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新编

  咏风筝
  五言近体得飞字体是凌霄物,春风近紫微。丝纶从地起,翼翰极天飞。会奏云中响,还腾日下辉。风城新霁后,香惹御烟归。
  闻翰林看到“飞”字一联,便拍案叫道:“好警句!”众人听见,皆围了来看,无不极口赞赏。读到结句,闻翰林道:“更匪夷所思了。当日调羹未试,顶上先开,许为状元宰相手段。此日所遇,何让古人?久闻隽异,今诚拜服。只恐金昆他日要让玉友一筹了。”贾兰道:“老岳丈莫要小看这芝兄弟:胸中无书不读,只怕古称得秘书厨,尚恐不如其渊博呢。小婿庸才,何敢与之颉颃?”便把个闵鹏骞乐的,拿着芝哥儿诗念了又念,笑道:“这是敝东一生厚德所致,洵由天授,非关人力。”
  芝哥儿只是一声不言语,拿着蔡念典的诗看了两遍,也就放下。
  大家遂离了蘅芜院,到正厅上来。彼时席已调正,就送上酒来。让了闻翰林独坐,周巧姑爷侧陪。曹紫庭、闵鹏骞一席,詹光、程日兴侧坐。其余皆系同年,坐了二席,贾兰、芝哥儿陪坐。送过酒,就端上酒碟,大家饮了一会。
  芝哥不甚饮酒,果碟中有样蜜饯枇杷,芝哥儿吃了两个。贾兰说:“这枇杷不甚熟,不可多吃。”闻翰林道:“贤婿这话欠考了。枇杷秋发,冬花,春果,夏熟。独备四时之气,食之最为有益。如何倒劝令弟不要多吃呢?”曹紫庭道:“老师之言甚是。但建业人呼曰“蜡兄”,未知何义?”闵鹏骞道:“想不过誉其色耳。”众人皆以为是。贾兰道:“枇杷在古人集中佳句甚少。”闻翰林道:“黄泥金丸,宁非佳制?惟不多见,似亦憾事。我看亭外数株,枝头历落,想到夏时风味,应不减于青鸟。”贾兰道:“此数株,闻说系隐去之家叔宝玉手种。这两年结果甚繁。”闻翰林道:“如此甚好。何不烦令弟即席一赋,以广我辈之闻见。”贾兰道:“长者之命不敢违,但舍弟才非七步,容明日做了求教何如?”曹紫庭道:“先不必替令弟过谦。何妨说与令弟,再请缓期。”
  闻翰林便以枇杷为题,要芝哥儿即席赋诗。芝哥儿遂叫焙茗取笔砚纸墨,放在左首一张案上。便走下来,到那边坐了。提笔就写。大家撤去碟子,端上菜来,慢慢吃着相候。第二碗菜上碗清汤的鱼翅,群赞美。第四碗上又是春笋,用野鸡片儿烩的。闻翰林道:“今年春笋甚少,这碗菜可谓妙极而无以加了。”就吃了好些。又喝了许多汤,就端上点心来。刚吃完点心,撤下去。锄药、林天锡等送上茶来。
  茶未喝完,芝哥儿枇杷诗已做完誊好,送将上来,递与贾兰,闻翰林道:“已做完了?”遂接了,邀着大伙同看。只见写道:
  咏枇杷凌寒不改雪中花,送往怀新叹岁华。错落金丸传手植,婆娑绿叶喜亭遮。友梅未许春风人,枕石偏来夜月斜。知是使君珍果瓜,树经封殖锡名嘉。
  其二
  修竹蔌花性所耽,十年树木赋何堪。
  放翁摘露偏乘晓,成大欹巾不问甘。
  卢橘自争香满座,朱樱徒羡色匀篮。
  重游坐客皆珠履,对此清阴月友三。
  其三
  恬不竞名素委蛇,由来大造植无私。
  盘堆火齐羌留月,核裹黄泥偶掷篱。
  亭侧成阴怜旧侣,座中得句解低枝。
  可人风味知应少,吸露凌霜贯四时。
  其四
  黄柑谁把洞庭春,分锡恩光上苑新。
  物若有情应识我,时因对月忽怀人。
  蜡丸未信夸其色,粗客何由侧此身。
  夜话欲征青鸟据,倾樽北海愧留宾。
  闻翰林看罢,连声叹道:“奇才!奇才!我已阅人多矣,如此英年,何便有此隽句?我辈皆当甘拜下风。”因解下腰间所佩五暖手来,笑着道:“聊以润笔。”贾兰接着谢了,即替芝哥儿系上。芝哥亦做揖致谢,曹紫庭道:“甘韵一联,第四首人韵一联,化腐为新,趋俚人雅。何处得来?”拿着杯洲,不觉——饮而尽。程日兴道:“芝世兄诗诚警策,老先生赏鉴亦可谓入神。”大家皆笑了。贾兰重清坐席。有此凹涛,饮时越发高兴。旋开了—坛沧酒,说说笑笑,吃了多半坛,方才端饭来吃。时已二鼓以后,方才散去。闻翰林将这四首诗裱部册页,置于案久,时常赏玩。
  过不多时,春榜揭晓,蔡念典中了四十二名进士,余皆落第。大家因想起芝哥儿的揖来,深为诧异。独闵鹏骞更自奉若神明,逢人即传赞不已。后来蔡时敏——即念典之号殿在二甲,点了庶吉士,选人词林。李云龙因路远,就在闻翰林宅中肄业,以待下科。便与芝哥儿定课会文,不在话下。
  再说梅巡道出京,由旱路起身,不过一月有余,即到了武昌。见过制军,参谒了抚司各处,便起马向长沙进发。途中有本衙门书役随路迎接。不一日,到了省中,参院拜司,及同城的道府两县,皆拜会了。遂各自到任理事。便差人由水路来接家眷。
  却说梅月娥开船南下,四月间,闸河水短,粮艘阻滞,一路耽延,直到五月半后方渡黄,由淮河行抵扬州。是夏江南雨大,江涨异常,溯水而上,舟更难行。梅调鼐与邹夫人商议,就在广陵赁居公馆,避过暑热,直迟至七月中旬始另雇了满江红,将行李眷属搬上江船。出瓜洲口,放人大江。那时灏淼江波,金山在目。月娥小姐凭窗远眺,颇畅胸怀。
  过了真州,船到燕子矶边,适值斜阳西下,陡起逆风。稍长,将船就泊在燕子矶侧。梅月娥高兴,禀明宝琴,请了邹夫人命,要到燕子矶上永济寺瞻礼。邹夫人许了,派定家人刘兴,郁喜,月娥带了丫环彩霞、霓舞及奶母,又派了老李嬷嬷,一伙五六人。船家搭上扶手,遂步上岸来,月娥到寺拈香。遂登燕子矶,临风一望,只见烟波无际,金陵形势宛如指掌,东峙北固,南映楼霞,而与波上下,千古惟此一叶渔舟。诗兴偶触,即叫彩霞将带来纸笔取出,立成二首截句,道:
  登燕子矶
  远江匹练烟横处,何处飞来燕子矶。
  形势龙蟠兼虎踞,六朝金粉倍依依。
  江流势截凌江出,高与元龙百尺楼。
  漫说风涛天际险,飘然一叶稳渔舟。吟完,又凭吊一会,方始归舟。次日,即过了金陵。沿途凡遇名胜,月娥无不登览留题,不能备载。
  舟到汉口又换了船,从江而南,转入岳州府洞庭湖内,已交八月半矣。湖水澄清,君山高矗,黄鹤虽遥,岳阳在望。那夜微微北风,星疏月朗。舟子扬饱布帆,欲过洞庭。时已二鼓,邹夫人早安歇了。月娥开窗四顾,潇湘景物宛似当年梦中所见,不觉的恣意流连。宝琴爱女心切,因命侍女备了香茗,以助女儿吟眺之兴。那月娥果写出一首诗来,与宝琴看,上写着:
  夜泛洞庭
  片帆轻且稳,秋夜霁澄空。
  辽阔情无际,苍茫望莫穷。
  远山皆得月,近水不生风。
  似此潇湘意,缘何感梦中。宝琴拿着诗,看到“远山皆得月”一联,才说:“好警”…”一句话未说完,只听得艄后老板说:“了不得了,伙计们快落篷。”众水手七手八脚,将各篷方才落下,未及将船撑进港口,只见湖面一阵黑风从船头吹来,波涛大作,满天乌云将皓月遮了。那船在湖心簸扬,顷刻就要覆溺。舟中人无不呼神祷告,手足无措。
  那月娥小姐忽想起梦中金如意来,急叫霓舞将平素五采丝攒的线绳取来,将荷包中金如意缚在线绳头上,口中祝道:“梦若有灵,?如意护我。”便把金如意掷下湖中。说也奇怪,只见湖内一片红光绕舟而上,将黑气冲退数丈。忽听得空中有神呼道:“玉女在船,黑将军不得无礼!”一霎时,风恬浪静,乌云四散。远远皆见一长蛟鼓波而去。舟人大喜,皆说:“托太太之福,今夜幸免大难。”月娥将金如意收回,照旧带在身上,方信前梦之不虚也。
  彼时北风瑟瑟,挂起满帆。天色才明,即过了洞庭湖面,收入岸口。就有接家眷的家人到船边问信,见了刘兴,彼此认得。遂即上船。候着邹夫人梳洗已毕,才回了话。邹夫人知是梅道爷差家人得禄来接,心中大喜,叫人舱中见了。得禄等请过安,又替梅调鼐请安。邹夫人问了老爷起居,便问:“此地离长沙还有多远?”家人说:“不远了。此去虽说是江,却与大河不差什么,太太只管放心。”说毕便退出舱去。梅调鼐吩咐开船,当下锣响,就开了船。
  又走数日,到了长沙。两县差人在路送下程,添纤夫,船一拢岸,岸上就有执事轿伞来接。邹夫人进了衙门,见了巡道,甚是欢喜。随后梅调鼐押着行李,带了宝琴、月娥,同进署来,梅道爷一见月娥,搂在怀里,亲热了好一会。调鼐磕过头,请了安。宝琴也见了礼。邹夫人便说起过洞庭湖夜间险来。梅巡道说:“此湖如何夜里走得?你们也成胆大!船家管什么事的?就该发县,以惩后来。”邹夫人道:“幸托天佑得保平安,他们船家只道月明浪静,乘风赶路。在彼岂无身家?求老爷不为已甚之行。”梅道爷说:“这等便宽了他。夫人此论不失为厚。”遂摆家宴,一家畅叙。
  次日,梅道爷自办公务。邹夫人过了数天,择一吉日,在天地上还了愿,方完这件心事。宝琴经此一险,知月娥来处不凡,却暗暗心喜。
  午后梅道爷下了衙门,到相公房中坐一会,归到上房。面上大有不悦之色。邹夫人一见要问。未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据成案秉公量坍地  申国法持正抑豪强
  大约居官的,上沐国恩,下关民瘼,固当奉职无私,守正不阿,独行—己之是,不肯杜道以从,才是居官的本分。然必行权合经,暂仙己见,以求此事之伸,期于两得其代,而不偏不倚。居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圣贤岂无所据,而做如斯流和之沦。逢迎脂书,固有气骨者所不为;或执已是,而谓上台所见皆属于非。则亦未必百醇而无—疵。上台摘其疵而推其类,显登白简。纵使名垂青史,在当境巳输了一筹。何若阳顺彼情,阴行我义,有两美而无两伤者之为愈乎
  说便是这等说,遇着那务名的长官,原可迁就以全人体,没非然者,彼欲枉法而即随之枉法,彼欲行私而即因之行私,将来国罚不恕,同任厥咎,岂可为训,则又不如秉公而开;诡随者,尤有出头之地步。即如梅巡道所丈坍地—节,倘随众徇情,揉曲作自,不惟难宽文网,亦且有玷官箴,这却如何使得?
  你道梅道爷下了衙门,为何不悦?因与田抚台辨论江坍之事,意见不合,当面就委了教他清丈坍地,以结数年未结之案。到书房合幕友商量一会,回到上房,邹夫人间其根底,梅巡道说:“这是朝廷公事,与你们言亦无益。太太替我收拾行李,明日接了委牌,我要过湖踏看江坍、恐非一半年所能竣事。不过受些辛片,太太们只管放心。”邹夫人听了不懂,无可插言,只说了一声“是。”梅调鼐在旁接口道:“这件事孩儿听说江北有个江姓,霸踞各坍,交接衙门,已非一日。老爷查办时亦不可过于顶真,以取众怨。”梅巡道说:“我自有主见,汝小子何知国是!”说完,“吃了饭,又到书房与相公们商办去了。
  果然第二日,田抚院就行了牌来,委梅巡道“亲自减装,确丈近湖南界一带江坍,当作如何升科派认,无得徇私干咎”等语。梅道爷又上院禀了辞,并见过藩臬两司。臬司张五锡,与梅巡道同年,因乘便说道:“此事已经数手,皆为江有龙阻挠,不能定案。老年先生亦当就事敷陈,不可排众议以标孤见。这回田抚军见委,虽属器重鸿才,务望善留退步。弟非同科至好,不敢稍献刍荛。祈我兄大人酌之。”梅道爷再三谢教。又拜别了同城道府。到第四日,即带了褚小松并得用家人刘升、刘兴,伺候的得禄、郁喜及本衙书役等众,坐了船,就鸣锣开船。?过洞庭,沿江一带查丈下来。
  尝考大江形势,自澧而东,与汉合流。其波澜洄伏处,多带泥沙,易致停湍。但其性无常,此岸淤则彼岸刷,往往报升之课不能删除,而百姓亦冀他日复淤,不肯去根。常借己地之坍,以认彼淤之地。词讼纷纷,终年不辍。地之涨于湖北者多,涨:厂湖南者少,推而安徽、江苏以及海门,皆有此地,获利固深,而受害者亦不浅。更有奇者,大江之中忽见滩影,居民遂报以升课,日积月累,果成滩地,且有绵臣数十里而不止者。此亦天地自然之利矣。
  湖南巴陵属内新淤天补沙,数年前即有巴陵詹定字、柳自兴同数十人连名报升,尚未定科。缘此沙北界近于湖北,向来武昌城内有一木商,已经数世,家资钜万,富甲通城。传到这人,叫做江有龙,甚有机谋,轻财以结势要。凡郡城有利之业,彼皆图占。江坍凡隶荆门以及武昌各属者,彼已累世盘踞,几不留余。近因新涨天补沙与彼坍地尾接不远,遂在督抚司道各衙门使了手脚;强要报升。湖南詹、柳数十家在几年前见影报课,岂甘退让,以致结讼,未能定案。每至秋后收刈草薪之时,大家聚众抢打,渐至人命,牵缠不已。课不能定,无从着催,原被二处转因以为利,亦不乐断结。
  梅巡道在舟,将一老丞行吏叫丁理原者,唤到舱中,赏坐赐茶,细细问其底里。丁理原原是有能为的人,且此事经手多年,又见本官破格优待,遂即据实直言道:“老爷待书办如此恩礼,书办有见,敢不尽言。坍地约有二种,其一系就岸挂淤,本有粮册可查,原无难办。独其中有首尖尾阔之弊,量到后路,便致地不敷粮。有得地者,即有不得地者。其中情托贿嘱,难以缕悉。遂连年结讼,终无了期。其一系江中见影报课,即如现办天补沙。这项本亦无难丈办,但其中有首呈报之人,或无坍地,难以云补。又有坍粮之户,报课稍迟。彼仗着原有坍项,例应顶补。欲俟沙果能长,始行具报。则一迟一速之间,情贿一行,便可高下其手。此江有龙与詹、柳数十家,所以累讼而未结也。但此案要结,亦无甚难。丈清江有龙坍尾,将沙北一段画伊为界,其沙南之地,断给詹、柳诸人,情理允洽,即可定课结案。无如江有龙手眼甚大,彼意不肯两全,以便聚众抢夺。且收无课之利,以肥己橐。此意人所共知,因有不可硬断之势。每位经手大老,皆为敷衍,查丈总不能清,只此之故。老爷如此待书办,遂敢直说。尚望老爷毋泄此言。熟筹两尽之策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