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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外史
刚走至桥下,忽见一群猎犬,约有四五十只,都是高颈细足,卷毛火眼,向着他们主仆四人直扑过来。张武、沈方急得倒退几步,大喝道:“不好了,相公快些用法制伏他们,不要被他咬着,不是玩的!”文龙正要略略施展些法术出来,使众盗惊惧,不敢妄生歹意。凑巧有这一群厉害猎狗扑来,正中机会,不觉暗暗欢喜,便笑道:“这种东西怕他做甚?”说毕,便向巽地上吸气一口,念念有词,又把左手一招,掐着剑诀向众犬一指,喝声道:“疾!”霎时间,忽见东南角上卷起一阵狂风,把地下的大小石子吸起无数,向那猎犬打去。可煞作怪,那石子仿佛象有眼目的一般,专往群狗乱打,却并无一石打在人的身上,只打得那些猎狗都是“汪汪汪”地极声嚎叫,倒拖着尾巴往庄门里面逃去。文龙一看哈哈大笑,即把剑诀煞住,那些石子便都落在地下。
众盗吓得把舌头都托将出来,缩不进去,不觉一齐跪下道:“相公真天人也!我等何幸?得遇相公!”楚材笑道:“你们快些起来,这小法何足为奇?不过弄着玩罢了。”众盗吃惊道:“原来相公还有大法,怎不教人拜伏?”说话之间,众盗均起立相请同入庄内。文龙命盗首在前引路,湾湾曲曲房屋倒也不小。走至厅堂上面坐定,群盗跪下叩谢释放之恩,楚材、文龙慌忙扶起,问其姓名始知:
第一个姓青名奇,绰号飞天龙;
第二个姓黄名正,绰号穿山甲;
第三个姓赤名禁,绰号出洞虎;
第四个姓黑名利,绰号卷地蛇;
第五个姓白名飞,绰号镇海蛟。
这五个人却都是异姓兄弟,情同骨肉,只愿同死不愿同生,都是对天立过誓的。还有新收的三个弟兄:
第一个姓罗名仁,绰号混世魔王;
第二个姓朱名义,绰号巡山太保;
第三个姓尤名忠,绰号探海夜叉。
计共八人,后三个虽是新收的弟兄,却也拜过把子,饮过血酒,悉皆义重如山,却各具一材一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今日若非沈张两位,莫想降伏他们。当下谈了一回,甚是投机。不一时,摆出酒来。楚材叫青奇等众兄弟同坐,众人抵死不肯,却被文龙一手一个拉住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们何必过执,快些坐下吧,不要这般客气了。”青奇等八人只得一同坐下。
席面上先摆的是兔脯、獐肉、驼峰、熊掌等类一切野味,后摆的蒸猪、蒸羊、烧鸡、烧鸭,大家狼吞虎咽的饱餐一顿。席间又谈论些拳棒武艺十八般家伙,说得格外投契,都恨相见之晚。席散后,楚材又问道:“你们方才说的,除了和尚、道士、脏官之外,从没肯妄杀一人,却是什么缘故?莫非你们与这些人都有仇恨么?倒要请教。”青奇道:“这却有个缘故,小人虽是籍隶本省,却因住的所在是个山僻小县,风气极其不好,专讲那些将男作女的事。小人住在那里实在看不上眼。后来不知那里来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和尚叫作极生,道士叫作化生,这道士的相貌却标致,同那个极生犹如夫妻一般。我们乡镇上的人都同他交好,常常将银两、米谷布施他们。不上一年,他两个手中就弄了一二万金,竟然卖块空地,盖造一个庙宇起来。庙中居然塑两个泥像,说是春秋时的卫灵公驾下的宠臣弥子瑕也。说这个弥子瑕是男子中最美的人,也有本事弄得个卫灵公日则同坐,夜则同眠,一刻都少不得。他又把吃剩的桃子与卫灵公吃,卫灵公喜欢的了不得,每每逢人夸说弥子爱我,故此男风中要算他头儿脑儿顶儿光儿是一个上上等的屁眼大王。这两个和尚道士自盖了这座庙宇起,见那进香求愿,一天何止千百余人,都说这个弥子瑕灵感异常有求必应。小人一知此信,因想这僧道来了,风气更坏,又是这样的哄动乡愚,愈见彰明较著不成个世界了。因此更觉愤气填胸,要想把这个庙宇拆毁,再把那僧道两个送他们一同到阎罗殿上去,免得在那里贻害无穷。想便想了,只是没有下手之时,又恐犯了众怒。后来又听得说,僧道已商议着要择日来一个盛会,村镇上的人又纷纷地助银钱下去,高兴非凡。小人晓得这事,又气得要死。因此找着了这个黄兄弟,同他商量要除灭这两个人僧道,挽回风气。我两个人便暗暗定计,待等赛会这一日,那会出庙游行的时候,庙中必然清静,又打听得那僧道两个自高身价,只在庙里享福,并不出来跟会,因此正中小人们计较。到了出会的那日,小人恐怕人家疑心,也是随着众人暗暗地同黄兄弟带了家伙,假作前去看会的模样,以便行事。不道那会果然热闹非常。”要知怎样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诉情由崇正辟邪 倾肝胆志同道合
色即空兮固是,空兮即色皆然。人能解脱色空禅,便是英雄手段!
俊道后庭花艳,淫僧一意贪欢,算来都是恶姻缘,尽可一刀斩断。
却说青奇把以前的事说将出来,直讲到出会的那一目。说道:“小人往看那会,果然齐整,不知要几万银子方能出得这会。但见那会出得庙时,头导的衔牌上面均写着‘皆大欢喜’四字,随后便是逍遥伞数十顶,织锦旗数十面;又是什么高跷,并扮三百六十行的名目;后有一阁数座,均是七八龄之孩童扮成各戏名目,所穿的衣服均绫罗绸缎,异常讲究。约有数十起。又有衔牌几对,上面写的是什么‘泽布后庭’、‘恩周旱路’、‘德重龙阳’、‘功开鸟道’等字样;又有二、三匹高颈骏马,都是金鞍玉勒。上面坐着二三十个美童,手中均各执着或金或玉的奇巧玩物;随后又是一队步行俊童,约摸也有三四十个,穿五色花袄,都是擦脂抹粉、描眉画眼、装腔作势地扭捏而来。或则手拿香袋,或则手托香盘;或捧龙涎香斗的,或携八宝香珠的。身边都有自己相好的契奇,或一个,或两个不等,都随在旁边伺候着。整衣添香,打扇理发。小人看到那里,已是怒发冲冠!禁遏不住,要想上前发作,几乎露出马脚来。后被黄兄弟将小人止住,只得再看下去。又见几十个妆太保模样的人,各执着签筒、笔架、帽笼、香盒、花瓶、掌扇等物。一对一对地过去之后,方是那个什么弥子瑕,又是什么卫灵公,两个却小小泥像,均是十六个十七岁的美童扛抬。小人细看,那两个泥像的嘴脸实不成个体统!再看后面,还有无数仪仗。此时小人的无明火实在按捺不住了,故也并不再去细看,便同黄兄弟两个穿入小弄无人之处,窜上房廊,从人家的房屋上飞跃过去,直到那庙之中。跳下一看,却见静悄悄的并无一人。小人只道这僧道两个也都出去了,正是懊恼自己莽撞,忽地听见一片丝竹之声,忙同黄兄弟两个也不声张,悄悄地在门缝中向里面一张,不觉又大怒起来!相公你道为何?原来这个极生同化生两个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榻上就干那无耻的事情。两边又不知哪里弄来的几个标致女子,都赤身露体,吹萧的吹萧,吹笛的吹笛,弹琵琶的弹琵琶,诸般丑态竟是不可言语形容。小人同黄兄弟两个,至此更耐不住,也不顾什么,便踹进门去,将僧道两个,一刀一个。本欲将那些女子一齐斩首,因想她们无辜,况这般式样谅非情愿!她们又苦苦跪下哀求,只得叫她们将衣服穿好,从庙的后门放她们出去,然后放起一把火来,将这庙宇烧得干干净净。小人同黄兄弟趁乱回去,以为可以无人晓得,不道过了一二日,被那些放出去的女子说将出来。会中的人晓得了,会同贿官捉拿。好在小人并无家眷,遂与黄兄弟连夜逃走,直走到这里,即被赤黑白三个兄弟出山邀截。小人同黄兄弟与他三个狠斗。约斗有一日的光景,各不相下。大家互相敬伏。后来,他三个再四劝小人同黄兄弟入伙。小人因想大丈夫立身处世,应当显亲扬名方是道理,若是落草,岂非埋没终身!然到此地位,不得不权且落草。就是罗、朱、尤三个兄弟也是为抱不平的事打死了人命,新近来到这里入伙,却也意气相同,甚是投契。我们的本心也不是情愿永远在此为盗的,惟有僧道贪官遇此,却不能饶他。今日我们冒犯相公,也不过为听了尊使的话,不服气所致,并非真要抢劫东西。不意相公们这等英雄,小人等实在有眼无珠!万望勿罪。小人看两位相公的品貌,那功名两字自然唾手可得。将来出仕之后,倘能在万岁跟前保奏招安,我们虽使肝脑涂地,亦所不辞。”
楚材、文龙大喜道:“你们识见果是不凡!只要你们有心归正,就不怕没有招安的日子。但是你们在此胡做,不怕官府差人来捕捉的么?就是官府不知道,难道庄邻地保也不上去举报,任凭你们如此么!”青奇道:“如今的时势,人所最怕得是个‘凶’字,官府虽有几次差人到来搜捕,都被我们众弟兄赶散,故亦不敢再来。那些地方官又是要每日申报上司,说管下并无盗贼,如何再敢申文上去请兵!况且我们那些庄邻及地保等,不要说不肯去出首,还怕我们迁移他处,不做这个勾当哩。”楚材道:“这倒不明白了。天下的百姓,没有一个不怕强盗的。难道你们这里的人反喜欢你们在此搅扰么!”黄正接着说道:“这却又有个缘故。从前,赤黑白三个兄弟在此,手下的喽罗还是乱烘烘的不遵约束,远近的人均都有些惧畏。自从我与青大哥来了,被青大哥整顿起来,立有条约,号令严明,止劫贪官污吏、奸商巨恶,违者定按军法,故此与这些邻里们秋毫不犯。又听得邻居们讲起,从前地方官若然拿着了强盗,那些捕快差役们就要到村里来敛钱。倘是不肯给与他,他就另生方法,叮嘱了强盗将来诬攀在案,等到弄得明白,已是倾家荡产!还有大路上或者死了一个气丐,官河中或者氽来一个浮尸,这些差役就快活得了不得,又要到来搅扰,生发银钱。其余借车借马,宰杀耕牛,贩卖私盐等事,他们更有了题目,拿着牌票,到各村镇上去恐吓,只要填满了他们欲壑方肯罢休。弄得各村上的人担惊受吓,哭哭啼啼,夜间还不敢安睡。自有小人们在此,莫要说别的,就是差役的影儿都没一个敢来,村上的人倒可以安心乐意的种田、种地,逍遥自在,好不快活!若是荒年,收成不好,小人等就把银钱借给他们过度日子,总不肯出去逃荒。那邻村的人都要搬到这里来居住,或有不能搬来的人家,常常怨恨着说,没有福气,眼热着住在我们村上的人,恨不得也挤到村上来居住。相公们来时,可曾见别处的村坊树上的树皮均已剥得精光,当作饭吃,惟独我们的村上树此都是好好的,从没有一日三餐不全的,人家还肯前去出首么?”
文龙叹息道:“胥吏作奸犯科,在上者竟无一毫觉察,此不得为在位者宽其责备也。只是你们既有这等爱民的心志,将来的福禄自不可以限量。然徒恃血气之勇,尚非全材可比。我看你们却都是心地光明之辈,造就尚非难事。古人云:‘以文事者必有武备,益文武必相辅而行,斯不致被识者所笑。况你们的武艺均已纯熟,将后来成名将却也不难。所少者惟读书耳。”青奇道:“我同黄兄幼年时倒也算读过四子书的,此刻若大年纪,怎么再读得进呢?”楚材笑道:“你同黄兄既读过四书这就容易了。可晓得四书上孔圣人对仲夫子说的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我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成者也。此是为将的要道。若能将这几句圣训渗透,便一生受用不尽。他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皆行兵要诀。然后再把孙吴兵法潜心熟玩,自然通得开去,用得出来,只不要拘泥了就是。会读书的也不过如此。”青奇与众兄弟听了,个个色飞眉舞愿求指教。楚材同文龙两个,乃把兵机韬略为将所断不可少的事一一教导,果然他们福至心灵。听到妙处,便都会悟得出,直讲到四鼓时分方才各各安寝。
到了次日,青奇等绝早起来。吩咐手下杀牛、宰马,大排筵宴,伺候着楚材、文龙起来,饱餐一顿,又捧出两大盘金珠来苦求收受。楚材道:“你们既存归正之心,我们岂有嫌疑之避!只是我们盘费尚有,不消你们费心,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嘱咐你们。我两个将后倘有际遇,用得着你们之处,即写书信到来,招呼你们,但我两个人的字迹你们都不认识。如今我有一个道理在此,好使你们日后认得。”说毕,便取过纸笔来,将自己沈楚材的三个字写在一张纸上,下面又书了一个花押,然后说道:“张贤弟你的大名也写在此。”文龙便把自己“张文龙”的三个字写在下面,也画了一个押,一齐将来交与青奇道:“将后如有的来,只须将我们所写的字并书的花押一对,便分真假,惟须谨慎收藏,切不可被外人知道。”青奇等答应,就慌忙收好。又苦求将金银收受。沈、张两个一定不肯,只得也就罢了。两个临出门的时节,又再三嘱咐道:“我因爱你们心地明白,作事豪侠,所以肯担这血海干系,把自己的笔迹写与你们,但愿将来替国家出力,博个封妻荫子,显亲扬名。譬如昨日被我们杀了,非但作刀头之鬼,而且反担一个强盗之名,况流芳千载同遣臭万年这两句,所争不过一个识见而已。此后务要把心肠摆好,逐渐地为善,切不可遇事回惑,自误性命,方不负我们期望之心。”青奇道:“小人们在此山岗却并没有别的歹心,今后也要叫手下垦开田地,做个弟兄们衣食无亏的根本,就可以混过光阴,专候好音提拔。便是空闲时,可是相公说的要把韬略武艺大家习练,以作将来用场,小人们自当谨记在心,决不敢再有妄为,请相公们放心便了。”楚材、文龙齐声道:“你们能依我们言语,却是极好,我们此刻倒要为你们弟兄多费一点心思。我两个若然闻得你们有甚不妥当的作为,那时莫怪我们无情!”青奇等众弟兄道:“相公不必多虑,我们此刻就在两位相公之前对天立誓,以明我们心迹如何?”说毕,便一齐当天跪下道:“过往神仙在上,信士青奇同弟兄们某某等,从今革面洗心,改恶从善,若有一些为非作歹的心肠,异日均死于刀剑之下,再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身,伏望明神鉴察。”再欲说下去时,楚材、文龙慌忙上前将他一众扶起道:“何必这般言重!你们的心迹真可以对日月而质鬼神,我们可以不必过虑了。”说毕,便命童儿将行李挑出,起身作别。青奇等犹依依不舍地说道:“相公们回来时,千万到这里一走,免得小人们在此牵肠挂肚想念!”文龙、楚材见青奇等一片血诚,倒觉也有些不舍。只是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乡,况自己又急于他往,只得硬着头皮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