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这文华一见大喜。恐怕手下将官要去追赶,连忙传令道:“穷寇莫追!他们既已受创而退,我们便可掌得胜鼓回营。”这令一下,大家都缓缓地掉转船头,唱着凯歌望本营而来。此时,回去却是逆风,不比来时的快。文华在船上坐着,得意之至,时发欢笑,以为不世之功。不一会,到了岸边。早有守营的军兵一齐跪下迎接。文华随即上岸,进营升帐坐下。众将上前缴令毕,文华大喜。因急欲进城,将令箭一支交与柏自成,命他权主营事,并命在营中大排贺功筵席,犒赏三军。又命柏自成速派探子前去打听,岛寇曾不逃出海口,速来禀与本帅知道。说罢,便带领家人起身出营。
  此时文华因欲骑马显显他的威风,便命将坐来的船只,叫他自己回去。好得家人们已将他的小白龙驹带出,早已在辕门首伺候。文华便跨上马背,家人们前呼后拥地跟随着,一直地望扬州城而来。两边看的百姓男男女女却也不少,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地不知说些什么。将及到城门口时,鄢懋卿早已得信,已率领着府县等在彼迎接。一见面后,便把文华称赞的了不得。文华扬扬得意,也假意谦逊了几句,便一齐进城,直至运使衙门坐下。对府县等道:“今日之功,皆赖各位助银之力,专候柏将军着人探听实信回来,小弟便修本进京报捷,将各位的功劳叙在里面,大家同沐皇恩,岂不是好!”府县等忙躬身谢道:“皆赖元帅虎威,卑职等何功之有!既蒙元帅培植,卑职等环草之报会当有日。”说毕,便一齐辞了出来,各回衙门不提。
  再说懋卿同文华到得里面,立命家人摆出丰盛的筵席,替文华贺功。今日的欢乐,更比往日不同。又叫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在左右侑酒,直吃到月上花梢,方始各各安寝。到了次日,依然快乐。
  过了五日之后,柏自成方始到来,禀称探到岛寇等均已退出海口,现在内地已无岛寇形迹。因此特来禀报。文华同懋卿听了,不觉喜从天降。命柏自成且回营紧守营寨,专候恩纶下降,再定行止。柏自成听了,遂即辞了文华,出城回营而去,慢表。
  再说次日,文华即同懋卿商议,修成一道本章。本章上面说话,无非是文华自己怎样水陆交攻,怎样用计,怎样将岛寇杀退,一派的谎言,蒙蔽圣聪;又将懋卿、柏自成、扬州府县等为首,称说他们的功劳,竭力保举,请格外加恩等情。另外又保举了几个盐商富翁,叫乐得买些情份与他们,差赍本官赍送进京,以为红旗捷报。复细细地写一信,着赍本官带进京都,呈与严太帅观看。信上写的是求他将本代奏,并求其在皇上跟前帮助一二的话,又再四将赍本官叮嘱一番。赍本官去后,文华愈觉得意,专等升官消息。因此每日里无非同着几个娼妓作乐。懋卿又格外凑趣,将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出了一万余金买来,送与文华;另外,又选美婢四人相赠。因此,文华更为志得意遂,深感懋卿不已,许他回京后,还要重重地保奏。
  闲话休题,书归正传。又担搁了月余光景,那赍本官回来禀道:“小官奉旨进京后,即将书信本章至太师府,呈交太师阅看之下,即命传小官入内,细问帅爷得胜的情节。小官便将在这里临行帅爷吩咐的话一一禀告。太师因此欢喜之极。次日,即将帅爷本章奏明当今。闻说天子龙颜大喜,即着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共议升赏的事。小官回来的时候,太师又传进去吩咐,命小官上覆帅爷说:“请帅爷放心,诸事自有太师在内帮衬。不日即有恩旨下来。因太师说不便书写回信,故命小官口禀。”文华一听这几句说话,喜得手舞足蹈,肉痒骨轻。便命家人赏他五百两银子,以酬其办事能干之劳。不则一日,果有报马前来,报说钦差官户部侍郎夏大人邦谟赍着圣旨到来,离城三十里了。请帅爷定夺。
  文华听说钦差官便是夏邦谟,知他也是严嵩的干儿子,却是自己一党的人,慌忙吩咐,一面端正香案,一面命人备齐全副执事,知会懋卿并府县等,出城到十里长亭等候。不一刻工夫,早见夏邦谟骑着高头骏马,带着无数从人,兴匆匆而来。文华忙率领着文武等官上前迎接,便一齐跪请了圣安,然后文华同邦谟叙了些久阔的话,邦谟又贺了一会子喜,大家欢喜非常,一齐进城,同到军使衙门大堂开读圣旨。文华为首,率领众官跪听。宣读毕,大家望阙叩头谢恩后,遂将圣旨供在香案之上。文华各官等又上前与邦谟行礼毕,各官退去,只剩文华同懋卿、邦谟三人,一齐携手至里面书房中,细谈一切之事。
  看官可知道恩旨上怎样封赏?原来文华却是加封的太子少保衔,实授兵部尚书,着他速即回京供职。懋卿升为湖南巡抚,柏自成升为江南提督军门,均着速即赴任,不必来京。其余府县等官及本营的将弁均加三级。候升、韦尔荣等仍旧统兵,屯扎京口要道。文华手下水陆兵,着赐帑银二十万两,分赏各兵,亦归韦尔荣统率,以防岛寇再来。因此文华同懋卿更觉十分欣喜,与邦谟吃了数日的酒。文华因岛寇虽说退出海口,深恐再来,难以抵挡,因此急急地着家人收拾行装,好与夏邦谟同路进京陛见。鄢懋卿同柏自成只等文华动身后,便也各赴新任。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过了几日,文华带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同夏邦谟一齐上路。文华此时好不兴头。统共自出京起见一总倒赚了三百余万银两,又得了两个美妾。一路上同邦谟经过的地方都有程仪及贺礼相送,真是满载而归,说不尽的富贵。
  不一日,到了京中。先去见严嵩,将一切之事细细告禀。严嵩也得意非凡,深赞文华之能干。到了次日,即一同上朝见驾。万岁非常隆重,略问了一问交战的事情。文华便铺张出许多大言不惭的话来,似乎这等功劳实是盖世无双的本领,别人总做不出来的。又有严嵩在旁帮衬,竟是孙吴再世,诸葛复生,也没他的本领。自此之后,皇上愈加信任,说不尽的恩宠。殊不知,文华自己平日也怀着鬼胎,恐怕岛寇即来,不应他说的言语。后来,过了几月的工夫,听说平安无事,心中始渐渐地将此事放下,一味寻欢取乐,过他的富贵日子。他哪里晓得,这些岛寇又没有什么国都,专在海中拣几处极大的海岛上屯扎,等到没有粮饷的时候,便出来劫掠一番。此刻得了文华这许多银子,又有一路掳掠的女子玉帛,尽够可以受用几时,是以暂时安静,将来还有许多事情,却在以后书中。况后来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若都是文华这一班人,天下岂能太平无事!岛寇亦岂得就此扫平!故此要设法弄一个顶天立地奇男子出来,作为群英领袖,方是擎天玉柱,驾海金梁!这一部书又可以说得下去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看官等不要性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牛头山将星降尘世 骊珠洞杰士得天书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通文武艺,千古姓名香。
  话说做书的说的这个人真是人间少有,天下无双!究竟是个什么人呢?看官们却有所不知,待做书的先将这个人的来历试说一番。
  原来此人在浙江杭州西湖相近的地方,有一座山名叫牛头山。方圆数百余里,山下村民也不下千百余家。其中单表一家姓张的,其家数代积善。传至第七代,有一人名叫张有材。其人自幼清苦,赖自己认真学业,得以苦苦过度。平生最喜为善。娶妻沈氏,乃嘉定沈状元家之女。生有一子,名唤文龙。初生时,其母梦立中庭,见天上一星,其大如斗,其亮如灯,渐渐降下,不觉吞入腹中。是夜即觉腹痛非常,因思怀孕已有十月,如此腹痛,想来是要分娩了,立即去唤稳婆。那稳婆一到,即刻产下一男,竟是头角峥嵘,目光闪灿。其父见之不胜欢喜,决是不凡英物,嘱其母好好抚育。
  过了数年,渐渐长成得一表非俗。其父为之延师课读,四书五经无不一览成诵,雅不喜八股一道。其师再三相劝,谓欲取科名,须得借此最不堪之物为敲门砖。遂不得已肆力于文章。其时,年纪不过十四岁,所作文章已觉无懈可击。其师虽欲改削,而已无从下手了。其生平所最喜者,却是兵书战策,天文、地理,一切韬略无不精通。其师笑其用功于无用之地,每每劝其抛开,专精于文章一道。无奈心之所好,终不能一日舍之。明年,宗师案临行文下来,着各府县先行考试,然后造册送考。所以每县书吏往各乡各镇去催取文章赴考。
  这日,钱塘县的书吏走到牛头山左近,想这里有一家张员外,他们有个儿子,听得说聪明伶俐,文章早已完篇,正是出考的时候,何勿到那里去请问一声?倘能考得一个秀才,我也有些甜头。当下想了一想,遂迳往张员外家而来。好得他们是乡下人家,也没有什么管门,故此也不必通报。一径进去,走到大厅上面,竟静悄悄寂无一人。只得暂且坐下少待。
  停了半响的工夫,方才见屏门背后有脚步之声。连忙站起一看,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四五十岁年纪的人来。面如满月,目若郎星,鼻直口方,须飘三柳,相貌甚是清奇。身上穿的衣服亦甚俭朴,真是有道之人的气概。想来必是张员外无疑,便也不敢怠慢,上前作揖问道:“老丈莫非就是张有材员外么?”那老者连忙还礼道:“不敢,小可便是张有材。请问老兄贵姓大号,府居何处?下顾蓬茅有何见教?”那书吏便答道:“在下姓叶贱字干臣,向在本县当个书吏。无事呢也不敢轻造贵府。只因学宪行文下来,即日将要院试,命本县考取文章造册送考,在下因晓得府上的小相公将要出考,为此特来通报一声,并望老丈书写一个履历,待在下好去预备。到了考试日期,在下再来送信。不知老丈意下如何?”张有材道:“原来为此!但是既承美意,本当奉命,无奈小儿年纪尚幼,今年才不过十四岁,恐怕临时胆怯,献出丑来,倒是一场话柄。况我们乡下人家,不过识得几个字也就罢了,岂能妄想出考这件事!只好有违台命了。”书吏道:“老丈休要客套。在下素知令郎不独文才满腹,而且还是武艺过人。若论通县的读书人,恐怕还及不到令郎来。此去定然考个头名。倘因年纪尚幼,这却尽不妨事。况这考试之事,年经愈小愈好。到了年纪一大,就是个老童生,人家便不希罕了。老丈岂不闻甘罗十二为丞相!令郎比他还大了两岁,那有临时胆怯之理!请老丈放心便了。”
  张有材被他说得天花乱坠,心里暗想:“我儿的文章自然是先生说出去的,所以他会知道。怎么我儿的武艺他都晓得!连我也是今年才晓他在背地里习武。这倒奇了!”因此不觉一时心内便高兴起来,连忙答应了几个是。遂取纸墨笔砚写了一个履历年貌交付与他,并嘱托道:“我们乡下人家,一切考试的规矩却是一毫不懂,诸事均要仰仗大力代为备办。事毕之后,不论取中不取中,定当重谢!”那书吏连连答应道:“不论何事,自有在下代办,不劳老丈费心。在下还要走几家去,缓日再送信来。就此告别!”有材见他要去,遂向身边取出一块二三两重的银子来道:“些些茶敬,不恭之至,望乞笑纳。”书吏见了雪白的银子,不觉满面堆下笑来道:“在下无功受禄,既承见赐,却之不恭,只得暂且权领。”说罢,作揖而去。
  张有材见书吏已去,连忙走到书房的门口问道:“我儿在哪里?”文龙一听,知是父亲唤他,连忙走出来道“孩儿在此,爹爹有何吩咐?”有材道:“我儿且随为父到里边来,为父有话同你一讲。”文龙答应着,随即跟了进去。一到里面,有材坐下,文龙侍立于侧。有材道:“我儿你有所不知,适才有本县的书吏到来说,宗师行文下来,要考选秀才,不日即要县试。因此为父的将你年貌、岁数并三代履历一总开了出去,但是为父究不知你文字到底如何,心上觉得有些不放心,故此叫你进来问你一声,不知你敢不敢去?”文龙道:“爹爹说那里话来!自古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孩儿年纪虽小,志气却大。不是孩儿夸口,任凭你老师宿儒,孩儿还不肯与他并驾齐驱,何况这几个一般的童生,还怕考不过他则甚!”
  有材一听这几句说话,俗语说的“知子莫若父”。晓得儿子素来是个好胜的,并不是真真大言不惭,一味骄傲的人。因此心上愈觉欢喜道:“既然如此,为父便可放心。你且去把一切考具收拾好了,专等书吏来送信,便要进城应试。”文龙答应了,自去备办不提。
  果然隔了半月的工夫,那个书吏亲自前来送信,说后日便要进场。有材遂相请先生一同进城送考。那先生姓施名穆甫,却是个宿学,文韬武略无不精通。只因无意功名,隐此教读。好得文龙又是个天星下降,自然宿慧非凡。此时听见学生要去赴考,心中也觉得意。因晓得这个学生是与他长脸的,故此将一切考试的规模叮嘱了几句,便收拾一同进城,租下寓所。到了进场之后,文龙将几篇文字誉出,请教先生一看,先生击节叹赏,决其必定抡元。及至案发,果然考了一个案首。隔不多时又到府里考试,仍是冠军。到了宗师按临后,宗师因爱文龙年轻才美,又把他取入钱塘县学第一名。因此满城喧传张家的小官人,年纪不过十四岁就考了小三元,哪个人家的子弟及得他来!
  张有材同施先生欢喜不尽,一同回家祭祖开贺。热闹了好几日方才完毕。却再三嘱咐文龙,叫他用乡试的工夫。哪知文龙却不在心上,终日瞒着父亲,在背地里演习枪刀拳棒,夜间把孙吴的兵法,还要细细参详。看到高兴的时节,就把双锋宝剑舞将起来。后来被张有材晓得了。问他何故只爱武艺,不把文章放在心上。文龙道:“并非孩儿厌文喜武,只为古人说的,有文事都必有武备,况目今天下的时势,正是英雄出身之际,若没有些些本领,焉能为国家干功立业,除暴安良!故此孩儿要把文韬武略学得件件精通,庶几上可以效忠国家,下可以增光于祖宗,也不枉人生一世,爹爹养大孩儿一场。”张有材听了,晓得他的志气颇大,非比等闲。况是生他的时候,有些奇异,莫非后来果有好处?故此一任他双日习文,单日习武,并不拘束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