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文龙道:“我想这个大殿是断断留不得的,倒不如取此火种将它付之一炬,也免后日之患。”楚材道:“这话正合我意,照此而行便了。”遂回头对沈方、张武两个童儿,叫他们快去找寻火种。不多一回两人已将火种寻到了,又取了些引火之物,堆在殿之四面,点起火来,真是好看。一霎时已是满天通红。好得此山荒僻,又在夜间,所以无人知道。楚材同文龙看了半响,方跨上马匹同着鹊桥等一行五个人,望下行去。在半山中间,又看了一回,方才所筑的那座大坟,此时虽是夜间,却被焚烧,那殿的火光直射下来,则如白昼一般,可以无须再用火把,因此路上更觉清楚。
  刚到山下,忽听得嘶呖呖的一声马叫,鹊桥便去寻看,只见树林中间却有三匹溜缰的好马。鹊桥大喜,遂一齐牵将出来,自己骑了一匹。其余两匹定要叫张武、沈方骑坐。又将方才所得的金银匀了,缚在那三匹马的鞍辔之后。张武、沈方起初还不敢骑上,后来见楚材也要叫他两个骑乘,只得一齐跳上马背,跟于后面。楚材道:“时候已是不早,须得赶紧些方好。”说毕便将两腿一夹,将马一催,那马便如飞而去。鹊桥虽喜步行,不惯乘马,此时因要急于回去,便也不去管自己会骑不会骑,就将三尖两刃刀的刀柄,在马的后跨之上打了一下,那马吃痛便叫了一声,跟着楚材等主仆四人,也是如飞地赶去。鹊桥觉得骑在马上犹如腾空一般,耳边只听得风声,不觉大喜,又要想把刀柄再打两下,早被文龙止住道:“你怎么这等的呆,那马禁得起那个刀柄么?”鹊桥听说,方不敢再打,只是紧紧地跟着而行。不到半夜工夫,已到了杜家村上,一齐下马。鹊桥先上前敲门,此时鹊桥的母亲妹子因记挂着他们,故此还未曾安睡。听见鹊桥等回来,连忙叫女儿嫣红出来开门。鹊桥便叫张武、沈方帮着他将马上的金银取下,搬进去交与母亲收藏,然后请楚材、文龙进去坐下,又将马匹也一齐牵至后面空屋内系住,少刻有张武、沈方前去喂料,不必细表。
  再说鹊桥又叫妹子把饭做起,将煮熟的虎肉取了两盘一同搬了出来,与楚材等大家饱餐一顿。有话则长,无话即短,况又日间大家已是辛苦,故将饭吃毕后,略谈了几句明日赴双龙山打擂的事情,便各安歇。到了次日,各人绝早起身,早餐已毕,鹊桥便取了银两,同着楚材等取了行李,辞了杜母出门。喜得鹊桥同张武沈方今日具有脚力,便一齐上马,向那双龙山一路而行。
  那一日已到了双龙山的脚下,远远望去,果见擂台高搭,壮丽无比。因时候尚早,台主还未到来,故擂台上还是静悄悄的,寂无一人。楚材便叫大家下马,将马交与张武沈方看守,自己便同文龙鹊桥走上前去细看。只见那擂台约有三四丈之高,四围栏杆均用五色彩绸扎出,中间一座匾额写着“以武会友”四个大字,左右持着一幅对联,却是狂妄可笑,原来写的是:
    生擒北海赤须龙并非跨口,活捉南山白额虎岂是空言。
  楚材等看了,不觉哈哈大笑道:“这个人真是目空四海,狂妄极了。少停等他到来,上台去问他一个明白,究意还是空言还是巧口。”正说之间,却见擂台上面中间悬着一个光亮的大球,隐隐有些光华放出,不知是件什么东西。大家猜疑了一回,复又往上细看,见那台之四角均高悬着一面大大的铜镜,也有些光华盘绕,却又解悬这几件东西在上,是什么缘故。不一时渐渐地又见来了无数武夫打扮的人,均往台上观望,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些什么。楚材等也不去访问,只站在那里等候,忽见鹊桥把手向台上一指道:“你们看台上还有一面牌挂着,像是也有些字在上面,却不知写些什么?”文龙见说,慌忙定睛一看,果见台上悬着一面白牌,写着茶杯大的几行字在上面。文龙便念将出来道:
    本台主设立此台,原为招揽天下英雄起见,如有豪侠上台比较武艺,能打本台主一拳者,赏银一千两,能赐本台主一脚者,赏银一万两,能拳脚交着为本台主赏识者,除赏给银两外,请到山上与本台主结为弟兄,格外优待,另有大事商议,决不食言。尔个人毋得观望自误,切切特示。
  双龙山寨董示楚材等听了,不觉大怒道:“他牌上说的另有大事商议,想必定是谋反叛逆之事,少停待他到来,一看他的行为,就见分晓。”正说间,只见那双龙山上飞下一骑马来,马上一个喽兵打扮的人,手中拿着一面白牌,飞也似地从上而来。待到得台边跳下马来,便将那面白牌悬在台下柱上,口中又大喝道:“天下英雄听著,俺家大王有令,今日且各歇息一天,明日再来比武。”说毕,便上马回山而去。那些人一听此话,均至台边将牌细看。楚材等也挤上去,一看原来又是一派胡言写在牌上。只听得旁人七张八嘴地念道:
    本台主连日登台,挑选天下英雄,乃所来者均是全无能耐之人,以致拳脚之下,为本台主所伤者,已不知凡几。本台主因体上天好生之心,今日暂停一天,如有远路到来,且请各自歇息,养足气力,或者稍有可观,虽经本台主所伤,亦无怨恨。为此先行谕知尔等,准于明日到台比较,此谕。
  本台主董谕众人听了,又议论了一回,俱各渐渐地散去。楚材笑道:“原来这个狗头,今日还不是他的死期。我们且去寻个店所住下,让他多活一天,明日再来取他狗命便了。”说毕便同着文龙鹊桥回到方才下马的所在,也不上骑,就叫张武、沈方将马牵着,一同到附近村落中寻找寓处。寻来寻去,却见那些邻近的村落,均没有人家居住,直寻到十余里路途之外,方见一个村中有一个人家,倒也有五六间房屋,里面只有老夫妻两个住着。楚材便将来意与他说知,并言明日重酬房金,那老两口子欢喜之极,连连答应,把一间空屋叫他们住下。好得里面床帐却是现成,可以不必再为举动。又引领张武、沈方等将马至后面拴住,楚材便叫那老者请进房来讲话。
  那老者却甚是爽直,便走将进来分宾主坐下,先是楚材开言道:“请问老丈贵姓大名,此屋想是尊产?”那老者道:“小老姓洪名叫庭梁,却是祖居在此的。”楚材又问道:“敢问老丈,这里附近村庄为什么家家闭户,人迹全无?莫非都迁移到他处去么?”老者见说,叹了一口气道:“不是迁移开来,这里也不至如此荒凉了。”楚材道:“究意为什么缘故,都要迁移开去呢?”老者道:“本来我们这里极为安逸,虽有几个强盗在双龙山上屯扎,却从不到来惊动的。不期近时忽然间来了一个强盗叫做董天林,将这双龙山夺去,又在山下摆着擂台,说要挑选天下英雄。他手下的人,天天要出来搅扰,以致这几个村子内弄得鬼都吓走了,就剩下小老夫妇两口子,因舍不得这所房屋,又没有余钱可以他往,只得就在这里鬼混。好得他们见小老家中贫苦,没有什么油水,所以也不来惊动,在此倒还安稳,只是冷静不好。”说到这里,文龙便接言道:“果然冷静!只不知那个董天林是个什么来历,老丈谅必总有些知道的?”老者道:“这个人的来历小老虽略略有些晓得,究是与不是亦难一定。”楚材见他话里有因,慌忙问道:“管他是与不是,我们左右空闲,何不谈谈呢?”老者道:“且慢!我们这里离市甚远,你们若要买甚东西,可早些说,好待小老前去买来,若然晚了,没有买处。”楚材道:“老丈说得有理!”便叫沈方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来,交与老者道:“我们也不论什么,只要吃得饱的就是,就烦老丈去一办如何?”老者道:“你们到此人地生疏,自然小老效劳。”说毕便接了银子,就望外去了。直至响午时候,方见一个庄家人的模样,挑着一副担子跟着老者进门。鹊桥便走过一看,原来那个担子里面,鸡鱼酒肉以及白米等类件件都有。见那老者到里面取了两个篮子出来,将担中的物件尽行搬进,又将几十文钱打发那庄家人出去了,然后将篮子携了,叫妻子帮着一同拿到里面收拾。
  不多一回,均已煮好,尽行搬将出来。楚材因要探问那老者说话,便拉他一同坐下。饮酒中间,楚材复又问及董天林的来历,老者道:“小老也不过是听来的,说话当不得真。因那一日小老出去散步,遇着山上的一个喽兵,他却认得小老。原来这个喽兵,本是以前双龙山寨主金大王部下的人,他因主人被董天林打伤,又将山头夺去,故此心怀仇恨,此刻虽仍在山上,却是心中不愿,因此遇着小老之后,他便把小老当作亲人一般,将董天林的出身根由,细细的告诉于我。并说那个人本是一个不小的武职官员,因在某营中办事犯了军令,主将要捉他去正法,他就一溜烟地逃往外洋,得遇一个拳师,收在门下,不至数年工夫,就教成他七十二路拳法。他因记念家乡,特地回来,于路上遇着什么仙人传授他几件法宝,说他日后必有封王之福,因此他就痴心妄想,在半路中劫了些客商财物,赶奔京都。不知结识了那个官宦,荐举在严太师门下,与严少爷非常投契,特叫他带领府中几个超等师爷,暗暗地到此摆设擂台,收罗天下豪侠,以将来图谋大事之用。因此他就先自一个人到来,谎称走江湖的人,在山下摆设擂台,乘势将这座双龙山夺去,作为巢穴。他就自称为擂台之主,叫那几个府中带来的师爷,在山操兵练将,一俟挑选得有本领的人多了,他就要兴兵夺取府城。我们这里的人也略略晓得些风声,恐怕真有此事,故此行远避开去。小老就只夫妻两人,年纪又大,所以也便不想搬到那里去。你们几位相公到此,莫非也要去与他比武么?我想相公们都是文弱书生,就是那位杜相公有些会武艺的形状,若然前去,不免有损无益。依小老看来,还是不去的好。楚材笑道:“我们志在锄强扶弱,为国效忠,况他又有不轨的念头,岂可置之不问,任其猖狂?虽承老丈美意,我们自有道理,不劳老丈担心。”老者道:“我是说我的话,听与不听却在你们自己,小老也不好好阻止。”说毕,便将这件事丢开,把余外没要紧的事情谈了一回,各各欢然饮酒,直饮至日落西山方才把饭吃了,大家安睡。
  一宿晚景易过,已到来朝。天明大家起身,梳洗了,各各饱餐一顿,又取些银两相谢。老者推却良久,方才收下。大家又将身上扎缚停当,收拾了一切,辞了老者,上马而行。老者又送至村口,再三叮嘱小心,然后回去,这且丢过不提。再说楚材等出得村口,大家将老者赞一回,方一齐纵辔而行,不一时已至昨日下马的所在,依旧就在那里下马。抬头一望,早见人山人海,比昨日的光景大不相同。再看台上时,见有两桌白银摆列在东西两面,那个台主却还未到,唯台下柱上的那面白牌已经撤去,晓得今日台主一定到来,决不再有空走之理,且自站在一处空的地方等候。看官可晓得董天林昨日为何不到擂台?原来有个缘故。只因前晚三鼓时候,董天林在山上睡觉,忽然得其一梦,梦见自己正上擂台耀武扬威的时候,忽然台下跳上两个金甲神人来,将他捉去,说了他多少罪恶,就把他一剑斩下,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因思此梦多凶少吉,愈不耐烦,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天明,何曾睡着?及至起来了,又觉神思不对,所以昨日不敢上台,假意把大言写在牌上,暂停一日,以免被人耻笑。这叫做: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何况又是个草寇,安有不亡之理?他还不晓得取他性命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还在自己骗自己,以为在山躲过一日,避去凶恶时辰,就不妨事的了。这且慢提。
  再说楚材等在空地上站着,留心在人中一看,见凶恶相貌的也有,身长体胖的也有,大约都是想来夺彩的人。因此便不去细看,只在那里等候。等了有半日的工夫,方听见有一派马铃的声音,连忙回头一看,见有三个强盗骑着三匹高头骏马,从山上飞驰而下。后面又有无数的喽兵簇拥着,望擂台而来。大家仔细一看,第一个第二个虽然相貌凶恶,却还不甚怎样出众,唯独第三个人,不特另是一样打扮,而且气概高昂。但见他:
    身长九尺,腰大十围。倒挂脸,口赛血盆;狮子鼻,铜铃两眼。头戴乌缎壮帽,高悬一颗大红缨;身披蜀锦花氅,系着两个豹皮袋。虎头燕颔,恍同巨无霸重生;青脸深眉,宛若蒋门神转世。顾盼处,目中欲无余子;叱咤时,舌尖定起春雷。胡须如铁线,两耳好招风。莫怪他寇盗班中称第一,威风凛凛实惊人。
  楚材等正看之间,忽听得旁边有些人在那里指着道:“这末后一个凶恶形状的,就是董天林了。这般气概,定然武艺超群。不知今日哪一个倒运的上去吃他的打哩!”原来这些人都是那些游手好闲来看热闹的人,并非是个个来打擂台的。当下楚材文龙听了,也不过付之一笑,并不在意。只有那个杜鹊桥听了,却生起气来,对着那些人喝道:“放你娘娘的屁,你们敢是董天林一党的强盗,故意替他虚张声势么?可晓得我们今日到此,是特地来要他命的。你们若再说这些话,且请先尝俺一拳!”那些人见杜鹊桥如此莽撞,也不敢同他计较,只嘻嘻的对着他笑。鹊桥见了复又大怒道:“你们敢是要气死俺么?还要笑俺!不要走,等俺先来与你比较,看是如何。”说完便摩拳擦掌地要想过去。幸被文龙看见,随手拉住道:“你怎么竟是这般的呆。人家也没有得罪你,怎反与人家吵闹起来了?快些与我站在此间,不准开口。”鹊桥本欲过去,不期忽被文龙拉住,也叫没法,只得站着不动。那些人见他形状可怕,不敢多言,又恐他真个要去打架,早已哄地走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