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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鞋记
却说荫芝在羊城隐居,瞬经两月,不见有人找寻,凤姐心中便觉安乐。一日,与凤姐谈论 :“我在此间久住,将衙门一 切事务抛荒,岂不是把财路闭塞,莫若与你搬回莞邑,一则可以赚银,二则以免两头牵挂,芳卿以为何如?”凤姐道:“妾乃久有此心,自从那日托言看会,迄今两月有余,想爹妈家中定然怨骂,说我不守闺训,窃效淫奔,烦言啧啧,当必醒闻东邑矣。妾乃深夜自思,殊惭衾影,不知将来有何颜面以见父母?
妾今既蒙宠爱,已有夫妻之情,你当尽其翁婿之道,君家明日回莞,何不前往我家拜见父母,以释前嫌。”荫芝道 :“前者 在倪府与乃翁相会,也曾见礼求他,岂知尊大人执意不从,几乎令我惶愧无地,此番趋府,恐其仍蹈前辙,将奈之何?”凤姐说 :“前者在倪府偶然乍会,便求婚姻,难怪我爹推却,如 今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书云:成事不说,既往不咎。事已如此,夫复何言。”荫芝道 :“依我愚见,还是芳卿先行回 府,叩见二位老人,为我先容作合,容俟我再趋府请罪。”凤姐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 :“君呀,妾为情之所钟,已作私奔 之妇,仔细想来,实亦无颜归去。现在烦言交谪,父母犹可相容,惟是兄长性情执拗,卤莽豪强,倘或回家撞见,触起狼威,定然拳打脚踢,更恐故志复萌,将我仍然管禁。那时上天无路,落地无门,纵使插翅也难飞出,岂不徒然自投罗网。还是君你先去谒见请罪,看其情景若何,然后再作道理。”荫芝闻说,点头称是 :“待我备些见面礼物以伸下情。”连忙取出银两, 交与陈福备办,不消半日,一一俱已备齐。荫芝吩咐将行李什物捡点,带同凤姐一齐下船,解缆扬帆,就即开身转回莞邑而去。舟行迅速,破浪乘风,一朝已抵莞城。打从北门上岸,吩咐挑夫将行李挑入评花阁,权为住下。过了几日,思想要往张家拜见丈人丈母,不知如何设法,肚内踌躇,忽然想起邓清。
此人平日作事颇有机谋,不若前去与他商议。主意已定,立即穿衣,携带币帛,竟往邓家而去。到门,邓清迎入。彼此见过了礼,邓清说道:“恭喜仁兄,佳人已归贵府,谅备金屋以贮婵娟,共调琴瑟,足慰生平之志。”荫芝答曰 :“全仗兄台之 力,方得玉成,自当永矢,勿谖薄具,不腆相酬,乞为哂纳。”
清曰 :“区区微劳,辱承厚贶,受之殊属有愧,却之恐蹈不恭。”荫芝道:“叨在知好,毋庸见外。今有一事,特来求教。”
清曰 :“请道其详。”荫芝说 :“只因凤姐之事,弟欲前往 张家负荆请罪,以便日后往来。但无端而至前,恐为旁观所笑,特恳高明指教,有所遵循,伏祈勿吝齿芬,示我周行。”
第八回 谒岳翁欲盖前愆
诗曰:
共结前生未了缘,只因色胆大如天。
从来廉耻须当重,泰水何能自握权。
邓清听说微微冷笑 :“仁兄满腹珠玑,胸藏锦绣,区区小 事,势如反掌。依弟愚见,不必求人,只须求己,便能有济。”
荫芝道 :“此话怎可。”邓清说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其间力可回天,只要仁兄一为屈膝,况令岳母平日以势利为怀,得此峥嵘佳婿到门叩谒,心中万分喜悦,必然前嫌顿释。仁兄请尝试之,当不以予言为谬也。”荫芝说道 :“多蒙指教,弟 当允从,伏祈移玉偕弟一往。”邓清不便推却,遂即携手同行,一路行时,荫芝说道 :“日前蒙令正夫人指鹿为马,不惮辛勤 与弟撮合这段姻缘,实乃恩德如山,感之不尽。今又劳兄跋涉,寸衷殊觉不安。”邓清说:“成人之美,君子为之。叨在知好,无不从旁赞助。拙荆蒙兄惠赐多金,弟又复承雅贶,拜嘉之下,愧感交并。”二人路上谈谈说说,不惊不觉到了松柏高街。遥望第宅辉煌,高悬武魁匾额。邓清手指:“此间便是张府了。”
二人直抵门前,邓清先为引导,荫芝在后相随,不用童仆通 传,突然闯进中堂。正值张奶在此端坐,一见连忙起身,正欲躲避,不料荫芝已到跟前,双膝跪下,口称:“岳母大人万福,小婿叶荫芝叩见。”言毕叩首尘埃。张奶连忙回礼,口称: “不敢,请问贵□□所从来?”邓清答道:“此乃佳婿叶荫芝,户部主事进士公是也。只因令爱与他共谐秦晋,特为踵府渎叩尊□。□□海量汪涵恕罪,消却前嫌,以全亲好。”张奶听了邓清这番言语,大有回心转意,用手便把荫芝挽起,回嗔作喜,带笑开言 :“台驾光临,老拙失于迎接,祈恕不恭,小儿良雪因公晋省, 弗克奉陪,敢请台驾书房宽坐片时,待我命人到馆相请老爷回来,一门聚会。并唤厨中办酒款待佳宾。”邓清说:“奶奶所言甚为有理,亲亲之谊,本该如此。”荫芝听说,心内思想,诚恐木公怀挟前嫌,不容宽恕,自必将吾见罪,那时颜面无光,岂不是一场美意尽付东流。今我不从伊话,又恐却了岳母这番心意,进退两难,不能自主。
悄悄去个眼色,老邓便已知机,开声叫句 :“进士公,你为何生人 不生胆,你既尽半子之情,他必存坦腹之爱,断无把你难为现有太太担戴,况令岳平日宽洪度量,必不怀挟前嫌,相会之下,或者更加优礼,也未可定。”张奶在旁叫声 :“肾婿不用介怀,有我老身 调停,老爷断不将你执怪。”荫芝闻言,心中暗暗欢喜,岳母果然情真爱我,仔细算来,还是迟日再见罢。声称 :“岳母,小婿今在 羁旅,俗冗缠身,不能久待尔。俟再来荷拢冰厨。”张奶见其如此坚执,不便过于屈留,第笑叫声 :“贤婿,老拙今有一言禀告,小 女蒲柳弱质疏懒性成,四德三从诸多未谙,今归尊府操侍中馈,执箕捧帚,理所当然,倘有不周之处,务望指教频加,幸母溺情钟爱,致使流于散脱。感甚,幸甚!至于闺房之内,名分修存,母令以小加大,以致绿衣黄里之嗟。是所切嘱。”荫芝道 :“岳母大人一旦 放心,令爱生长名门,深知礼义,三从四德,姆训夙婫,拙荆秉性纯良,绝无妒忌,比肩相并,当为姐妹之称。本应早日归宁,实畏人言交谪,迟迟不返职此故耳。”彼此倾谈,不觉西山夕照。荫芝辞别出门,偕同邓清回馆,归到评花阁上。是晚,大设酒筵,与邓清对酌,直至夜阑,方行散去。
话分两头,且说张奶奶送别荫芝,心内沉吟偷忖,我估凤姑与倪奶奶龙村看会不回,恐为奸人诱拐,岂知今日始得真情,乃系荫芝弄谋摆计,将凤姐接去。一时失于觉察,堕其术中。现今木已成舟,毋庸追究,但伊今日登门叩谒,情义殷殷,有何话讲。
正欲命人请老爷回来相会,谁料他又推却,声言迟日再来。但事到如今,不得不与老爷说明来历,倘若将情隐讳,只怕日后闻知,定说我胆大包庇,纵女私奔,难辞其咎。左右思维,只得差仆馆中,相请丈夫回来商酌。家童领命,即忙移步登程,直抵书馆,将言禀上,称 :“家主老爷,奶奶相请,有话共议。”木公未知 何故,就即举步回家,步入中堂。奶奶起身迎接,坐下,丫环恭敬,饮毕。木公问道 :“奶奶相请,有何事情?”奶奶答曰: “非为别事,只因女儿亚凤日前与倪奶奶石龙看会,不见归来, 不是奸人诱拐,实系荫芝请人假装倪奶奶往何家将女儿接去。今日叶主事登堂叩谒,负荆请罪,欲赎前愆,伏乞老爷恕其狂悖,以联翁婿之亲。”木公听说,双眉直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拍案连声大骂 :“贱人不顾廉耻,败坏纲常,玷辱家门,有 羞宗族。此事断不能容,恐明日着人将亚凤唤回,严行处治,以免遗臭万年。”张奶见夫如此盛怒,疾忙劝解 :“老爷,不必生 气,女儿虽乃不全妇道,古云:虎毒不食儿,何怒一旦置之死地?
如今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饭,不若将差就错,曲赐矜全,一则以免骨肉伤残,二则以成翁婿亲谊,况叶主事现在户部供职,异日晋秩台垣,我们与有荣施。纵使构讼公庭邑宰,亦难与他作对,高明以为然否?”木公听罢妻言,怒发冲冠,手指奶奶骂道 : “你个贱人,真真可恨!平日失教,不能将女训束,以致有乘风 化,不知进退,反来哓哓辩舌,殊属令人可恼!”骂罢,步出户庭,竟往馆中而去。此时张奶不敢多言,恐触夫怒,低头自忖,早知劝他不从,不如将情瞒隐,免使夫妻反目。自叹一番,转归罗帐,歇抖精神。按下不表。
且说荫芝在评花阁得意洋洋,喜不自胜,全亏老邓巧计,方得岳母怒浪息平,但不知木公是何意见?异日再图良晤。
第九回 黄显国求谋不遂
诗曰:
富贵贫穷境不常,从来报应怪昭彰。
小人大抵穷斯滥,计就贪夫杞愿偿。
话说荫芝正在独酌间,鹩举忽然步到亲家,二人相见,礼毕,叶爷便把拜见岳母之事叙了一番。鹩举答道 :“虽乃泰水 见容,但不知泰山如何?”荫芝曰 :“前日弟往张府,岳母决 意要请木公回来相见。弟恐他含怒在心,见面倘有言语斥辱,那时间叫我怎能下台。故此托言有事,迟日再见。谚云:丑媳妇必须见家翁。究竟作何区处?伏望高明指教。鹩举道 :“此 事看来甚是贾虑,依我愚见,不若相恳倪新棠先容作合,将情转达木公,看其光景若何,再定行止,安自辱焉。”荫芝道:
“亲家高见不差,待我明日向新棠一一说知,请他传达。”言 还未了,家童排膳上来,亲家二人细斟慢酌,餐毕,鹩举告别回家。次日,荫芝即到倪府拜候,钦式迎入,叙了几句寒温。
荫芝笑道 :“小弟今日到来,特恳吾兄作和事老人,未知可否 见允?”新棠云 :“有何原委?乞为明以告我。”荫芝即将趋 谒张府,如此这般,一一尽述。新棠笑答 :“辱承台谕,岂敢 有违,但木公平日执性,弟虽忝在葭莩,亦难必其心意如何?
可否有济,尚属未定。荫芝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费 清心,弟当深为铭感。”言罢,深深一揖,告别回归。按下不表。
且说木公因凤姐之事,时常抱恨在心,适值荫芝叩谒到家,张奶欲其翁婿叙会,以释前嫌,岂知更触其怒。连日以来,闷闷不乐。一日清明无事,思想与钦式细谈衷曲以解愁怀,遂即穿衣前往。到了门前,家人通报,新棠快快相迎,步入书房,礼毕,坐下。新棠说 :“违教多时,未获趋候,迩来福祉繁禧,谅必更添佳胜也。”木公答道 :“托庇平宁,差堪自慰,近缘 俗事索怀,寸衷殊觉耿耿。”新棠曰 :“请道其详。”木公叹 了一声:“家丑不出外传,足下非比别人,不妨与你说知。只因亚凤这个贱人,做了伤风败俗之事,决尽西江之水,难洗面上羞渐。这乃到也罢了,昨日叶荫芝公然到家要联姻眷,拙荆女流不如高下,不独与他接见,并且劝我相从。真个令吾几乎气杀!”新棠乘机进说,叫句 :“老表台!此事难怪你气,但 书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由来如此。兄亦何妨稍为原谅?弟想叶主事亦是读书明理之人,实因情之所累,以致德行有亏。他今知前事差失,故此悔厥于终,过府负荆请罪,系出诚心,并非假意。况伊身隶户部,名重当时,作为门下东床亦属无忝。更有一说:才子佳人,风流孽障,自古有之,指不胜屈。伏祈推原见恕,不必屏诸门外,非惟主事之幸,亦公之幸也。”木公听了这番话,自忖于心,细绎新棠之言,似属可采。开声说道 :“蒙足下关切,本当从命,无奈目下谗口嗷 嗷,断难曲为将就。且俟烦言寝息,再行姻属联禧。”彼此叙谈已久,告辞归去。按下不题。
且说莞邑有一姓黄名成通者,家资馀裕,万顷粮(良)田,丰衣足食,不事经营,为人纯朴,举止端方。娶妻陈氏,事姑能全孝道,事夫亦属无违。夫妇两人颇称相得。成通有一氏子名唤显国,其人不务正业,终日浪荡花酒,将自己名下所分财产倾败净尽,并无家室,投于道院,带发修行,屡向成通挪移,不胜其数。一日穷极无聊,又欲向侄儿打算主意,立定穿起道服,摇摇摆摆竟往成通家去。成通一见,起身迎接。口称: “叔父,许久不见到来,有何事务?想必近日斋醮甚多,以致抽身不暇。”吩咐家童进茶,饮毕。显国叫声 :“侄儿,我今日 到来,非为别事,只因醮务急需,特为与你商酌。”成通道:
“叔父所需银两若干?”显国答曰:“非百两不能,务望贤侄 鼎力相帮,容俟如数奉还,千祈勿却。”成通道:“自家叔侄,何用偿还。但些微之数,侄可勉力为之。若百两之多,只怕不能从命。所为本年荒旱,田土歉少收成,现在日给尚且不敷,怎能代人措办?伏为叔父原谅。”显国说 :“目下万分紧迫, 务祈为我通融,叔侄之情,在此一举,幸毋却我。”成通答说:
“实难为力,请叔父与母亲商量,或可设法,也未可定。”
显国点头称是。步入堂中,吩咐丫环快请安人出来,可说叔爷有话商议。叶氏闻请,步出堂来,显国一见,上前稽手,叫声:
“大嫂。”安人早已知道他的来意,强作笑容,问道 :“叔 叔有何贵干到此?”显国便将借银之事一一说上,叶氏听罢:
“叔叔有所不知,今岁荒歉唯堪,现在家中不能糊口,焉能代 为设法?实属无计可施,望叔叔向别处打算,纵有三文二字,也要留为自用了。方命之罪,乞为见宥。”显国听见嫂嫂叶氏之言,心中气忿,不辞而走。一路行来,怒骂叶氏这个狗妇,成通那个畜生,真乃为富不仁,一本之亲,尚且不能挪借,何况别人,更难启齿,此仇必报。不如设计将他陷害,我想主事叶荫芝老爷现在回家,他是有财有势之人,定必才高志广,求他设立一计,找些入路,以泄心中之忿,多少是好。想罢一番,疾忙行抵叶府。片时之间,身已来到,轻轻将扇扣户门,役喝问谁人到此。”显国微微笑答,叫声 :“门上大哥,老爷是否 在家?敢烦与我通报,便说邻乡黄显国道人求见。” 门公见其 言语柔顺,说声 :“道长,你在此稍待片时,等我报与老爷知 晓。”转身步入堂中,声叫 :“老爷在上,外面有一道人,据 说邻乡黄姓名显国,特来拜候,有话商酌。”叶荫芝听说,吩咐:“请进书房相会。”门公传言,显国抠衣而入。二人相见,礼毕,坐下,名烟香茶奉过。荫芝问道 :“兄长到此,有何事 情斟议?”显国答说,口称 :“老爷,贫道到来并无他事,只 因侄儿黄成通家财万贯,衣食充足,颇称巨富。贫道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一自分居以来,诸几不顺,千般贸易,百计经营,几年之间,把资财折得干干净净,出于无奈,带发修行,栖身寺观,清茶淡饭,籍资糊口,鹑衣百结,聊以遮身,欲求片刻安宁也亦难得。兹因急需,无从打算,只得央浼侄子挪移,不惟分毫不与,而且恶言臭语,辱骂难当,仔细思量,半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