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缘

  昔日有佳人,芳名号西子。
  清晨自烷纱,暮作采莲女。
  游鱼各惊散,鸳鸯复高翥。
  同伴愧不如,持花谬相比。
  花质本婷婷,斯人妙容止。
  莫采并头花,双双照溪水。
  华刺史看了一遍,击节连声,称赞不已,随即收入袖中。听那琵琶才弹得半曲,华刺史一发敬服。那掌珠、步莲二位小姐在帘内观见,十分骇然,只有柔玉小姐是见过的,虽不惊讶,也暗暗欢喜。
  第二个是张澄江,向瓶中取出一笺,展开看时,上写着题“天台采药图得来”字,要七言短歌一章、拟柏梁台体。这里 刚刚看完题目,那帘内的琵琶再响。张澄江也不思索,信笔挥成。听帘内的琵琶正弹得热闹哩。张澄江将诗双手送到华刺史面前,华刺史恭恭敬敬接到手中,高声朗诵道:
  刘生阮子本仙才,春风采药游天台。
  路迷忽见桃花开,洞口仙人带笑来。
  云锦衣裳芙蓉腮,问君何日离尘埃?
  纤纤手内黄金,劝君痛饮休徘徊。
  归来七世人相猜,旧时城郭半蒿莱。
  胡麻一饭真奇哉,何不学仙空沉埋?
  华刺史看罢,高声赞道 :“秀逸高古,允称绝调。老夫何 幸,得遇仙才!”
  说去,轮到顾跃仙起身向瓶中取出那一张笺纸来,捏在手中,让那琵琶弹完了,方才看题。那题是“题子卿归汉图”,要五言绝句四首,即用‘子卿归汉”四字为韵。那帘内的琵琶早已相催。这顾跃仙不慌不忙,一首一首,写得风行雷动,顷刻间四诗挥就,也送到华刺史面前。华刺史起身接住。
  此时,三位小姐及华夫人与那些内外大小男女,知与不知,见他三人下笔如此神速,无不喝彩。那韩香反受他三人的促迫,一时指法错乱。这华刺史也被他三人惊倒。再看顾跃仙这四首诗。第一首道:
  自信无不期,入关如梦里。
  茫茫十九年,秃节报天子。
  其二
  故旧半凋谢,重伤去日情。
  春风吹白发,后起尽公卿。
  其三
  攘攘长安城,家家不掩扉。
  黄童与白叟,邀看老臣归。
  其四
  单于感忠远送还乡县。
  哀哉律与陵,望子若霄汉。
  华刺史看罢,赞叹不已,喜得手舞足蹈,忙忙走下席来,亲到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面前,各奉酒一大杯道 :“老夫 不知三位乃旷世奇才,;险些儿当面惜过;百年之约,敬遵命矣。”
  蒋岩青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出席拜谢道 :“后学小 子,谬蒙称许东床之选,实愧王郎。但客中苦无厚聘,各有微物一种,聊伐荆钗。”说罢,三人随即同到书院中,去取了那三件宝物来到。各人手捧一物递与华刺史。
  华刺史看蒋青岩的是菱花宫镜,澄江的是一枚琥珀鸳鸯坠,跃仙的是一方碧玉镇印,都是罕有之物。华刺史一一记明,吩咐一个书僮去取了一面雕漆方盘来,将那菱花镜压了西子采莲图、琥珀鸳鸯坠压了天台采药歌、碧玉镇纸压了子卿归汉诗,安排停当,唤出韩香到屏门口,吩咐道 :“你可将这盘内三件 宝物和诗稿送与夫人,教夫人将这菱花镜和西子采莲诗送大小姐、琥珀鸳鸯坠和天台采药歌付与二小姐、碧玉镇纸和子卿归汉诗与三小姐。要三位小姐各以宝物为题赋诗一首来回答。”
  韩香一边答应,一边将身子往帘内缩将去了。
  此时,三位小姐虽在帘内,因听他父亲受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的聘礼,含羞入内去了。华夫人乃同韩香进去。只见三位小姐还坐在中堂哩。韩香望着她姊妹三人,恭喜道 :“三位 小姐,恭喜,贺喜,聘礼在此,请三位小姐收起。”这三位小姐都将脸儿背过一边,低头不语。”华夫人道 :“我儿,这是 你们终身大事。况那三个才子也是世间难逢难遇的,配着你姊妹三人,正是郎才女貌。我做娘的和你爹爹都十分快意。我儿,你们快快收了去。”
  三位小姐只是不动。华夫人只得将那三件宝物照依华刺史的吩咐,替三个女儿按在袖中,说道 :“你父亲要你三人各将 这宝物赋诗一首回答。此乃父命,你们不可违他,且你们聪明素著,若不做时,那三人只当你们不会做。”三位小姐被华夫人一激,真个一齐回房做诗去了,韩香也随后跟去。按下不题。
  却说外面张澄江和顾跃仙向华刺史道 :“小婿们于今不是 外客了,须要请见岳母老夫人,以便日后来往。”华刺史道:
  “这也无妨!”便走进里面,向华夫人道 :“那张家女婿和顾家女婿要请你出去拜见,我想于今既是至亲,便出去见见无妨!
  ”华夫人闻言,即忙整衣服,唤四个丫头相随,同华刺史一齐走出厅来。
  张澄江和顾跃仙忙忙下席,整衣下拜。蒋青岩也在内同拜。
  华夫人道 :“青岩侄儿是曾见过多遭,不须又拜。”蒋青岩道: “在日是拜姑娘,今日是拜岳母。”华刺史闻言,不觉失笑。 华夫人只受了他们俩礼。他三人起来,一并站在下手。华夫人细看这三个女婿,个个都是人中麟凤,不觉喜笑颜开,向蒋、张、顾三人道 :“三位贤婿请坐,宽饮几杯。老身有事, 不及相陪。”说罢,进内去了。”华刺史在外相陪,翁婿四人尽兴痛饮。
  饮到中间,韩香捧了一个盘儿,盘内捧了三张彩笺,写了三首诗,站在帘内说道 :“三位小姐的诗在此。”华刺史道: “你只管捧过来。这是三位姑爷,此后不须回避。”韩香只得 低了头,捧到席前。华刺史先取柔玉小姐咏菱花宫镜诗付与蒋青岩等三人同看。那诗道:
  皎皎凌秋月,菱花两黍成。
  秦宫与汉代,成败尔分明。
  蒋青岩等三人看罢,一齐喝采。华刺史向蒋青岩道 :“这首诗 贤婿就收下罢。”蒋青岩连忙收在袖中。
  再取过掌珠小姐咏那琥珀鸳鸯坠的诗,到席上同看。那诗道:
  千年松柏精,镂成鸳与鸯。
  松柏耐岁寒,鸳鸯会双翔。
  看罢,也连声喝采。华刺史便交与张澄江收下。
  再看那步莲小姐咏碧玉镇纸的诗,那诗道:
  玉体本坚贞,好静观书卷。
  天风吹不移,色映苔痕浅。
  三人读了一遍,亦复赞叹不已。只见顾跃仙亦不待华刺史开口,他便将这诗放在袖中去了。蒋青岩等三人又齐起身向华刺史称谢,又各奉华刺史三大杯酒,说道 :“三位令爱高才博学,皆 岳父岳母两大人家教,今日岂可不痛饮几杯?”华刺史也不推辞,翁婿四人饮至更深方散。
  不说华刺史回入内宅。且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心中万千喜庆,知道那自观和尚是活佛出现。转到书院中,各人取出小姐的诗来,拿在灯儿下,细细吟诵,比读《四书》经传还恭敬百倍,又彼此换看一番,然后各人收藏了,方才去睡。
  这蒋青岩和衣睡在枕上,想道 :“我今夜这般快意,不知 俺那柔玉小姐此时怎生快意哩!”又道:“这时节敢还未睡,我不免再偷步到她那里看她是怎生动静。”便轻轻地走下床来,侧耳四听,只闻酣睡之声,满耳惟有张澄江和那顾跃仙二人在床上吟哦赞叹,喜而不寐。蒋青岩也不管他,自己竟走到房中取了前日和韵的四首绝句斗方,笼在袖里,叉悄悄套开后门,竟望柔玉小姐妆楼下来。远远望见,楼上楼下灯光照耀,笑语喧嗔。蒋青岩不敢从正路去,却从旁边乱草中转到妆楼后面。
  只见后面的门儿半掩,蒋青岩将身闪到门边,向那壁缝里细细张看。原来是柔玉小姐姊妹同韩香共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斗叶子;那绛雪同了两个”丫头在阶檐下煎茶。蒋青岩看着灯光之下,恍如四朵名花,好生可爱。
  却说柔玉小姐正是临生之时,面前已是顺风旗,得了三捉,再过两巡,及是空场得了一捉。到临了,柔玉小姐手中剩了一张二十子,那三家俱无捉牌。柔玉小姐大笑道;“又成了一个色样。”大家看时,却是王矮虎遇着一丈青正是夫妻相会。韩香笑道 :“这矮物事好造化也。”柔玉小姐也笑道 :“他虽矮,那一丈青也太长些。此真可谓过犹不及。”那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闻言,都一齐发笑。柔玉说道 :“莫笑,快算将筹码来。” 那三家算算顺风旗、现百子及夫妻相会又是一吊,三家每家各输筹码三十余副。柔玉小姐共赢筹码一百余副。柔玉小姐将筹码向韩香面前一放道 :“夜已深了,明日再开。韩姐,你可将 筹码收下,明日做个东道,到园中去看牡丹。”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一齐说道 :“此事最妙!只苦了韩姐跑足。”韩香笑道: “明日的东道,总让妾一人独做,只当替三位小姐恭喜,如何? ”
  正说间,忽然听得楼梯上就像一个人滚将下来一般,把众人吓了一惊,众丫头连忙一齐点火去看。不知是人是鬼,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华刺史真忠厚待人,被张、顾三人认真得无可奈何。若蒋生便滑,将张、顾二人去做先锋,他却稳坐中军帐。此真可谓一钱不出坐首席也。






第六回 小姐防嫌托心腹 韩香乘便换诗词

  词曰:
  妆楼不让黄金屋,有女持身似冰玉。休作寻常花柳看,婚姻有定归须速。
  诗词题和频相嘱,偷向碧桃花下侯。终朝不见阮郎来,别有奇缘致衷曲。
  — — 右调《玉楼春》
  话说众人听得楼梯上滚的响,吃了一惊,一齐点火去看,绝无影响,又同上楼去看了一回,那楼上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并未曾开动,众皆惊讶不已。绛雪在旁说道 :“是鬼、是鬼, 我前夜同韩姐去取琵琶,回来之时,在灯影下远远望见一个白脸后生,鬼一闪就不见了。只怕如今就是那鬼!”
  柔玉小姐骂道 :“休得胡说!”这柔玉小姐口中不便说出, 心中却也想道 :“这一定又是蒋郎来窃听我们的话。这痴人, 于今姻缘已定,佳期有日,怎生只管到此搅扰?倘若被人看破,岂非白圭之玷?此事怎的方好?”心上十分踌躇。那掌珠和步莲两小姐都一齐告别回房去了。韩香也要动身,柔玉小姐道:
  “韩姐,你今夜在此和我相伴罢。”韩香哄道 :“我却是胆小的,要在床里睡,恐有鬼来时,我好躲到床背后去。”柔玉小姐也不觉失笑,便携了韩香的手一同上楼。那绛雪到楼下取了汤水,收拾茶具,不住的高声咳嗽,忙忙收拾完了,持了一壶香茗,两步并做一步,奔上楼去闭了楼门,服事小姐安寝。不题。
  却说适才在楼上滚下来的,正是蒋青岩。他因见众人都在楼下,思量要上楼去看看小姐的衾枕。不料,一时失足,滚将下来,跌得巾歪骨痛,把额角上跌破了铜钱大的一块肉皮,抱着头忙忙躲入树林之中,又好笑,又好恼。暗想道 :“我额角 上跌了这一块肉皮,倘明日张、顾两人和岳父看见,一时却怎生答应?”想了一会道 :“我只说是昨夜吃醉,倒在床上滚下 来跌破的。” 自己一人站在树林中,只待众人查看过了,再去 打探,闻得柔玉小姐留下韩香相伴,只得学个鸳鸯搏鱼之势,一步一步在那黑影里步回书院中来。从新脱了衣服上床去睡。
  心中打算明日瞒过了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私到园中看那三位小姐赏牡丹。他一边打算,一边昏昏睡去。
  再说柔玉小姐留住韩香的意思,原非要她相伴,只因蒋青岩一事在心,恐他将来做出话柄,损了她的节。故留韩香在此,要和她商议一个计策,善止蒋青岩的来往。两人在楼上,对坐在灯下,只碍着绛雪在跟前,不好开口,只得吩咐绛雪道 :“ 我与韩姐还欲做诗闲谈,你可将灯儿添上了油,你自去和衣睡睡。我这里有事之时,再来唤你。”绛雪闻得小姐放她去睡,就如逢赦一般,忙来添满了灯油,将茶壶暖在茶包内,她自去和衣睡了。
  韩香见柔玉小姐这般动静,体念不出,欲问又止。柔玉小姐侧耳细听,那绛雪早已睡着,柔玉小姐方才立起身来,望着韩香深深一拜。那韩香不知就里,忙忙答礼,惊讶道 :“小姐, 却是为着何事?却不怕折杀我?”柔玉小姐道 :“姐姐,我有 一言与你商议,望你千万不可泄漏。”韩香道 :“小姐说哪里 话?贱妾本一下人,蒙小姐爱同骨肉,形影相依,自恨图报无地,倘有可用之处,贱妾自当尽心竭力,怎敢泄漏?”柔玉小姐答道 :“我非不知姐姐待我之厚,故先试之耳!” 说罢,遂携了韩香的手轻轻走到楼下,暗中坐了,就将前日她取琵琶之时,蒋青岩怎生上楼来,她怎样正言厉色相拒而去,今夜在楼上滚下去的多应又是他说了一遍。又道 :“我想 当初婚姻未定之时,男女相念之情,彼此不免。于今婚姻既定,此心各安,且夫妇大伦,岂可视作等闲花柳。他只该急急回去打点完来娶,怎生还在此搅扰?万一使父母得知,怎生是好?
  今夜特与姐姐商议。他方才料必听得我们说明日到园中赏牡丹,他明日定也要到园中来闲耍,烦姐姐留心待他,到时指他到一边与他说知此意。况杨素老儿,恐未必便肯干休,万一再有甚风波,岂不悔之晚矣?姐姐千万替我劝他回去,做他的正事要紧。”韩香道 :“蒋官人原来这等不老成,若非小姐说,贱妾 竟一毫不知。小姐之言,可谓老成之至。只有一件,此事必须小姐或写一书、或作一诗词,内中含着此意,待我致与他。若只是我口说,恐他疑我是知音故阻!且妾虽是下人,也觉羞答答不好十分脱口。”柔玉小姐道 :“姐姐见得有理。只是书札, 我却不便写。他前夜留得有诗四首在我处,我已和了,于今待我再做一首词儿,一起封与他便好。”韩香道 :“如此极妥!” 柔玉小姐连忙同上楼来,信笔写了一首词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