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出得庄门跨上马匹,青奇又带领众弟兄相送,直送出山峰之口。楚材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们请回吧!”文龙也道:“只要你们事事留意,不忘记我们两个,就是你们的盛情了。岂在远送!”青奇等见说,只得又跪下磕了几个头,方将脚步止住,直等看不见他们主仆的影儿,听不见马铃的声响,然后快快而回。自此以后,只在山庄内练习武艺,勤攻韬略,无事时并不出门,就有客商经过,及一切平时要杀的僧道贪官,也并不一毫惊动。平时的食用除耕种田地之外,又选手下的精明强干喽罗数名,给予资本,命往各处贩卖货物,开设店铺,所有盈余,尽作山庄之用,已是颇可过度。直要等到日后有事,楚材、文龙写信到来相招,然后一齐出去,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留名千古的事业来。此是后话,暂且丢过不提。
  再说文龙、楚材带领两个童儿上路之后,讲起青奇等一众弟兄的好处,不觉赞叹不已。想要再寻几个同青奇弟兄一般的人以作他年臂助,故此两人并不穿州过府,只拣小路山多的所在行去。
  一日,行到一处地名叫作“野猪林”,已是傍晚时候,想要寻个宿店,不意一望无际,人迹杳然。看看已是错过宿头,好得仗着自己本领,不怕狼虎,倒反慢慢的一路寻去,或有古庙、破祠,便可暂为歇息。故此就是没有宿头,也不在心,只顾跨在马上,看那四边的晚景,倒也另有一番景象,甚是好看。因此便不知不觉地说说笑笑,又行了五六里路的光景,忽见路旁草地中蹿出一群香獐来,东奔西跑的在马前乱蹿。张武看见大喜,对沈方道:“这几个香獐倒也好顽得紧。我同你上前捉两个活的,带它回去顽顽如何?”沈方也是孩子的性情,一听此说,不觉高兴起来。将欲上前,文龙喝住道:“你两个敢是疯呆傻子么?促了活的怎生带得回去?”话未说毕,早被楚材拈弓搭箭,“飕”的一声,一箭已放将出去,射在那只大的香獐腿上。那只香獐一受着痛,回身就跑。文龙也忙放箭,又射着了两只。趁势拍马赶将下来,那些香獐便四散地奔逃。两个人分头追赶,赶了一会,张武、沈方也追上前来,一同赶至一极大树林之中。细细看时,那些香獐一只也没有!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再看天光,已是上灯时候,幸有一片月色照得如白昼一般。两人只得下马,拣一块平正光润的大青石坐下。楚材道:“我们既赶不宿头,倒不如就在这树林中权坐一宵,专等天明再行吧。”文龙道:“这却使不得。我想此刻坐在这里,还不打紧,若然到了下半夜,那风露侵肌,只怕禁不住,还是寻一处有遮盖的地方,庶不妨碍。”楚材道:“此时还到哪里去寻呢?”话还未完,早见林子外边隐隐的似有黄墙露出,因指道:“兀的不是寺院么?”文龙随着楚材指的所在看去,果见树林那边有一带高高低低的黄墙,参差显露。只因隔开尚远,辨不出什么所在,便道:“既有这个地方,敢则是好,我们且到那里去再处。”说着,便同楚材立起身躯,并两个童儿齐往黄墙那边走去。
  约走有二三里之遥,方看明果然是个寺院。寺门上有个匾额似乎年代已久,故四边早已剥去,惟上边的字迹尚不模糊。趁着月色一看,却是“藏经寺”三字。刚欲跨进寺门,忽然间寺门之内卷出一阵怪风来,吹得树上的树叶,地下的尘沙乱飞、乱舞。要知这阵风究竟是何怪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显英雄古寺遇妖 救婵娟荒山斗法
    作事倘非奇特,焉能千古流芳?何来妖物太猖狂,也在深山放荡!
    血性本由天赋,英雄岂惧强梁!龙潭虎穴纵非常,也要奋身一往!
  却说楚材同文龙刚欲跨进寺门,忽被一阵怪风吹得毛骨竦然!慌忙一齐站住。往里定睛观看,见无动静,各将宝剑出鞘,执在手中,大着胆走将进去。再向四边瞧看了一会,又走至里面,细细查检。惟有一座破坍大殿,却无神像。直待走到寺之后面,见有一片空地,四围树木参差,中间一座大塔,却也别致。但见那塔直是高耸,后人有诗为证:
    五色云中耸七层,不知何代法门兴!远来客子时凝望,近处村童亦倦登。
    金铎声摇风四起,宝瓶影对月初升。可怜人迹无从见,难向山僧问塔名。
  两个人看毕,仍旧回至殿上。那月光照将进来,见有两座石拜台摆在中间,不觉心中喜悦。命童儿将两座拜台拂拭一回,一同坐下。看那地下时,似乎有人打扫过的,映着月色颇为光洁明净,不觉有些疑惑。因此各将身上衣服扎缚停当,仍将弓箭、宝剑跨在腰下,等候有何动静。又各议论了一番。
  直到三更光景,觉得有些困倦,刚欲闭目养神,忽地听得有人笑语之声,顺着风从后面吹来。两人慌忙立起,一齐走至后面,侧耳细听,却见声音从塔中出来。楚材愈觉奇异道:“深更半夜,又是在荒山里面,如何塔上有人说话!不是歹人,定是妖怪。”文龙道:“不要管他,我们且上去看明,便知是人是怪!”楚材:“不可。我们虽不怕他,却是初到这里,怎好卤莽!”说着,便顺手向东面一颗合抱的大树指道:“我同你先到这树上面悄悄的探看塔上动静,然后再作计较如何?”文龙道:“这是万全之计,有何不可?”又轻轻地嘱咐两个童儿,叫他隐在寺中看守行李,不可高声讲话,以致惊动他们。嘱毕,两个便放出平时练就飞云纵的工夫来。
  一转眼间,两个人各拣一枝大杈,蹿上隐在树叶中间。一些声息俱无。两个趁着月光,向那塔中看时,只见那塔的四面宽阔,塔之第三层上,里面台椅俱全,似乎俱是白石做成的模样,光润无比,却有三个人坐在上面谈笑赏月。一个身子瘦小,眼红嘴尖,身穿白色衣,两手上似乎有些黄橙橙的毛;一个上身穿白,下身穿黑,额上有一个极鲜明的红球,像是生在肉上的光景,那张嘴不知怎么,竟比人长出许多,颇觉难看;一个长马面,头上似有两个角肉,穿的衣服却是黄色,周身均有梅花斑点,颏下胡须倒有一尺余长。起初所讲的话却是听不清楚,后来渐渐地听得那瘦小身子的说道:“良夜客来,惜无佳酿,以供一醉,奈何,奈何!”黄衣道:“者清淡也是韵事,我们又非饕餐之徒,何必拘拘!”长嘴的道:“清淡虽是韵事,究不足消长夜,倒不如各把自己生平抱负吟诗一首,一则见我们并非俗品,二则借此消遣,庶不负月白风清之夜,你们以为何如?”瘦小身子的道:“究竟道兄风雅,既然如此,待我首唱,借此抛砖引玉。倘有不到之处,还祈斧削。”黄衣者长嘴的一齐说道:“彭道兄高才博学,没有不好的,休得太谦,快些请教吧!”瘦小身子的笑了一笑遂吟道:
    曾向巴山啸月明,洞庭霜落汉江清。禅开悟彻叨先觉,剑术传来泄不平。
    楚国加冠推俊杰,唐家伐叛显忠诚。千年灵异称通臂,又闹天宫旧有名。
  黄衣者赞道:“用典确切,簇簇生新,的是杰作。小弟虽有粗诗数句,恐不免有续貂之愧。”因亦朗吟道:
    碧水丹山日日游,苍松翠柏自为俦。每衔芝草成灵药,常驾云车赴十洲。
    名列东华朝五岳,身依南极共千秋。纷纷尘世皆旧梦,点点梅花永不休。
  长嘴的笑道:“两道兄珠玉在前,小弟不如藏拙的好,倒是不献丑吧。”瘦小身子的道:“这却不能。况又大家无事,兴之所至,何必拘拘工拙,一定要请教的。”长嘴的道:“既蒙雅爱,只得要乱谈了!”遂吟道:
    南岳峰头振羽衣,每从胎息见天机。翩翩赤壁横江过,矫矫青城带箭飞。
    雨后清溪看独步,月明华表羡双归。云间咸讶笙箫响,访道寻真四海栖。
  三人吟毕,互相称赞。正在扬扬得意之际,忽见塔的面后又走过一个人来。其人生得甚是可笑。那个身体竖里四尺,横里倒也有三尺光景,惟头颅甚小,上下都是尖的,竟同一个橄榄一般。面色都是黑的,两只眼睛又是甚小,身穿元色衣服,上面却有九宫八卦的花纹,蹒蹒跚跚地走上塔去,摇头幌脑地与三人叙了一回寒暄。三人口中只顾吟哦,带理不理,冷冷地与他讲话。那头小的人坐了半响,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聚在此处究竟作何消遣?莫非又吟什么歪诗么?”瘦小身子的拂然道:“你说出话来总讨人嫌!我们好好的在此各献奇才,怎么竟以歪诗称之,未免眼空四海,轻视才人了。”头小的笑道:“什么叫做眼空四海?你们且把各人所做的诗吟出来与我一听。待我与你们评定甲乙。”三人愈觉不悦道:“我们吟我们的,那个要你来评定甲乙!”头小的笑道:“你们真是尺泽之鲵,不知天地之大!可晓得我满腹经伦,目光如炬,肯为你们评定也要算你们的造化呢!”瘦小身子的听了怒道:“你纵才高八斗,我们也学富五车,倘然考较起来,只怕你就要退避三舍了。”黄衣者道:“袁道兄何必与他开口先伤和气?”又对头小的道:“你也不可这般狂妄!既要听我们的诗,也须好好的商量。我们自然念与你听。若只是一味狂言,恐亦非你之福!”头小的道:“既是这等说,暂时算我的不是,请念出来吧。”黄衣者遂把三诗逐一的念与他听。头小鼓掌大笑道:“我说你们吟诗还未到家,果然不差。”三人道:“怎见得我们不通呢?”头小的笑道:“你们不要性急,待我说出来,也教你们无怨。我当听得读书人说,‘文必己出’,又说道自出心裁,这句话不过要人家吟的诗无一字一句不从心坎中发出。你们是不知道的,我却晓得一些。我听你们方才这几首诗,都是人云俗云。就据袁道兄那首诗而论,中间有楚国加冠、唐家伐叛,并大闹天宫等字样,均是耳朵中听熟的说话,已落抄袭陈言之病,如何可以作数!陆道兄的衔芝草、御云车等字面,其病与彭道兄仿佛,却是看轻了自己,把生平的丑态都露将出来。至如岳道兄的佳作,较之两作虽觉后来居上,而以小弟论之,则赤壁横江过、青城带箭飞,以及月明华表等句,仍是陈言未去。若要想自成一家,与白乐天杜工部李太白等诗翁并驾齐驱,只怕还远哉遥遥!你们尚有何辩!”说毕,哈哈大笑。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文龙、楚材隐在树枝上面,相离不远,句句听得清楚,不觉暗暗好笑。又见瘦小身子的大怒道:“你这不实羞的东西,才出污浞,知道些的什么来!也在这里摇头晃脑地胡言。我若不看素日情面,今日定不与你开交!”黄衣、长嘴两个齐向瘦小身子的劝道:“我辈名登仙籍,岂可妄动无明,自伤雅道,且请息怒。”又对头小的说道:“你既这般大言不惭,谅来所吟的诗必是与人不同,何弗也吟一诗,便我们大家听听也好佩服于你。”头小的笑道:“要吟首把诗却也不是难事,但我这两天事情甚忙,哪有心情去弄这个!况又诗兴不在家中,只好改日请教了。”长嘴的笑道:“这两天大家空间,独你忙的什么事呢?”头小的笑道:“实不相瞒,前日被太上老君请去赴金丹大会,那些三山五岳的道友不知多少,都来同我接谈,定要叫我传授吟诗的法子。起初我还不肯,后来被老君听见了,替他们相恳,我因碍于情面,只得与他们讲解了一日,已是舌敝唇焦。不料昨日又被瑶池金母差了两个仙童,捧着大红贴儿到来说,要请我去赴蟠桃胜会,我因不高兴去,回绝了她。那里晓得来的两仙童再三相请说,若然请我不到,回去定要受责。我因见这两个仙童怪可怜的,只得勉强同他前去。及至到了那里,那些仙人都是久闻我名的。一见了我,便把我团团围住。这个请教未完,那个又来请教。幸我是个有才华的,不怕他们盘问,竞缠了有半日的工夫,方把各仙人说得眉眼花开而散。后来,见了金母,虽说请吃蟠桃,哪里晓得竟是虚应故事?那只蟠桃还没有熟,因此我也懒怠吃它,略略坐了一回,就告别回来,以为今日必然无事,可以养性修真。不意天不从人,真是睡梦中想不到的事,叫作什么灵山老祖,也是闻我之名,差了几个和尚来请我去讲经。说因他教下徒弟都是顽石一般的人,须得请一个学问宏深的大名家前去开导开导,只是不知哪个嘴快的把我迥不尤人的本领说将出来,以致那个老祖定要请我前去。我也是一时面软不得已去的。哪晓得这些光头果然愚钝的了不得,开导了一天,仍旧不明白。因此我一气,驾上云头就回来了。”黄衣的笑道:“照你这般说法,竟是天下的才人要算足下第一了!岂怪你眼空四海的瞧不起人。原来有这般的际遇,所以如此。但是我细想起来,你方才这几句说话实在好笑,仿佛是做梦一般,在那里说梦话。莫要说我们不信,只怕三岁的小孩子也不肯信你!我劝你不要说这海话了,还是从实些把诗吟出来,让我们大家听听,好多着呢!”长嘴的笑道:“你要叫他吟诗,实要逼他返本还原了。就是把他倒挂起来,恐怕也没相干。倒不如待我替你吟了一首吧。”头小的起初听见黄衣的赞美他,认是真的,不觉得意扬扬,连连点首。后来,听得你一句我一句却是取笑他的话儿,直气得把个黑面隐隐泛出红色来,意欲发挥几句,又觉得不好意思,看他左难右难,直到后来听长嘴的肯替他代吟诗句,方渐渐的把气平将下来,勉强笑道:“实在我没吟诗,岳道兄肯为捉刀,就烦代劳了吧。”长嘴的又笑道:“我想代你吟诗,恐转还不贴切,倒是待我把你的好处吟成一诗赠你如何?”头小的笑道:“这却甚好。不独可免我搜索枯肠,亦可见岳道兄的勤于吟咏了。”长嘴的也不理他,就款款地先吟出来两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