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身穿九宫与八卦,四海龙王见你怕!
问头小的道:“这两句诗好不好?”头小的大喜道:“究竟岳道兄笔法奇特,就这两句佳作而论,直可压倒群才,而且于弟生平,颇为确切,可称一字一珠,为千古未有之妙句,以下便怎样呢?”长嘴的笑道:“还要下句么?下句却没有了。”头小的立起身来,打躬作揖地再四央求,长嘴的又笑了一回,方说道:“一定要我吟完么?你且坐着静听,待我慢慢的念将出来。不要站在身边吵闹,打断了我的诗兴。”那头小的束然听他说话,仍至原坐的那只石凳上坐定,把耳朵竖起静听,但听得黄衣的又高吟道:
    我们均是大罗仙,怎与乌龟来答话!
吟毕,几个人哈哈大笑拍掌称妙。文龙、楚材两个在树上听了,几乎失声笑将出来。再看那个头小的时,只见他怒容满面地站起,厉声大骂道:“放屁!放屁!我们均是同道中,怎敢这般相戏!你说我是个乌龟,你不过是支野鹤精罢了,道行还未必胜我,竟敢如此戏弄于我!今日若不与你拼个你死我活,决不与你干休。”说罢,跳将过来,就要与长嘴的动手。幸亏瘦小身子的同黄衣的飞步上前,将他两手拦住,做好做歹的,再三相劝。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忽地又见有两个仆人模样,手中各携酒肴从东面松径中穿来,后面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携着个美貌女子,笑迷迷地望塔中进去,却见两个仆人模样的人,先上塔去通报说:“令君驾到。”那个头小的方才不敢开口,赌着气往后面溜将下来,跌跌爬爬地仍向前路走去。文龙意欲开弓放箭,恐有声响,只得等他走近,就将袖中所藏的弩箭对准咽喉发去。只听飕的一声,那个头小的已倒在地,文龙随将宝剑取出,轻轻跃下树来,赶到跟前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你道什么?原来是一个千年修成的巨龟,此刻已是原形显出。文龙也不管什么,就把宝剑砍下。但见满地鲜血直流,立时了帐,仍复回转身来跃上树枝,告诉了楚材一遍。然后再一同细看,只见三个人对着那个书生笑道:“这个东西就只怕得令君。一听令君到来,就没命地溜去了。”书生问什么事?三人遂把方才取笑他的事讲述一遍,书生也是大笑了一回,复说道:“事前两天见他面上气色颇不好看,恐怕有何祸事临身,我曾劝他诸事留心,此刻他去了,也就罢了!”只见瘦小身子的复笑问道:“合君好福气吓!这位丽人是从哪里得来的?与令君匹配起来,真是上好的一对佳偶。”书生道:“适才见风月佳妙,出洞闲步,也是红鸾星照命,不知不觉地走到前村,却见这个女子容光照人,秀色可餐,不亚月里嫦娥,而且面有福相,将后谅非等闲之人,正在他自己家里凭栏凝望,若有所思,因此我乘便邀她到来玩月。三公对此佳景有兴吟诗,真不愧雅人深致,倘不吝珠玉,愿闻大作,或可追步后尘。”三人遂将前作各自曼诵一遍,书生啧啧称赞道:“班香宋艳庚鲍风流,一洗尘俗。虽唐宋名家,亦当退避三舍。而所用各典又确切,不移于斯道,可谓三折股矣。不可不浮大白以贺。”遂回头向带来的仆人,命将酒肴摆上,大家共酌。黄衣的笑道:“令君深得诗中三昧,何勿一展奇才,压倒诸卷,也可俾我们知所趋向。”书生笑道:“大巫在前,怎好班门弄斧,贻笑方家?”长嘴的道:“令君大作谁不钦仰!此刻怎这般谦退,却是为何?莫非不屑赐教么!”书生又哈哈大笑道:“这却言重了。不嫌简陋,待我勉吟呈政,幸勿笑为下里巴人之句。”遂吟道:
    心宿凝精赋质全,化形尝礼月中仙。修成大道传刚子,养就宏才难茂先。
    九尾系时能出火,千年丹足可通天。从来一液强多事,却笑维摩枯寂禅。
吟毕,笑道:“聊以塞责,尚希斧政是幸”三人齐声赞道:“清新俊逸,玉润珠圆,对此佳人,吟此丽句,堪称双绝。此诗要推首唱了。”书生道:“芜辞里句,实不足污诗人之耳。乃蒙谬赞,益增惭愧矣。”瘦小身子的吟道:
    花月可怜春,
黄衣的吟道:
    房栊映玉人。动衣香满路。
长嘴的吟道:
    移步袜生尘。碧海悬金境,
书生笑道:“你们且慢,待我也来吟一句,不然要被你们抢完了。遂吟道:
    凌波出浴神。元浆须合卺,
瘦小身子的道:“让我结句吧。不要尽管提搁,以致辜负良宵。”便吟道:
    鸾凤日相亲。
联毕句,三人便斟酒来劝道:“小弟等借花献佛,请各饮双杯,以卜同心协吉。”说毕,瘦小身子的便去奉书生的酒,长嘴的同黄衣的也持杯奉劝那女子。楚材、文龙两个在树上,起初还没有看清,今见他们要去硬要敬酒,便留心细视,那女子果然生得端正,但见:
    仪容俊秀,骨格端庄。芙蓉面浅晕微红,柳叶眉淡舒娥绿。轻盈翠袖,深笼着玉荀纤纤;摇曳湘裙,半露出金莲窄窄。疑并落雁沉鱼,何用施朱傅粉!
  可怜只是含羞不语,低头垂泪。黄衣的同长嘴的再三相强,又渐渐地狎亵起来。那女子慌忙立起,往外却退,那黄衣的便来捧面,长嘴的便将那只极长的嘴向女子嘴上凑上去。那女子急得大哭,忙将双手把两个推开,飞步向外,欲往塔下跳去。那个书生一见,慌忙赶上,一把将女子拖至身边。推在石凳之上,说道:“我因你青年美貌,独坐栏边,不觉偶动凡心,故将你携带至此。不晓得你不识抬举,反要装腔作势,扫我春兴,你若好好相从便罢,若有半个不字,停回把你带回洞去,不怕你不肯依从。”说毕,便将手伸过去,要替女子拭泪。那女子一闻此言,又见这般光景,更觉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
  文龙、楚材两个在树上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地五衷火发,正是: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意欲仍用弩箭射去,恐怕弩力不及,反要惊动他们得以逃遁。因此两个人暗暗地打个照会,各将弓箭取出,把脚登定树枝,两箭一齐发出。但见弓开如满月,箭发似流星,恰好两箭并至。文龙的那支箭射在长嘴的嘴上,楚材的那支箭射在黄衣的肩上,但听得两声大叫,一同鹤唳,一若鹿鸣。那个瘦小身子的听见他两个怪叫,急急赶过去一看,不觉失声道:“不好了!快些逃命。我看这支箭好似我家师父新收的两个徒弟所射,若果是他两个,则不独师父秘授的法术厉害,而且我晓得他们有两口宝剑,不是好惹的。”说毕,身子一晃,就不看见了。
  那个书生道:“这个猴儿胆子真如此的小!两位贤弟休要理他。难道我们让他白射么?且去搜寻一回,看是何人?”此时,黄衣的同长嘴的已将箭支拔下,恨恨地进内,也取了两根折棍。刚欲下塔搜寻,只听得下面大喊道:“何物妖魔?敢在这里作怪!可晓得沈楚材在此!俺文龙在此!快快下来领死。”只听得塔上大嚷道:“原来果是你们两个恶人!我等与你无怨无仇,怎敢无端到来相欺,不要走,照我两个家伙!”说时迟,那时快,道言未了,两个已从塔上直蹿下来。黄衣的先将铁棍举起,向楚材顶门上打来。楚材见他力猛棍重,恐伤自己宝剑之故,也不并招架,将身一侧,躲过那棍,顺势将剑一盖,只听当的一声,那棍已成两段。黄衣的大叫道:“果然厉害!且照我的法宝!”楚材慌忙定睛一看,只见他把嘴一张,霎时间从口中喷出一团烈火,直向楚材面门烧去。
  楚材刚欲用法破解,早被文龙口中念念有词,用剑一指,可煞作怪,那团烈火反望黄衣的烧去,比方才初出来的时候反倒厉害了些。黄衣的意欲将法收回,已是不及,直烧得身上青烟直冒,急得大叫一声,将身往地下一滚,顿时现出原形,原来是一只极大的巨鹿,直向那边飞也似地逃去。楚材、文龙不由得哈哈大笑,也不追赶。正在得意的时候,不提防剌斜里飕地一棍打来,几乎打着。幸是两个眼快,被文龙将剑一削,那棍也是成了两截。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个长嘴的东西。文龙喝道:“你这孽障,好生大胆,怎敢这般无理!”话还未完,只见那长嘴的早已将断棍丢下,把头一摇,也是就地一滚,现出一支白鹤。立时脚下露出霞光,腾空飞去。
  楚材对文龙笑道:“原来这两个东西是一鹿一鹤,怪道一个身上有梅花斑点,一个的嘴儿甚怕。那个瘦小的想来是个猴子,怎么他所说的话,竟像认识我们一般?”文龙道:“怎么你竟忘记了?前回我们得见鲁仙师的时候,是一个猴子引进去的,想来今日一定是它,只不知鲁仙师怎么肯放他出来!这倒有些不解。”楚材道:“且莫管它,塔下还有一个女子,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那个书生不必说,一定也是个妖怪,只这女子是个被他用法摄来的,不晓得那书生逃走没有。我们既欲除妖灭怪,救这女子,须得上塔一看,得能把他擒住,也可除这一方之害。”文龙道:“不是哥哥提省,小弟几乎把这个书生忘却。既然如此,快些上去。”说毕,刚欲一齐举步,忽听得塔上有人大喝道:“呔,你这两个黄毛未退,血迹未干的孩子,怎敢到这里来扬威耀武,欺我同道!可知道本大仙的厉害!俺来与他们报仇,来取你们的性命了。”就喝一声喊中,早见那个书生从空跳下。举着两口雪霜似的宝剑向文龙当头砍下。不知文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分解。

第十六回 绕道送姣娘三雄结义 关心除巨寇四海闻名
    豪杰从来好事,英雄惯抱不平。况复同类结同盟,一样桃园行径。
    何物跳梁小丑,居然也敢横行。如汤泼雪霎时清,方显男儿刚正。
  却说那书生因见把他同类显出本相,心中不忿,故举着双剑向文龙没头没脑地乱砍。这里文龙同楚材本要寻他厮杀,岂肯让他施威!便各一同举剑上前,把他裹住。那个书生果然了得,左挡右架前遮后护,把两口剑使得呼呼地风响。战有十余个回合,他虽是个妖怪,怎当得这两个英雄天生膂力,剑法精奇?觉得渐渐地抵敌不住,只得虚掩一剑,跳出圈子而去。楚材、文龙两个哪里肯舍?亦从后追去。约赶有一箭之路,只见那个书生忽地将脚站住道:“我与你两个今日无冤,往日无仇,怎么定要追上?这却非我之不肯慈悲了。”说毕,口中即念动真言,将剑往他两个指着喝声道:“疾!”只见就地卷起一阵黑风来,风过处窜处无数豺狼虎豹,张牙舞爪地往两个跟前蜂拥而来。文龙、楚材一齐笑道:“这些小法何足为奇?幸是我们两个遇着。”震得那些豹狼虎豹四分五落,均四面逃去,霎时间踪影全无。楚材哈哈大笑道:“你这山精野怪,竟敢在我们跟前班门弄斧!还有什么伎俩,快些一齐使出来,待我们也见见你的本领。”书生大怒道:“你这两个小厮,怎敢大胆破我法术,照我的法宝吧!”说着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石子望空一掷,只见一霎时那个石子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把个天都遮了半边,正不知多少石子,如雨点一般,均从空中向两个打来。楚材究竟谨慎,恐怕招架不住,倒觉有些慌张。意欲拔腿暂退,文龙忙止住道:“哥哥不必慌张,看我破此邪术。”一面说,一面早从身边摸出一件东西来。
  原来这个东西却是文龙的老祖张道陵仙师遗下的宝贝,名为“日月宝帕”,文龙时常佩带在身,诸邪远避。不论什么东西均可收在里面。今日却好用着!也是往空一丢,果然那个东西不是凡间之物,但见它到得空中,便有祥光拥护,一转瞬间,已把那些石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没有。楚材喜之不胜。又见文龙把净手一招,那个帕子已早落在手中,依然天清月郎。那个书生这会更觉急了,看他又从身边摸出一个葫芦来,把盖揭开,将剑把葫盖口连击几下,冲出一道黑气来。便亦念念有词,将左手一放,只听得空中霹雳交加,天昏地暗,满天的冰雹雪块打将下来。楚材一想:这个妖怪果然厉害,我若再要退后,岂不被张贤弟看轻!一时情急计生,忽然想着鲁仲连仙师秘授的那三卷天书上曾有一条符咒可破此法。因此便向丹田中呼气一口,往空喷去。左手掐诀,虚画符录一道,口呐念动真言,喝声:“六丁六甲值日功曹,速速领法旨,将这邪法扫荡,这却邪不胜正。”转眼间满天红光,空中显出数尊金甲神人,手中各执宝剑,大显神通,将剑对着冰雹雪块指了几指。但见剑尖上飞出无数神火,将遍地雪块烧得形迹全无。又见云中一位天神将剑对着书生一指,忽听得山摇岳动地一声霹雳,把那个书生震得吱地一阵乱叫,扑倒于地,滚了一回,顿时现出一个九尾狐来。遍体金毛,望着空中连连叩首,只叫饶命。文龙早已跳上前去,一把擒住。楚材看见它已显了原身,况又擒住,不怕它再有什么邪术。因此动了慈心,就念诸神退位。神咒果然灵验,一霎时,空中诸神均已不见。楚材连望空打个稽首谢了,然后过来帮同文龙将那只妖狐按住。又见它所用的双剑落在地下,抬起一看,原来是两块顽铁炼成的,也就往乱草中抛去。却用自己的剑搁在狐的颈上问道:“你这妖狐,怎敢弄法把良家女子摄来!今日被我们擒住,还有何说?”那狐求道:“可怜小畜修成人形,也非容易。小畜本在山中修道,不敢为非。因见今宵月色,故此出山闲游,不期到了前村,见方才的那个女子凭栏观月,若有所思。小畜一时误会其意,以致忽动凡心,将她摄回山来。原想明日送还她家,不料她坚贞异常,高声蹄哭,惊动二位,是小畜该死。乞二位大开天地之恩,饶恕一命。下次再不敢复蹈前辙。”说毕连连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