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鞋记


  古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人生在世,非钱不行。现在手内空空,正所谓:无钱困杀英雄汉。此话诚不我欺。今我处贱无方,成通如此不仁,特为求教高明,代为设法。俾得奉为指南,不胜感激之至。”荫芝听说,半晌沉吟 :“兄长既系无钱,成 通不肯资助,他做不仁,你亦不义,何必还念叔侄之情?现有一言奉告,是否可行?绕析裁酌。”显国说 :“老爷比做有何 妙计?解我倒悬。古云 :“救急如救火。刻下不啻望切云霓, 倘蒙垂悯,伏乞速行,赐教。”言罢,纷纷泪下。荫芝目睹情伤,暗暗自忖,蓄怨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兄长不须忧虑此事,交我担承。今有一计在此,甚属容易举行,你把侄儿家产、田亩多少数目说与我知,自然有个方法。”显国即将侄儿家产若干、田亩若干历历指出。荫芝听罢,拍掌哈哈大笑 :“此计万 无一失。兄长若需银用,待我借些与你,但有一说,你可写立揭数一张,交于我手,且待异日自然闻他取回,丝毫不能短少,此计你道妙不妙呢?显国闻言,不胜欣悦。荫芝吩咐即取文房四宝上来。问道:“兄长究竟需银若干,始能敷用?”显国答曰:“三百之间,方解目前困乏。”荫芝说道 :“不难,只要 书明揭字,自当如数奉上。显国连忙浓磨香墨,执笔写就揭数一纸,双手递与荫芝仔细看了一遍,并无只字差失,即时开箱取出三百两细丝交与。显国亲手接收,便将揭数存贮。显国把银两收好,立即起身告辞。荫芝相送出门,一拱而别。


第十回 立奸谋荫芝抢割



  诗曰:
  无端被陷实堪怜,同室操戈只为钱。
  一任欺凌人不畏,举头三尺有青天。
  说话显国与荫芝揭了银两,满心欢喜,得意洋洋。我想成通分明可恶,自家叔侄,绝无相周之义,幸得主事叶老爷与我绸缪,揭借银三百两应急,每两行息三分七成交出,也算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若是成通肯与我挪移,何用三百两之多。将来叶爷问他偿还,自必痛恨归心了。一路行来不觉已抵清虚道观。其时天色已晚,将银两收好,便就安息。

  且说荫芝把银借与显国转眼已经数月,一日清闲无事,心中思想,显国所借此项银两虽然系在成通身上清还,但现在本利全无半分,也应向他讨取,目今田禾果木。具皆成熟,不若命人前去抢割,以偿利息,岂不是好。想毕,即唤家丁上来,吩咐 :“只因南村黄显国揭我白银三百两,将侄成通的田。亩 作按,数月以来,分毫未有,连显国人面也都不见,你们带齐家伙,一众前往该处,将伊田禾、果木割采,以偿利息,纵有天大的事情,我老爷自能担戴。”一众家丁齐声答应,各自退下,议论纷纷,有个说 :“老爷平日所作所为俱是胡行霸道, 此番抢割,便太狠心。”有个说 :“借银是实,将田作按,现 有揭数为凭,并非无据。”到了次日,各人带便禾镰器具齐抵南村黄成通庄前,一望田禾秀硕,果木繁多,看罢一齐动手,将高低田,亩远近果木,尽行割伐一空,惊动黄姓庄丁,出来争论,叶姓家人置之不理,挑起就走,说道:“你等不必喧嚷,叫你主人到我叶家讲话,耕丁无言可答,只得报与成通知晓。

  成通闻报,目瞪口呆,气得面如土色,一跤跌倒尘埃,不醒人事。耕丁、童仆连忙救护,抖搜片时,始行苏醒,大叫一声:
  “叶荫芝!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何恃势将我如此欺 凌,但我平素并无与你熟识往来,亦无与你揭借银两,如何把我田禾、果木尽行割伐,似此过面相欺,势不能与你干休。”
  吩咐庄丁:“你们暂且回去,待我明日同他理论。”答应一声,便即辞退。成通此时怒气填胸。不料陈氏安人也知此事,步出堂来,叫句 :“我儿不必气忿,细想荫芝倚仗势位傲物凌人, 多行不义,不独我们难与他斗,就是本县邑宰也亦惧他几分,况且古语有云:人欺不为欺天欺无处站。我们当作破财就是,不必同他作对,自取灭亡之祸。凡事须要三思切切不可暴燥,一经疏失,只恐错脚难番。”陈氏媳姐道 :“安人所说甚属精 详,但我们无端被陷其中,必有原故,自应查探明白,以免肚内狐疑。”成通听罢妻言,点头称是 :“待我前往伊家,向荫 芝理论,便知底里缘由。”但成通此去如何争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黄成通问因受辱



  诗曰:
  逞威作福事猖狂,架陷平空理不当。
  深入迷途谁唤醒,到头终悔恨偏长。
  话说黄成通立意要往叶荫芝处查问缘由,其母叶氏难以阻止,只得吩咐一句 :“孩儿你今前往叶家务要低声细语,切切 不可有动声色,以致冒触虎威。早去早回,免使为娘挂虑。”
  成通答语 :“母亲一旦放心,孩儿当知见机而作。”其妻陈氏 在旁,口称 :“相公,古云:寡难敌众,弱不敌强。凡事须要 见景生情,依妾愚见,不必同他过于争论。我们虽然藉此田粮度活,现被荫芝抢割一空,不如秘为隐忍,将来自有报应。但此事其中自必有人唆摆,不过问个明白就是了。”成通道 : “我自有主见,你可安慰母亲,无庸挂念。”说毕,穿衣着履,带领有童出门而去。一路行来,心中暗想,荫芝这个狗才真乃欺人太甚,平空把我田禾抢割,果木砍伐,虽然不致令我绝食,究竟情理难容。若者与他结讼公庭,料必难以取胜,不如把根由问个明白,以杜日后受其侵害。步履之间,不觉已抵叶家门首。将扇轻轻扣户,门公问 :“是何人到此,有何情事?快快 说来。”成通强作笑颜 :“请问叶老爷曾否〔回〕府?敢烦通 报。可说南村黄成通拜访,有话商酌。”门公说:“稍待片时,待吾入内通报。”转身步进堂中,口称 :“老爷在上,今有南 村黄成通求见,现在门首等候,乞为示知。”荫芝闻报黄成通到来,已知其意,心中暗暗自忖,若不与他相会,他定然说我抢割田禾,不敢见面,不如与他当面说个明白,以免被人谈论,说我猖狂。罢,罢,“可唤他进来罢。”门公领命,跑出堂来,口称:“相公,我主老爷奉请。”成通步进,礼分宾主坐下, 家童进茶,饮毕。荫芝诈作不知,假意叫声:“黄兄驾临茅舍,蓬华生辉,比做有何贵干商议?请道其详。”成通答说 :“久 钦雅范,未获饫聆尘教。想老叔台大人德偕时茂,福与日增,定符鄙颂。小侄僻壤穷黎,荒村下士,抚躬自顾,鹿鹿鱼鱼,并无片长可取,现在眷口嗷嗷,所进不敷所出,日中度活不过清茶淡饭而已。今者造府并无他故,只因昨日被贵府作人等众无端把小侄田禾果木尽掠一空,庄丁不敢与之相抗,只得任其挑归府上。但小侄举家全赖此糊口,平地风波如此,又何缘故?

  特为踵府求教,伏祈黑白指示分明。况小侄与叔台素无嫌隙,平空被陷,殊属令人不解。”荫芝道 :“原来此事你竟不知端 的么!待我与你讲明。只因数月前,你令叔到舍称说需银应急,再四央恳,将你田禾写与我作按,揭去银三百两正,每两每月行息三分,借约纳据,岂知令叔借银转回道院,数月以来本利不但分毫不给,而且连人也不见面。如今限期已届,只得割你田禾准抵利息,足下到此查问,理所应然,不必含怒。可向令叔理论赎回,母庸在舍絮烦也。”言罢,面带怒气。成通听说,不禁大发无明,叫句 :“老叔台,此事你亦欠参详了!家叔与 你生借银两,为甚将我田禾作按?岂不是张冠李戴,明系叔台存心不轨,不推乡邻子侄之情,不念先人交往之谊,至于如此。

  叔台乃衣冠之辈,非同寻常可比,据你说来,割我田禾,伐我果木,也是理所本当,易地相处,未必能以安然。”荫芝听了成通之言,高声喝骂 :“黄成通,你个奴才,真真可恶,胆敢 在我家前撒野,分明你叔侄同谋串骗我的银两,反来说我无良,你撑开狗眼细细看来,我叶老爷岂肯受人所愚的么?”言三语四辱骂一番。成通此时怒气填胸,大骂叶荫芝 :“你乃为富不 仁,倚恃权势,武断乡曲,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何苦忍必将吾陷害?”其时亚狄在旁磨拳擦掌,大骂成通 :“你实 可恶,竟敢到我家中吵闹,你不怨自家人作孽,反来责怪我叔。

  莫说借我银两是实,就系明欺白捏,将奈之何。”成通听了亚狄之言,愈加忿恨,便骂:“你叔侄如此丧良,我虽为之哑忍,只怕彼苍有所不容。”荫芝此际怒火如焚,拍台大骂,喝令亚狄将扇头把成通乱行敲打,说道 :“明明你叔借我银两,令你 出头胡赖,此次稍事姑容,饶你归去,倘敢再来争论,定当送官究治。”骂得成通垂头丧气,两颊通红,殊觉索然无味。冷眼看见荫芝步转书房,亚狄潜身入内,只得自己抽身出到叶家门首。斯时,童仆看见主人面带愁容,心含怒意,不敢声彰,已知家主受了荫芝凌辱,只得随后相从。黄成通路上心中不忿,想我自幼至长,未曾受过他人凌辱,今日被叶荫芝叔侄如此糟蹋,殊属不甘,此恨难消,此仇必报。不惊不觉,已抵自己门庭。步入堂中,一跤跌倒在地,气得面如土色,两眼睁睁,口内不能言语。家童看见,连忙报与安人,其母及妻一同赶出护救,抖搜片时,始行苏醒。叶氏安人行近叫声 :“儿呀,你往 叶家查问原由,何以归来这般形状?定然被荫芝凌辱,以致如此惨伤。我亦也曾言过,叫你不好往他家理论,恐其送肉上砧。

  今者果不其然,但彼如何将你凌辱,可即从实说与母知。”成通素性极孝,见母查问,即将始末一一禀上。母亲叶氏姑媳听闻,双流珠泪,陈氏再四劝慰:“丈夫不必烦恼。荫芝如此横行,看他将来定然不得其死。”母子、夫妻议论一回,且自休息。却说黄姓一众耕人群蚁相聚,这个说长,那个道短,纷纷共说 :“我们本属贫苦,开春耕种,指望秋来成熟,获些蝇头 小利,籍资养活父母妻儿。岂知一旦被荫芝抢割精光,不独白费辛苦,兼之血本无归。” 内有一人说道:“叶爷抢割并非无 因,必定借欠银两是实,我们只向田主讨还工本,乃系理之当然,但黄家现在被灾深重,只怕一时无力偿还,不若一齐踵府,看他如何分说。”言罢,齐齐举步共抵黄家。到了门前,声叫:

  “安人、相公。”正值成通母子在堂中哭泣,闻人声叫,便 知田客到来,立即移步出门,相请一众耕人入内,分宾〔主〕坐下,命仆进茶,饮罢,众人齐声说道 :“叶家无端统率多人 到来,将田禾抢割,借问府上与他有何仇怨?我们深蒙安人、相公照顾,领此田亩耕种,指望成熟收获,仗此养家活儿。讵意荫芝恃强,平空架陷府上,折亏毋庸多说,我们工本如何着落呢?叶氏安人听罢耕丁之言,仰天长叹 :“可恨荫芝为富不 仁,恃强凌弱,我家被害不在多言。但你们耕种,原望秋成,如今已属画饼,所有用过耕本自然归我偿还,你等众人不必将我抱怨。我虽受累,尚可为力,遂即入房取出白银三百两,分给众人,一班田客各各称谢不已,齐声说道:“深感安人贤德,此项耕股,本不应要府上赔偿,但我等贫乏,故此累及安人,问心实难过意,想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

  安人恻隐为怀,将来必有好报。从此门庭清吉,福寿绵长。”
  叶氏闻言连称 :“不敢,人生在世,衣禄由天,惟是君子固穷,达人知命。”一众耕丁齐声诺诺叩辞,各散而归。黄成通母子、夫妻必怀不忿,千声怨恨荫芝为富不仁,似此恶如狼虎,我们无奈其何,惟有朝夕焚香,当空礼拜,伏乞苍天作主,聊申闷怀而已。按下不表。

  书中表白为贵细想黄显国因借贷不遂,怀恨钉心,问叶荫芝串谋,将伊侄陷害。将田作按,写立揭数,借银三百两,事虽不虚,但为数甚属有限。叶荫芝既已抢割田禾抵利,又何以毁拆园房?种种所为,情理殊难取信,况黄成通虽非巨富,亦可小康,既已问明系黄显国将田作按,亦何难备价向叶荫芝将揭数赎回,何致屡被欺凌,酿成巨祸?看书者未免生疑,有所指驳。但有一说,细想叶荫芝与黄成通二人乃是前生冤孽,并非今世仇雠。一以自经,一为环首,事属殊途而死同一辙,特为表白,用代释疑。

  闲话少讲,书归正传。且说叶荫芝叔侄将黄成通凌辱一番,心犹未足。过了几天,荫芝向亚狄说道 :“你看黄成通身被凌 辱,虽不敢与我作对,但伊日前不应到家吵闹,虽然割了他的田禾,尚不能消我心中之恨,还须找寻别事与他再闹一场,看他把我怎样。”亚狄说 :“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系立 心同他作对,事属不难。闻他所居园屋甚是华美,不若带领家丁前往,把他拆毁,便可泄忿。尊意以为如何?”荫芝道 : “此计甚妙。”随即吩咐家丁带齐家伙器具立就登程。顷刻之间,已抵黄成通园外。荫芝喝令一声,众家丁齐齐动手,抽砖卸瓦,毁拆纷纷。惊动黄姓家仆,出园观看,眼见荫芝耀武扬威,三步跑进,将情连忙禀上 :“今有叶荫芝叔侄统率多人到来,将 园毁拆,所有砖头瓦块尽皆弃之塘中,池鱼不知伤了多少,乞为定夺。”叶氏安人闻报,连忙步出,口称 :“叶老爷,我家 与你素无仇怨,倘或有些不合之处,也应推念邻乡之情,何苦屡屡到来陷害。”荫芝闻说,哈哈大笑,手指骂道 :“你个老 虔婆,休得多嘴,快些叫你儿子出来与吾结抗。倘你恃妇出头惫怼,定将你楼房屋舍拆个精光,看你有甚么状告。”叶氏只得忍气吞声,暗暗叫苦,站立园边,任其作为。叶荫芝骂罢一番,带领一众家丁转回府中而去。叶氏安人气得两眼光光,双流珠泪。斯时,陈氏媳妇赶出园来,叫句 :“安人,叶荫芝屡 次三番到门陷害,分明欺人太甚,何不开官与他理论是非曲直,悉凭公断?”叶氏叫声:“媳妇有所不知,开官二字俱是漏气,我想官府不是你的爹娘,况荫芝现为主事,赫赫声名,我们怎能与他相斗?不如剩些钱钞,以免饥寒。常言道得好: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云: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