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宫夜合花

　　翌早一觉起来，生谓叟曰：“吾师之言验矣，遇牛则停，遇鸡则鸣。今斗牛之戏，爪鸡之番，皆以次出现。再行百七十里，必达目的地。吾意自兹以往，更无险阻之虞。”叟亦以为然，遂饱食糗粮，装身持械，向玉英岭进发。行行重行行，不觉抵一绝涧，涧之阔，可十丈。两岸皆千寻峭壁。此处水平如镜，并非如前此之流滩湍急，自表面观之，一面可航。惟据土人言，此涧名死涧。死之云者，其水无来源，无去路，大约自开辟至今，停蓄不流之水。为日既久，水犹人也。无气则绝，是故鸡毛凫羽，皆不能浮，殆如中国古代之神话所称蓬莱弱水者，庶几近之。郑生及叟步行至此，前断横流，后临叠嶂，中色冥濛，殆时暮矣，生后无措。沿岸而上行，行数里，不特四无人迹，即飞潜走动之物，空诸所有。如入太古穷荒，老叟忽自后曰：“呼？噫，此何物？此何物。君乎，请视此。”生则循其所视而视之，原来水波澄澈，湛然如绿琉璃。涧水之深，不知几十丈。夕阳一映，生人肉眼。乃透视水底之傍岸处。赫然现一铜船，铜作黑绿色。荇藩苔藓，洞萦缭绕，噫，是船也。胡得有涧，其人至高硕无伦，此何为者？叟曰：“吾闻千年以上，有马伏波将军，征南蛮，抵绝人，遇死水，不能渡，乃自出机杼，制铜船，铜人执泄，立于船之首尾，用火力以运行之。更于水之来源去路处，用机关以发其力，生火处，密不渗水，如巨铁桶然。悬绠以吊于水底。一经鼓荡其火力，即可助水力之进行。而铜船亦同时落水，按其弹簧首，此船中尾之铜人，鼓枻如飞，可达彼岸云云。岂知古代汽机，并不精良，船行傥数尺，其下乃有毒龙。为洪荒时代之遗孽，潜伏水底，不受何等人物之侵扰。今见铜船火力，震荡不宁，乃一命惊人。破壁冲天而去，故至今石壁之平滑处，瓜痕犹在，即毒龙破壁之表征也。龙既上腾，船亦下坠。其坠也，不为覆而为仰，俨然停泊水底。金甲之福将，植立于船头，迄今天晴日朗，太阳照澈水底，犹及见之，此老拙所闻于苗族者。”郑生曰：“然则伏波将军，其终不能飞渡此涧。以抵蛮之目的地乎？”叟曰：“不然，伏波苟不能抵南蛮，则南蛮以外，古古甚多。是谁手造。而伏波平蛮之故事，无复流传人间矣。君乎，吾意伏波将军，必有直达彼方之路径，谓予不信，请沿岸以上溯之，必得佳象。”遂举步如飞，曳生以行，万涂归云。四山合瞑，萧萧黄叶，历历青松，此世外穷荒之暮景也。叟曳生以奔，刹那间，迎面有圆庐，黑石荣然，似半为天然生成半为人工凿出，生已喘息不堪，叟大笑，揶揄之曰：“少年人，乃不及老汉，君乎，吾辈出生天矣。”生瞠目视之，彼顺手一指，指其黑石之圆庐曰：“其中必有苗氏，吾但祝不遇野人，则或得天外相逢之良友。”拾石子，自远掷其庐，讵石子尚在中途，彼圆庐之窗，呼的发同时亦出石子。石与石碰，逼迫作异声，呵呵，此第二之石子竟打落第一之石子，而飞射于老叟之额。老叟将身略闪，忽打中郑生之手臂。乃擦其皮，生大惊，拔手枪，向窗眼以轰之，居然中其窗，由甲窗以穿于乙窗，着于当庐之木柱。叟大呼曰：“野人，人野。”急曳生，同伏于地上。于是圆庐方面，扑出一只白毛茸茸人怪物，张牙舞爪，其飞如风，扑向二人之身上。老叟拈石子，击中之，讵该物之皮肤，坚韧如铁，拒石子如无物。生欲攀枪以再轰之，码子已竭，临时失手，二人跃而起，思以徒手搏怪物。然其爪甚锐，厥状又狞恶殊常，则不得不闪避而却走。环于大树之干，团团然如走马之灯。怪物伸长其爪，爪及生之裾，生仆地，颠顿不能脱。叟于是人急智生，猛折一钜量之枝，其树为即吾粤方言之所谓夹木也。力木可以当枣棍，其势尚直，又无槎桠，举力木以御之，刺于怪物之口部，怪物负痛而狂嗥，立释其攫生之爪。生裾虽破烂，尚无性命虞，叟得力木，悍然有所恃。举力木以御。怪物之口受伤，鲜血流于颔下。遂打一介斗，向圆庐而反奔，岂知怪物之后，尚有一娇娆绝代之佳人，预伏于园庐中，为怪物之后盾。阅者诸君试掩卷猜之，此佳人者，端的是何人，乃能降伏怪物，使之噬生人，亦奇外之尤奇者也。此娇娆之佳人者，身虽未至，而宝光闪闪之匕首，自口吐出，其势如万丈长虹，绕大树大匝，拟逐叟而飞斩之。叟无路可奔，颓然伏于地，生以叟之救己也，叟而被杀，我则何以生为。初跃而起，攘臂以当匕首，呼声震天地。咄咄，此匕首，竟如生人之有眼，未接触郑生，倏然如退避，同时有自远发娇音者曰：“来者何人，请通名以报。”二人皆错愕，凝神注目以视之，噫，此非野人也，此尤三之怪物也，此殆为中源汉族之戎装美女子也。生大呼曰：“吾为汉人，勿孟浪。”女子如丹凤翔空，飞至于郑生之脚下。投身下拜曰：“兄勿惊，义妹迟一步，几陷兄于不测。妹之罪大矣。”生至此细认庐山，呀照失声曰：“噫，汝非吾之义妹，其名曰夜合花者耶？则应之曰然。彼此抱头大哭，叟从旁观之，真莫名其妙。

　　此夜合花姑娘者，与诸君关别多时矣，自广州一役，与老师傅潭影，不期而会合。救郑生于平南王之文字狱中。潭影乃遣之入滇，自是劳燕分飞，海北天南，当无复故旧重逢之望。而忽于此时出现，宁非奇之又奇，生喟然叹曰：“人生遇合，至为变幻，当初在南京萧寺，彼此学艺于潭师之门，除我义妹外，尚有不知姓名义弟，三人奉师命，结为异姓骨肉。中经患难，各目分张，我在广州，曾荷妹所救我一次，盛深肺腑，嗣闻妹入滇南，我亦入滇南，无非为访义弟下落。我几忘妹，意妹必访而得之，胡尚羁留于此，作穴处野居之状况，此何为者？”夜合花笑曰：“我不访得汝之义弟，却缘何在此。我实告兄：我奉义弟之命，下山相迎，盖预知兄之莅止，效山泊朱贵故事，坐茅亭酒家，以迟来客，不图兵戈相见，几嗾猛兽以伤兄，此妹之过也。”生问情由，始知猛兽白狡猊，不啼女之前锋队。顾叟大笑。女拜叟，称为叔父。款款入圆庐中，此白毛茸茸之怪物，经已受伤。幸所伤尚微，一见二人，搏鹰而跃起，咻咻盛气，拟生吞而活剥之。用复一声之仇，夜合花叱之使退，兼以手术示意，若曰：“此二人者，实吾侪之好友也。汝宜泯前仇，如息服役，否则挝杀汝。”怪物俯首听命。乃颐指之，使玖石块为烬灶。煨乾兽之粪，用巨瓦钵，以代铁锅，煲山薯及葛菜之属。二人亦出糗粮，相与大嚼。夜合花太息曰：“吾师之云踪鹤迹，自柳树屯救君出险，今后茫茫人海，欲见无由，吾师奇人。意成就我兄妹大事者，非吾师莫属中原乱状，弗审如何，兄亦有所闻否？”蓑庵方以竹箸为食器，闻言愤慨，以箸击瓦钵曰：“哀哉，北边诸省，尽夷为鞑子牧马场。前朝臣子，即受恩深重者，皆叩胡虏。献城献地，称臣称妾，而激昂忠义以士，偷伏草间，无拳无勇，虎伥更从而搜之，而捕之。碧血青磷。遍于大河南北。事原如此，而江浙闽粤更可知。烈皇在天，能无痛哭，此间黔滇僻远，当不乏伤时避世之士，走空山以养毛翮。为异日冲天之举动者，惜哉隶逆王旗帜之下，虽有智者，莫之能谋。吾之义弟，近况意何如矣，吾小审吾之生身于彼，何系属。但自南京结识，共患难，同疾苦，但觉天壤虽大。吾灵魂所栖恋者，惟吾弟一人。吾又不审吾弟灵魂，颇亦印愚儿之小影否。嗟夫，大明亡国，南荒以外，能攘臂以抗胡以奴者，独吾弟一人，吾所以万里间关，恃在昔一言之约。而竭蹶投奔至此者，固恋惓惓之私情，尤凛轰轰之大义也。义妹诚幸，乃先我而访弟，且得见之，则于山中情形，必加热悉。吾弟近日，布置如何，举动又如何。山中之形胜，果足据险以守否，山中之粮食，果能扪腹无忧否，吾弟之言笑风华，琼姿玉样，亦能不减畴昔否，幸悉告我，慰我相思。”且言且蕴着热泪一苞，含于眼眶子里，汪然欲如滴。夜合花注视其面，微笑不已，久久无他言。蓑庵固问之，情急气沮，几面斥夜合花之吞吐不肯尽言，非手足手应尔，夜合花徐徐答曰：“兄明日入山，一切当自知之。此间旷野，非谈袜密之地，妹当为汝弟守秘，夜深矣，宜少休也。”遂对卧于庐圆之地，一觉已红日东升。突有雄冠佩剑之苗兵，排闼而入，苗兵相二人之面，瞠目良久。夜合花告之曰：“此而生之贵宾也，宜加礼之。”兵应声如向，趋于二人许，插剑入囊，隆然跪于地，双手捧贵宾之足，微嗅之，殆比如至敬上之礼。乃跪请于夜合花曰：“桥梁备矣，宜于日初出时，趁凉而渡，盍行乎。”

卷六

　　三人出庐圆，白狡猊曳尾从之。苗兵当先，转过一山拗，峭壁之上，高竖一数丈之力木，对岸亦然。惟此乃高而彼方低，横牵以巨绳，其势如泻下，绳之中，套以竹笠，如豕笠刑。夜合花笑而指之曰：“缠所谓空中之绳桥也，君意知何飞渡。”生谢以不知，彼则用猊狡，为试验品。别用皮绳，缚之于笠中，套于巨绠之，绳用篙竹，撑之使开，则顺势而泻于彼岸　彼岸有苗兵接应，解其缚，居然飞渡矣。至于彼方之渡此方，其理亦然。另竖二力木，制法如前，惟彼高方面此底，此方又有人接应，盖峭壁危崖，飞鸟猿猴之所不能渡者，则以巨绠豕笠渡者，此亦马伏波之旧法也。蓑庵被缚于笠中，泻至巨绠之中间，略一展目，几失声而啼，魂魄为之震掉，遗前后距峭壁，至辽阔且俯瞰山坑。下临无地，苟此绠及绳中而断者，吾身当化为齑粉，亟闭目。拚付一死，百感交集，为状至险怪。须臾至矣。以次分渡，一一解其缚。蓑庵笑曰：“六合之大，无奇不有。前之羊皮船，已属人间世所绝无而仅有，今复横绳而渡，人笠而飞，愚兄此身，今即俘虏第三次矣。”按以此为笑谑，指广州及滇城，为人所擒，并此而三也。一登彼岸，山有笋舆数辆，苗兵一队，皆衣甲鲜明。身佩刀枪弓矢，用以迎迓来宾者，一路上高为。山刑如旋缧纹，越上越高，越高越险，及跻其绝顶矣，夜合花与生并舆，笑指对面之插天峻岭，问之曰：“兄观此岭，端的是何物事？”生及叟同声应曰：“此似玉啄之牡丹花，噫，浑山皆白石，煞是奇观，胡为累累如花瓣者。”夜合花鼓掌曰：“此即兄万里来寻之玉英岭，亦即汝弟所云之琼花山也。云南之山多美石，石如玉，又如晶，大理石之像生奇形，已为石类之珍品。而此玉英岭之石质，其白如羊脂，玲珑通透，全山皆石，无些于泥沙杂质。又积叠如莲花瓣，相传西方佛母，曾游山至此，乘坐幻处为玉莲，下降于万山之岭，缘是而得名。由此山过彼山，约二三十里，一到山门，巍峨如城郭，无量数之苗兵，列队欢迎。有骑骆驼者，有骑象者，有骑鹿者，红旗招展，迎面有銮舆一辆，中坐老叟一人，脸部多皱纹，慈悲如古佛。以状觇之，当为百年之老翁，然其车骑服色，厥为苗酋之体制。降舆以迎来宾，巨炮声隆隆，铜鼓声锵锵，叟鞠躬含笑，正立于山门之当中。夜合花抢步上前，敬为来宾，一一介绍于老叟。叟自然姓须弥，自太古唐虞时代，食采建国，以迄今兹，凡二千余矣。是为有苗之族种，僻处山中，婚姻礼敬，不通于上国。然上国之礼教，有时远于古以忘其宗者，或亦遗存于敝族，此殆古圣有言，体失而求诸野也。山野之人，闭塞成性，何幸贵宾莅止，使深山穷谷，苔苏为之一新。化外朽拙，所荣多矣。蓑庵知其为义弟之父，肃然起敬，称之曰伯父，惟不见意中所欲见之人。甚为纳闷，叟之气象如王者，乃顾侍从诸臣，备马易舆。鱼贯入夹道中，此夹道为天然白石生成，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概，既尽矣，敞然旷然，别有天地，绣陌青畴，恍似桃源第二。著者曰：“嗟夫，此山之古国也。遐稽经传所载，百越南蛮之地，文身断发之乡。望古遥集，其在斯乎。”高邱筑圆形之雉堞，周遭如城郫，入其巾，魏然见苗王之殿，规模宏而壮扑茂，不类近世之建筑品，有仓廪，有府库，有宗庙宫室。山中出产，多巨竹大木，牛羊鹿豕，松桧柏栗之树，大可十围。皮壳如龙鳞，牵皆千年以上之物，叟肃客入便殿，握手温语，慰劳风尘。生乘间请见公子，叟撚髭微笑，顾左右而言他。苗王与生痛论朱明之国变，颇归咎于汉人，其言曰：“吾部自太古时代，远处南荒，本与中朝上国，不通闻见，故遐稽历史。中朝兴敝族，关系之地点甚多，尚书尧舜之世，首称三苗，一则曰苗氏弗用命，再则曰七句有苗格，其曰不用命者，须知苗汉异族。尧之初年。四凶柄政，虐及远人。三苗所以兴革命之师，力谋自卫，非得已也。其曰有苗格者，可知干羽礼乐之化，化及穷荒，白是无苗无汉，同享受文明之幸福。自时厥后，降及春秋，敝族当在三楚吴越之西南，朝聘会盟，渐通上国，故礼失而求诸野。往往中原文献，散失沦亡者。而百濮百越之区，转以僻陋在夷，得保存典章彝器，苗族虽狂獉浑噩，犹是无怀葛天之遗民。夫亦何可厚音。朱明以来，南服疆臣，擅开边衅，视苗瑶如山中兽类，猎之罗之。必尽殪之乃止。此惟种族之见太深，庸知天下之祸忧变虞，恒出于消弭防闲之外。朱明臣子，知苗人之异己，而旦旦思所以锄之。不知鞑靼蒙古之尤为异己，而贸贸然招之使来。迎之使至，戴之使为吾之天，吾之父，言念及此，不能不太息。痛恨于孟虎之怅，嗟夫，朱明灭矣，满虏来矣，吾侪苗人，远听风声，譬如邻居之人，认贼作父。贼已入室，百事纷更，吾但杜门者而窃听之，惨痛呼号，于吾何与。虽然，吾祖吾父，固尝奉中朝之正福，捧毕同为太古皇帝之子孙，儒生考古引经，望有以三苗人士，即为四凶之后裔者，此与哥前此革命之说。至相矛盾，然亦可见汉宗苗祖，同是家也，同一家一而虐待之，簪九世而招致之。朱明臣子，颠倒错谬，善哉烈祖之帝遗言曰：‘朕非亡国之君，论臣乃亡国之臣。’斯言至为沉痛，亦至为确当。先生以为何如？”蓑庵听此一席雄谈，肃然起敬，私念草茅掘起，忠义激昂之士，何地无才。有是子方有是翁，吾之义弟，可谓有贤父兄矣。因相与抵掌论天下事，稍稍及三藩。苗王方持万年藤杖，以杖击几。慷慨作色曰：“物自腐而虫生之。中朝不生媚贼之人，胡虏安有称帝之日，伤心哉此獠其可杀。”言次，挂杖画地，如与生猜哑谜然。生乃循其杖之所至，龙蛇作飞舞斗，据然吴三桂三字，彼此会意。悻悻激烈之气，形于眉睫，帘儿一飏，夜合花佩剑戎装，含笑而入，鞠躬请命于王曰：“义父，吾之义兄远来，宜有以安居之？”苗王呵呵笑曰：“诚然诚然，亏汝想得周到，老父方抗论天下学，未暇及此也。然则居何地为宜。”夜合花笑睨蓑庵，怡然曰：“义兄耽岑寂，恶喧嚣，读书人眼光殊辟，非可以斗室囿之者。岚光别院，远吞瀑影，平挹山光，鸩鹃朝啼，鹧鸪暮叫，列岫多千年之桧，当窗惟九骏之兰，朝斯夕斯，式歌自啸，其庶几乎。”苗王点颔者再，复曰：“山居无善地，眼前所见，皆木石鹿豕。先生雅量，幸勿以为嫌，吐岚光别院中，另有紫霞阎一座，拔地百尺，均以云母石垒成之。对山为赤凤岭，峰形如丹风翔空，石皆亦，如朱砂，每当朝云初飞，晚霞四映，漫天作氤氲五彩色，返照于百尺巍楼，云母石宝光如镜，尽撮霞影于镜中，乍如金碧楼台，胭脂栏槛，故名之曰紫霞阁。往岁有滇南名士，为我题一扁额其文曰：赤城建标。义女等搜罗百卉，如紫藤，紫荆，紫罗兰，紫牡丹各种，分种于文石阶墀之下，取其姹紫色，一入之使人目迷。先生读书其中，或亦得少佳趣。”蓑庵复将叟之为人，及其同行之事迹，详述一切，王且听且动容。以手拊其背曰：“叟中原神圣之胄，流落天南，乃能惓念乡邦，愤犬羊之入寇痛禽兽之逼人，至于毁籍埋名，空山穷饿，苟不遇蓑庵先生，其将以郁郁终矣，世无蟠根错节之士，国事蜩螳，凭谁挽救。”叟曰：“大家同是愤世衰翁，然而老骥伏枥中，闻秋风辄骧首，萧萧然振鬣而哀鸣。莫谓高年人，日暮卸肩，谢彼红尘，放弃一切也。”掀髯握手，快慰若平安，顾夜合花曰：“义女，此叟与我年相若，志相得，我常与之乐数晨夕，老人结老伴，宜同把臂入林，我每当退食余闲，辄居秋猎轩，捋臂鞴鹰，驰向丰草平原，打牲为乐。我居此，叟乎宜居此，白头相对，不减青年试马时也。”于是夜合花带领蓑庵，居于岚光院之紫霞阁，而苗女打除便殿，以招待同来之老叟，耆年宾主相得甚欢，秋夜月明，山花掩映，宫中置酒，为二客洗尘。生于席间复请曰：“人生遇合，总是前缘。侄万里来奔，无非欲寻令公子，一以践生平之宿约。一以商救国之远谟，乃白驹既赋絷维，而雏凤尚远趋侍，所思不见，室迩人遐，今夕良晨，就请令公子惠然出见，庶几山中话旧，慰我之饥怀也。”苗王沉吟带笑曰：“此亦有故，缘为我家内部事，刻下未能出见，乞少俟之。豚犬倾慕之情，尤不亚于君等，容日当向君负荆之。”再问之，则益表其快愉和平之色曰：“豚犬于早晚间，必竭成倒屣，彼距君，不过咫尺地，君之来，彼亦知之。日私衷雀跃，不可名状。老拙代彼致意，幸君格外原宥之。”蓑愀庵然曰：“伯父不告我，我益怀疑，然则吾义弟其抱恙乎？”夜合花代答曰：“殊非，汝之义弟，精神意气，不灭畴昔，吾兄切勿多疑。”苗王正色曰：“义女欲释世兄之疑，此亦非难事。汝来前，吾语汝。”夜合花翩然举步，侍立于王侧。王附耳告之，彼色喜。点其领，回翔而入，须叟，端一文锦之小箧，盈盈笑口，袅袅纤腰敬陈王于玉案之前，启请于蓑庵曰：“是中有宝贝，兄宜珍重阅之。”蓑庵不省所谓，如堕五里雾中，木然未敢，夜合花丰神姣媚，调之曰：“义兄须知之，此锦箧中，当非有蛇蝎者。即有蛇蝎，汝之义妹。亦胆小人如鼷，安敢携之以见兄。兄念此，可释然矣。”蓑庵大笑曰：“义妹胆小，天下安复有胆大之人。义妹从前，不尝尝以七首弹丸，走遍天涯，寻潭影师尊。为比剑角技之举乎，若是义妹之胆，胆大于身矣。”夜合花匿笑，不置答。揭其文锦之盒而开之。噫，此何物，此何物，此何物。即玉貌珠唇之美少年小影也。双手献于蓑庵，娇焉笑曰：“此即汝义弟之翩翩玉影，慰情胜无，其亦足为数月思之代价乎。”生捧相片，惊喜欲狂，于银烛光中，仔细端详之，濯濯英姿弗减当年眉宇。低徊玩弄，久久不忍释手。夜合花窃笑其旁，伦睨苗王，王与叟对酌，意气甚蒙，时而面部皱纹，顿现非常愉快。夜合花左右顾视，匿笑不可止，私谓生曰：“兄欲之，妹当请于撮影之人，装璜而奉献。俾兄与影中人，乐数晨夕，兄意如何？”生未及答，彼已轻轻攫去，仍置之锦盒中，一步一徊头，秋波儿关着郑生，展颜一笑，眉宇都春。生惘然，忽忽如有所失，酒酣以往。山月上到天心，飒飒秋风，使人心怀俱畅，苗王忽生感慨，喟然太息曰：“老夫少时，亦尝变姓名，邀游上国，由慎黔口四川湖南，折湖北，入豫晋秦陇，辗转关外，鞭镫所至，神气飞扬。自念坐守穷山，与木石鹿豕何异，秩虫伏草，感念身世，娟娟以悲。辄思掉臂入京华，叩关上陈，献改土归流之策。而即以土可为西南之藩属封建无量数小国，某山某族，星罗棋布，拱护沿边诸省，与督抚声气相联络。抑使朝廷无南顾之忧，某虽不才，愿奉圣旨南归，游说各苗瑶各目。宣布朝廷德意，为五岭外苏秦第二。不图天意难知，鞑靼方张，边邮不靖，文武将相，方将各逞其私意，妒功忌能。今日杀毛文龙，明日杀袁崇焕，中朝皇帝，乃如剧场之傀儡，端穆黄拱，百政不举，以待天下之危亡。余亦自此归山，宋几幸袭余荫，食采穷荒。对于邻封，尽骚自守，从未敢以一矢相加遗（仄声）。乃我不图人，人将图我，譬犹兽也。兽已走于圹，蛩于穴，猎人虽野心，亦何忍搜及太古未开之绝域。今若此，岂非天乎？”言至此，淋漓慷慨，以指击桌曰：“逆竖欺人太甚，老拙苟一日尚居人世者，必使之芒刺在背，不得偷一日之安。彼虽窃号自娱，享尽富贵侯王之福，自老拙观之，直冢中枯骨耳。君等以为何如？”生亦咨嗟动色曰：“此伯父之老成卓见，亦即义弟之激烈壮怀。晚辈所以不辞劳瘁，万里相投者，胥为此博浪椎秦之一举也。”苗王奖曰：“伟哉，乱世英雄，老夫耄矣。惟君等是籁也，玉镜磨光，冰盘耀彩，饥鹰盘野，挺鹿投林，太古荒山中，忽有老少英雄，置酒高会，谈国事而流涕，念中原而下泪。伏波顾盼，王郎悲歌，方将以紫电青霜，饮虎伥之头血也。而为虎作伥者，乃晏然高卧于红墙绿瓦之下。美人醇酒，聊以自误，宁非千古之皂愚极谬者哉？”苗王顾左右，命更衣，佩剑戎装，拟向空山踏月。左执郑生手，右拍老叟肩，掀髯大笑曰：“惜哉老拙，廿年遁世。髀肉复生矣。今夜月明。拟与君等为击剑之戏。君等皆奇士。怀把利器，郁郁莅兹土，其将有以教下走，而策其驽骀钝质乎。”按苗王自居之别殿，环山作壁，叠石为城。千年之翌柏青松周遭缭绕，大类中古时代之城堡。殿后有草场，种山花万本，麇鹿游之，豢朱顶鹤。凡千百头，列为鹤队，见衣服丽都者，能翩翩起舞。而古木森林之绝顶，时有鹧鸪鸠鸩秦吉了各羽族。呼晴唤雨，点缀世外光阴，过此而南百十步，则为秋猎轩，盖山崩开辟处之平坡也。丛竹深菁。黄茅白苇。时有猛兽出没其中，而苗王听政余闻，即以此为角猎地点。平居训练苗卒，凡千百名，皆能娴习弓马，或操古代兵器有小戎驷铁风。苗王指挥而进退之，群苗皆用命。每猎必大获，视熊罴虎豹，蔑如也，此时夜静更深，用不到赳赳桓桓诸将卒，苗王乃沿山踏月，夜合花恐其醉倒，辄左右参扶之。叟居中生殿后，迤递以至于秋猎轩。迎面有枋榔树，高可数十丈，挺然独干而无枝，瞥见有夜鸟成群啾啁乱鸣。飞而绕于树杪，殆闻生人之跫然足响，乃惊其枝头好梦，呀呀作悲啼。苗王笑谓夜合花曰：“义女。奉汝技，其歼之。”夜合花应声，绯衣袖底，跃出一度长虹光气，飞向桄榔之树抄，亦绕树三匝。须叟，群鸟之死体，接二连三，塌然而下坠。趋而视之，其数为七头，头皆斩，如行刑之大群。生与叟皆拍掌，亟赞夜合花之能。俄而有一白影，猝起于峭壁之尖，其状如雪球之滚乱，苗王口吐一弹丸，亦于峭壁上，逐白影闪闪如流电。弹之所及处，白影亦滚落平原。夜合花趋而拾之，“噫！此非白雁也，盖小白猿之爬山觅食者也。”弹丸乃中其口，穿咽喉而过，群骇苗王眼界之精能，同时蔚蓝天上，明日白昼。忽有征鸿一队，从西南孤峰，振翮高翔而至。苗王笑谓生曰：“闻儿辈盛称先生之技，旷世无双，甚愿一逞所长，以饱眼福。”生亦不逊谢探怀出匕首，伸张如白练，收缩如流星，飞向空中，作游龙蜿蜒之势。生遥指而疾呼曰：“第二排，第五头，必中其雁足。”喝声未完，忧然堕于地。夜合花拍掌曰：“兄真妙技，我乃其磨利眼光以觇之，果为第二排第五头，大雁足折矣。兄乃决预之，竟如探囊取物，此操何神术者。”生笑而和之曰：“然则义妹骈戮群鸦，又操何神术者。”苗王拊其背曰：“技艺虽小道，此不过先生之绪余。然而英雄生乱世，有文事者不可无武备，及锋而试，可见一斑矣。”月影一扬，风声起于楼杪，淅沥联作声，夜合花骇呼曰：“蛇，飞天之蛇。”诸人皆失色。霎见有黑质青章之蛇，背上有双翅如蝙蝠然，口吐歧舌，闪闪作火光。滇山多蛇，蛇多异种。有青金蛇，浑身染青金色，毒气所到。生人以口鼻吸之，可立死。有雄鸡蛇，蛇身而鸡缩首有鸡冠，粥粥如鸡呼。闻其声而误称之。犯其名字，此夜入店，彼即跟踪而至。喙人亦立死，二者甚能飞凑合此飞天之蛇，鼎足而为三。今陡然出现于空中，俄而集于乔松之顶，矫首回顾，似闻人声，又振翼以作势。诸人欲走避，叟至此点技痒矣，如幻人弄法然。刹那人间，叟则从靴子里，拔出短小精悍之竹矢，矢发如飞蝗，一中蛇之工目，一中蛇之下窃，矢有毒，蛇着之，乱掷乱跳，钩搭于槎桠之上，以首抵楼干，似用此而小杀其痛苦。须叟，蛇痛愈剧，怒而奋飞，飞向诸人之顶上，喷气如黄烟。叟更以第三矢射之，横穿其腹部，逼迫一声，掷于千尺危崖之下，四分五裂，不复成蛇形。苗王大惊异，谓叟曰：“以竹为矢，传自上古，但必须弯弓而射之，若徒手奋掷，掷则必中，中则必死，此等绝技，又高出我等万万。甚矣大地多异才，今乃集于我家，不可谓盛非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