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缘

  今日登堂须细认,儿时相见恐相忘。
  华刺史看罢,称赞道 :“淋漓感慨,令我悲恨交集。吾侄 品既超群,才复绝世,只可惜生非其时。虽然吾侄年方弱冠,异日定是黄金台上人,只恨老夫不及见矣。”三人深谈忘倦。
  厨下人来禀道 :“酒席齐备,不知是摆在园中还是内宅?” 华刺史道 :“就在这内堂罢!”青岩道:“既有盛席,又有名 园,何不携去一游?”华刺史道 :“荒园久未洒扫,迟日再当 奉屈。”
  说罢,众丫头仆婢一齐走来,抬过两张桌子、六张座位。
  华刺史吩咐众丫头婢子道 :“蒋官人是至亲,此后家中大小, 却不须回避。”此时,众侍妾们都立在屏后,不好出来,听见这一句话,大家一齐走到左右立了,都偷眼去看蒋青岩。连韩香也来看了几次。此时,蒋青岩身在红粉丛中,真个健脾。只望那三位小姐到来,他拼了痛饮。
  不一时,酒到,华夫人着婢子去请三位小姐。那婢子去了半晌,走来向华夫人耳边暗暗说了几句,华夫人笑道 :“我晓 得她三人从不饮酒的,不来也罢。”蒋青岩闻言,把十分高兴减去九分。华刺史起身安了席,三人坐下,侍妾筛上酒来,饮过几巡。蒋青岩渐觉精神困倦,又见日已西斜,再饮数杯,便起身告辞。华刺史道 :“老夫倒不曾奉问,难道吾侄的行李不 曾带到舍间来么?”蒋青岩道:“小侄来时,有两个相契的朋友,要同小侄来游览山水,行李同在一处,因此,尚未携来。
  待小侄今夜回去,与那两个朋友说了,明日搬过来罢!”华刺史道 :“既是吾侄的朋友,何不同到舍间盘桓几时,也带拿老 夫开开笑口?”蒋青岩道 :“那两个朋友今日也要求进谒,因 恐姑父谢客,所以迟疑未至。姑父若肯推爱,须写两个名帖,着一人同小侄去请他们。他两人一个姓张,是张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个姓顾,是顾司徒之子,名成龙字跃仙,都是高才妙品,少年意气之人。”华刺史道 :“既然是高才年少的人, 老夫一发要会了。”即忙传进一个院子来,吩咐 :“快去写两 个眷弟的名帖,同蒋官人到下处,去请那张、顾二位相公,明日同搬行李到宅里来住。”院子领命去将名帖写了,在外伺候。
  华刺史携了蒋青岩的手,送到大门外。
  蒋青岩作别而去。一路上,想那三位小姐不出来陪他饮酒,甚不快意。又转想道 :“她是女孩子家,从不曾见生客。我虽 至亲,却是初会,便不出来,也难怪她。于今姑父既约我到他宅中去住,后面日子正长。俗语道‘日近日亲’,自然渐渐亲热,我看姑父,姑母待我的意思甚厚,十分爱我,将来若得个人儿从中说合,待我与柔玉小姐成就百年之好,我蒋青岩愿拜他八拜。”又想道 :“不难,不难。姑父和柔玉妹子都是擅风 雅、有眼目的人,只须我做些诗文,惊她一惊,也自然着我的道儿哩!”说时迟,走时快,那轿子儿已到下处了。
  张澄江和顾跃仙一齐接住,问他认亲的事如何,蒋青岩欢天喜地细细向两人说知,又道 :“家姑父闻两兄在此,嘱小弟 致意,道他多年不出门拜谒,差院子敞持名帖,前来叩请,约两兄明早同小弟移行李到他宅中,盘桓几时,一同回去。”那华家的院子忙将名帖呈上。张澄江和顾跃仙向蒋青岩道 :“令 姑父小弟素未谋面,何敢唐突相扰?”蒋青岩道 :“两兄与小 弟情同骨肉,吾亲即若亲,况小弟已替两兄道意了,去有何妨!
  ”张、顾二人都因有那自观和尚诗在心头,巴不得同去,及闻蒋青岩之言,忙忙转口道 :“既是长者见爱,何敢固辞?明早 同行便了。”当下向华家院子道 :“多拜上你老爷,我们明早 和蒋相公同来便了。”那院子领了回话去了,不题。
  却说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吃了夜饭,张澄江低低问蒋青岩道:“吾兄今日见那两位小令妹,生得如何?”蒋青岩道 :“皆绝代人也。”顾跃仙闻言笑道 :“若此处无甚光景,回去拿住自观和尚,打碎他的光骷髅。”彼此谈笑至二鼓,方才就寝。
  次早起来,收拾行李。张、顾二人各写一个眷晚生的名帖并礼单,吩咐院子,叫了脚夫,挑了行李。他三个主人也不乘轿,一路携手而行。一路上的人,见了他三人,都道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行了不一会,到了华府门首。华家的院子先去通报,华刺史整衣出迎。走进大厅,叙礼已毕,张、顾二人呈上礼单。
  华刺史接过,递与院子,叫写两个璧谢帖,然后看座。张澄江首座,顾跃仙次之,蒋青岩又次之,华刺史北面陪着。
  茶过三巡。华刺史道 :“昨闻舍内侄道两兄才品、门第, 急欲一晤。且是旧日通家,不知两位令尊健饭么?”张。顾二人一齐打恭道 :“先君去世多年了。”华刺史叹道 :“国亡世乱,故旧亲朋凋零殆尽,令人可悲可叹!两兄如此英年妙品,指日定成大器。老夫何幸,得观芝字!”张、顾二人齐声道:
  “后生失学,今幸因青岩兄之缘,得拜阶下,惟老先生进而 教之!”四人叙了半晌。
  华刺史细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浑如三座玉山,朗然照映,暗暗称羡道 :“不意世间有此等俊人!”当下吩咐 将他三家的行李安在东边书院里。又唤过一切院子书僮来,吩咐道 :“蒋官人是至亲,张相公、顾相公是尊客,你们都要敬 谨,不得放肆。”又派了三个书童、三个院子轮班在书院中传递茶水,听候使唤。吩咐完备,蒋青岩立起身来道 :“小侄们 也要到书院中走走。”华刺史即便相陪,前边书僮引道。
  四人一齐走过天井,进了东边一个竹门,又行过两条竹径,才到书院。只见书院中门径曲折,洒扫得一尘不染;中庭两边,种有十来株绝大桐树。此时正是深春,那桐叶新发,把纸窗儿都映得碧绿。那窗前的芍药初开,香风扑面;那几榻之精、书画之富,不可言尽。怎见得,有词为证:
  阶下梧桐滴翠,庭前芍药流香,牙签万轴拥胡床,几榻炉瓶雪亮。隔树莺声宛转,衔泥燕子匆忙。文房四宝最精良,卿相神仙不让。
  — — 右调《西江月》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看了,都道是高人之居,与众不同。再到后面,又有一个亭子,四围修竹,亭面临水,亭上钉了一匾,写着“栖凤轩”三个大字。蒋青岩和张、顾三人见了,暗暗着了一惊道 :“‘三凤’之说应矣!”三人相视大 喜。华刺史看见他三人爱这亭子,便吩咐院子移座,俱到亭上坐谈。
  少顷,饭至,摆在亭上。饭后,蒋青岩独自进去候过华夫人,出来相与闲话,书僮在旁焚香煮茗。他少长四人谈今论古,畅叙幽怀。华刺史见他三人口似悬河、腹如武库,心中惊羡非常。当夜盛席相娱,又下了请启,请明日游园。蒋青岩心下甚喜,暗暗打算明日到园中偷空去寻前日的旧事。酒散后,一夜睡不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
  乱离鼎革情事写得如见,华刺史云“国亡世乱,故旧亲朋凋零殆尽,令人可悲可叹”,语极情真,非身历其境者,不能道一字。






第四回 楼下潜身听私语 灯前遣闷谱琵琶

  词曰:
  花影疏疏,人悄悄,画楼灯火辉煌。院门偷启探娇娘,关心无限意,私语对韩香。
  多少新愁驱不去,琵琶几代兴亡。《后庭》一曲更凄怆,赠诗题白练,绝伎许谁行?
  — — 右调《临江仙》
  话说蒋青岩见华刺史请他到园中游赏,一夜打算重寻旧事,并未合眼。次日午间,华刺史亲来约他三人同到园中。蒋青岩千方百计要脱个空儿到小姐的妆楼下望望,怎奈华刺史到处相陪,再不得抽身,因口占一绝道:
  往事依稀在目前,百花深处有婵娟。
  重来不许刘郎见,绣幕珠帘尽悄然。
  这日,从下午上席,直饮到起更方散。
  从此,华刺史日间陪他三人谈笑,夜间陪着饮酒,乐此不疲。不料,老人家的精神有限,一连数日便累起一个劳碌病来。
  食少睡多,不能到外面相陪,凡事都是蒋青岩代劳。
  一日,蒋青岩想道 :“我此来之意,专为那柔玉小姐。于 今住已多日,终朝闷坐,没得一个法儿和那小姐一诉衷肠,大非本意。”想来想去,全没计较。因到那书院后面去闲步,见旁边有一所高楼,蒋青岩便走上那楼去。推窗四望,只见这楼与那花园仅隔一墙,那柔玉小姐的妆楼也隐隐在目中。蒋青岩见了,忙下楼来到墙边,四下观看,见那西边墙角头有一个门儿,锁在那里。蒋青岩便寻着一个书僮问道 :“这门儿通着甚 么所在?”那书僮道 :“这门外便是后园。”蒋青岩道 :“既通后园,为甚么却锁了?”书童道 :“因与内宅相通,故此闭 锁。”蒋青岩闻言,口中不语,心下暗暗喜道 :“有计较了。” 当夜,将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劝醉了,打发去睡。待众书童院子都睡尽了,蒋青岩携了自己箱上两钥匙,轻轻走到那后门边,去套那门上的锁。却也作怪,这钥匙就像原是这门上的一般,一套便开了。青岩喜不自胜,忙将那锁儿虚锁在门上,闪出后门,反手将门掩了。
  只见门外昏黑如漆,摸不着路径。定眼半晌,望着灯光亮处一步高一步低走上前来。打从厨房边经过,听得绛雪的声音。
  蒋青岩住了脚,听她说甚言语。那绛雪道 :“快些,快些。小 姐不吃夜饭,要汤静手哩!”灶下一个老婢忙起身来,舀了一盆汤,绛雪手拿了一个纸灯出了厨房门,竟望南去。
  青岩捕着影儿随了她两人转过一带竹篱,才是柔玉小姐的妆楼。里面灯光闪烁,蒋青岩不敢进去,闪在黑影里立住,让绛雪和那老婢先进去了,他才到门背后站着,望着绛雪忙忙将汤倾在一个铜盆里面,捧上楼去。那老婢自回厨房去了。蒋青岩听着柔玉小姐在楼上净了手,又听得一个女子净手。那女子的声音却是韩香。韩香一边净手一边向柔玉小姐说道 :“小姐, 我昨夜替三位小姐得了一个佳兆!”柔玉小姐道:“是梦见我姊妹们做了官么?”韩香道 :“我梦见三位小姐各跨了一只彩 凤,齐齐飞向云中。”我醒来细想 :“这梦甚佳,三位小姐指 日定得佳婿。”柔玉小姐长叹不语。韩香道 :“我看前日那蒋 家官人的人品,真个世上罕有,且又负大才,若三位小姐得婿如此,也便足了。昨闻老爷说,那同来的张、顾二人,也是风前玉树哩!”柔玉小姐住了半晌,说道:“老爷连日身子欠安,蒋家哥哥在此,不知早晚茶饭及时否?”韩香道 :“夫人时刻 查看,谅无人敢怠慢他。只他年已二十,为甚不寻个佳偶?想多因才大眼高之故。”柔玉小姐闻言,低头不语。
  却说蒋青岩自绛雪捧汤上楼之时,老婢已去,便轻轻走上楼门暗处,侧着身子儿站立一旁,将柔玉小姐和韩香俩人说的话句句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喜道 :“不料小姐这般念我,那韩 香也这等着意于我,真个难得。”再偷眼细看小姐房中,好生齐整。怎见得:
  锦帐罗帏,象床鸳枕。衣香逐炉,烟而氲氤;火树映容,光而逸韵。图书万卷,围绕着一个佳人;花柳三春,耽误了千金娇女。灯儿下悄语多情,门儿外相思几许。
  此时,蒋青岩魂消魄荡。再看那柔玉小姐坐在灯光之下,浓妆尽卸,越显得千娇百媚。便是那韩香,也觉娉婷可喜。
  蒋青岩欲待上前和柔玉小姐说几句衷肠话儿,又碍着韩香在侧,千思万想。只见小姐愁眉不展,情绪萧条,韩香道 :“ 妾观小姐连日情绪不快,不知有甚心事?”小姐道 :“偶尔不 畅,连我自己也解不出,不知为甚?”韩香笑道 :“小姐的心 事,妾猜着几分。于今小姐便愁烦也难济事,况凡事俱有定数,待妾与小姐宽解宽解如何?”柔玉小姐道 :“你有甚法儿宽解 我的愁肠?”韩香道 :“妾近日新谱得几曲琵琶,前日曾弹与 老爷听,蒙老爷赏鉴,尚未请教小姐。此时夜深人静,待妾去取来弹一曲,与小姐遣闷,或者遣得些儿也未可知。”小姐道:
  “此事甚妙!只恐母亲一时唤你,不大稳便。”韩香道 :“不妨!妾来时已见夫人安寝了。”
  柔玉小姐闻言,忙唤绛雪点火。叫了数声,绛雪方从梦中惊醒,走到跟前道 :“适才可是小姐唤我?”小姐笑道:“你 这妮子,怎么一些心事也没有,恁般好睡?快些点火,跟韩香姐去取琵琶来。”绛雪走去燃了一个纸灯,同韩香下楼。蒋青岩早已躲往楼下去了,让韩香和绛雪过去,大着胆子竟上楼来。
  柔玉小姐正背着身子在香几边添香,忽听得脚步响,忙忙转回头来,见是蒋青岩,一时回避不及。蒋青岩恭恭敬敬望着柔玉小姐一揖道 :“贤妹,拜揖了。”柔玉小姐正色道 :“夜阑人静,哥哥却从何处混入我卧室?哥哥即不避嫌疑,独不畏礼法乎?”青岩道 :“客枕无聊,偶尔间行,望见灯光,不觉信步 至此,听得贤妹声音,特来相访,并谢前日园中宽纵之恩与适间关念之德,兼有独作请正。不知贤妹如此相拒之深,即嫌疑礼法,亦当为多情人恕耳!乞客少坐,略诉衷肠。”青岩口中说着,身子便要坐下。柔玉小姐慌忙道 :“哥哥快去。婢子从 人即刻到来,倘被她们撞见,不但有损于哥哥,亦且遗冤于小妹。如再迟延,小妹即去禀知爹娘,哥哥那时休要见怪!”正说间,远远听见韩香和绛雪的笑声。
  蒋青岩忙向袖中取出一张诗稿,放在桌上,飞奔下楼去了。
  吓得柔玉小姐心中突突的跳,忙将诗稿藏过。韩香和绛雪早已来到。蒋青岩躲在暗中,看着韩香双手把着一张精致仿古的琵琶,笑盈盈和绛雪同上楼去。歇了半会,然后才听得调弦定响,渐渐弹入正调。弹得指尖儿飞舞,纷纷攘攘,恍如金戈铁马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