生打发那差官起身, 再来报与小姐。”
话分两头。再说华刺史备了千金厚礼送那差官,托他婉辞;又请出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来与差官相会。那差官见了他三人,心中想道:“闻他三个女儿都是国色,这三个女婿也都是天人。若比俺那杨公子,比得他们哪一件来?于今这华老既送我恁般厚礼,我自当替他婉辞,倘越公不信,也只索由他。”
当夜,华刺史盛席待那差官,蒋青岩和张顾三人相陪。他三人此时欢喜非常,尽情痛饮,料想这段姻缘一定是要弄假成真了。胸中倒觉感激那杨素老儿。次日,打发差官回头去了。
华刺史进到中堂,与夫人愁眉对道 :“我们隐居深山,只 道可以全生远害,不料那权臣还放我不过哩,于今虽是蜇时回他去了,不知后事如何?我想三个女孩儿都已长成,蒋家郎君和那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品格不凡,门第相敌,只不曾面试其才。我昨日既将他三人抵答那差官去了,他三人未必不信以为真,我倒不好处得。我的意思,今夜备一个酒席到书房中。
与他三人作谢,席间便考他们一考。若是才学超群,我便认真将女儿许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华夫人喜道:“老爷所见极是。妾身初见蒋官人儿的人品,闻他未曾娶妻,妾身就要与老爷商议,要将柔玉孩儿许他。因老爷抱恙,未暇及此。后来又闻得那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的人品都出类超群,若使三个孩儿得嫁了他三人,真是快事。料他三人定有真才实学,也未必便考得倒他。妾身即刻就去吩咐厨下备酒便了。”华刺史听罢,起身走出书院中来。
却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也正在那里商量。蒋青岩道 :“我们三人在此,原无他望,单为想着这段姻缘。小弟 细观察姑父昨日的举动,多半是借我们行权,其实未决,他夜间必出来陪我们饮酒,两兄都要着实恭敬,认真翁婿,看他怎生说话?万一他口气不改,我们便各寻一物为定。”张澄江道:
“我有琥珀鸳鸯扇坠一枚。”顾跃仙道 :“我有碧玉镇纸一方。
”蒋青岩道:“我有秦时官镜一面。”
正说间,伴云走来报道 :“姑老爷来了。”蒋青岩和张、 顾三人一齐来迎住,果然比往日加倍谦恭,张澄江定不肯与华刺史对坐。华刺史道 :“今日何以过谦至此?”张澄江道:“ 往日是通家子侄,还可假借,今日仍翁婿至亲,名分有在,岂敢僭越?”华刺史闻言,笑而不答。彼此谦之再四,华刺史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 :“老夫昨日受权,借两兄作退兵之计, 婚姻之约,尚容思议!两兄何以这般认真?”顾跃仙道 :“老 先生何出此言?天下事皆可以行权,曾未闻权作夫妇之礼。令爱小姐虽是千金艳质,晚生辈亦非碌碌庸人,若恐胸中抱负疏浅,听凭老先生当面考试便了!”华刺史道:“老夫所以疑俟之故,正为此耳!观两兄人品气概。自是高才饱学,老夫信之久矣!但小女病在略知文墨,都要老夫当面请教一番,她才深信。”张澄江道 :“如此极妙!且择人而事,自古贤女皆然。 请老先生即刻命题限韵,限以时刻。”华刺史道 :“如此,请 坐了,待老夫进去就来。”
华刺史忙进内宅。向华夫人道:“那张、顾两生,十分将婚姻之事认真,情愿面试。夫人,你可速去吩咐厨子将酒席摆在大厅上,将屏门边都挂了帘子,你领三个女孩儿坐在帘内,观他吟咏。”夫人闻言,一面唤过韩香到跟前,与她说其缘由,叫她去请三位小姐整妆,到前厅去看三个才子做诗;一面催厨下摆酒。华刺史自己走到房中,向书架上取了三张锦笺,笺上都写的诗题,题下限了韵,一样折得方方的笼在袖中。又唤韩香来吩咐道 :“外面上席之时,你可携了琵琶,在帘内听我挥 使。”韩香领命。
外面书僮进来禀道 :“厅上酒席已摆设齐备了,屏门上的 湘帘已挂了,请老爷安席。”华刺史随即起身,走到厅上,着院子去请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上席。他三人忙整衣冠,喜孜孜前来听考,一齐来到厅上。华刺史笑脸相迎,一个个打拱安席。四人坐定。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见帘内隐隐约约,那香气一阵阵飞透出来,知道是三位小姐在内看他三人吟咏,三人一发添了许多诗兴。酒过三巡。华刺史向袖中取出那三张锦笺,捏在手中,向张澄江、顾跃仙二人说道:“老夫放肆了。拈有三个题目在此,连青岩舍内侄也要请教一二。”蒋青岩笑道 :“如此方见姑父公道。”华刺史道 :“老夫还有一说,舍下有一义女, 善弹琵琶。于今老夫请她在帘内,待三位题目到手,会她弹一曲来陪,如曲终而诗不成者,听罚。”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道 :“此事极妙,可作将来一段佳话。”华刺史然 后将那三张锦笺放在一个大花瓶内,向他三人问道 :“三位年 齿孰长?长者可先阄一题。蒋青岩闻言,便向张澄江、顾跃仙拱手道 :“小弟告僭了。”说罢,伸手向瓶中取出一张锦笺来, 笺上写着题目“西子采莲图得子”字,五言古诗一首。蒋青岩尚未看完,只听得琵琶已响,一个书僮捧了文房四宝,立在蒋青岩身边。蒋青岩喜孜孜提起笔来,浑如夙构,一挥而就,呈到华刺史面前道 :“草率完备,幸赐涂抹!”华刺史连忙双手 接过,细细观看。那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