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像红灯记

龙氏女一见报单笑盈盈,猛然间又添忧虑在胸怀。暗说道今朝倘有婆婆在,也该他受享荣华喜无涯。都只为丈夫上京正三载,家中事全然不想怎安排。二兄弟现在南牢身受苦,咱娘亲现在停殓尚未埋。你妻子也曾剪发长街卖,小爱姐险些卖出不回来。多亏了婶婶赠银成母殓,现上京寻你救叔未归来。虽说是女扮男妆同月姐,到底是女子怎得比男才。现如今你中状元是大喜,但只怕远酒难将近渴解。正是他龙氏变喜成忧虑,旁有那爱姐有语把言开。
  话说龙氏正然长吁短叹,爱姐说:『娘呀!你每日说俺爹不回来,没有信息,现如今俺爹得中了状元,这可是一场大喜,你到愁眉不展,令人不解你的意思。』龙氏说:『儿呀,如今你爹虽中,离家有千里之遥,你的爹爹那知你奶奶亡故,你叔叔南牢受罪!还有你二婶母在中途路上,他万一出了事来,这可怎了?为娘因此放心不下。』爱姐说:『娘呀,你原来为的这么,据孩儿看来,这个就是忧愁也无法的。现如今报子在这里咧,何不快写了一封书信,叫他带到京中,交付俺爹,俺爹看了书子,必然回来。就是俺二婶子这个时候,必然也到京了,他姊妹俩,一定与俺爹同事,回来到家。那时节好打救俺二叔出监,报了冤仇,再殡埋俺奶奶就是了。』龙氏说:『我儿言之有理!你速去研墨,待我写来。』唱:
上写着龙氏素贞顿首拜,乞官人目览书言细寻思:自从你上京赴考分别后,算起来如今足有三余年。适遇着径遭凶年与苦岁,一家人缺少费用受饥寒。他二叔无奈长去街卖水,要想着供母养身十分难。偏遇着嫌贫爱富他岳丈,假意的请他家内读书文,教他的子息赵能害使女,诬赖着二叔酒后杀他身。公堂上知县贪赃受了贿,动五刑将他叔叔逼遭成,把他来夹打成招定死罪,立即在公堂以上写退婚。咱亲娘一听此言绝了气,天气热又无钱买露暴尸。难的我剪发卖了买纸化,着媒婆去卖爱姐买棺材。后花园幸遇婶母赵小姐,他情愿赠银买棺留爱儿。定下了十五晚上红灯看,与月姐女扮男妆把家离。到灵前与娘咱亲来吊孝,现如今千里上京找你回。也不知婶婶还在招商店,也不知如今曾否到京师。他姊妹倘或见我夫君面,望夫君早早一同回家乡。到家中一则葬埋生身母,再往那南牢往救二弟身。拿住了赵明父子将怨报,好与那继高叔叔把亲成。我丈夫既然今科登金榜,回家来服满进京也不迟。为妻的言短情长诉不尽,务必要细把书言仔细思。龙氏女一封家信方写就,有刘保来至草堂把话提。
  话说刘保来至草堂,向龙氏说道:『婶子!如今京报要起身回去。』龙氏听说,遂取出一封银子,递于刘保说道:『这白银十两,叫报子拿去,路上作盘费用罢!还有书子一封,烦他带到京中,见了你大叔,交付明白,自有重赏。这是一锭银子,拿去开发馆账。』刘保说:『听的。』遂把银信拿着,到馆头交于京报报子,打发报子去了。又清白了馆钱。这话按下不表,单说蔡知县听说孙继成中了状元,吃一大惊,回到官宅见了韩氏,问道:『老爷为何事大惊?』知县说道:『不好了!』韩氏道:『怎么?』知县道:『你怎知道,只因听了你的言语,受了百两黄金,我就把孙继高问成死罪,下在南牢。如今他胞兄中了状元,若是知道他兄弟被人谋害,必然金殿上本,只怕咱夫妇难保活命了!』唱:
蔡知县埋怨当初自己错,怨夫人是你教我受黄金,只顾了贪赃诬害孙公子,他兄弟知道岂肯把我饶。孙状元金殿以上奏一本,大约是你我性命定难逃。
  正是他贪赃知县心害怕,这事情下回书上说根苗。



第二十四回 县官惧祸火灼祸中
  诗曰:为人不可信妇言 听信妇言起祸端 只因错断孙公子 一朝事起后悔难
  闲话丢开,书接前情:却说韩氏夫人一听蔡知县之言,说道:『老爷不必忧心。今日虽将孙继高问成死罪,赵府现有他的呈词,继高又有口供,院司都有批辞。这也不是咱的意思。他的哥哥就是中了状元,难道他兄弟杀了人,该不偿命么?常言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怕他怎的?老爷你埋怨听了为妻之言,岂不令人可笑么?』唱:
韩氏说老爷且把宽心放,我看你事要三思勿看讹。凡办事错了还打错处走,你何必怨我当初把口多?你本是男子做官须决断,遇官事三番向我问如何,自然你贪赃屈把继高问,皆因他身在岳家是非窝。况且有赵家递的呈案在,还有那都院批词没腾挪。他的哥居然就把状元中,那见得兄弟杀人能怨过?你素日为官清正人钦敬,要想着人非圣贤孰无差?他仗着新科状元名头大,俺凭着银子能把人情托。不提这韩氏巧口把夫劝,再把那欺心赵明提一提。
  话说赵明这一日闷坐前庭,闻得孙继成中了状元,心中吃了一大惊。想起初请我的女壻孙继高进府读书,原是好心,只是听了马氏母子之言,才做这样事。如今孙继成中了状元,若是知道他的兄弟南牢受罪,金殿上奏一本,万岁准了他的本章,只恐我大罪难逃!兰英梦月这两个奴才,也不知上那里去了?唱:
赵明贼听的继成登金榜,唬的他埋怨赵能马氏妻,暗思想也是自己无主意,诬赖我女婿杀人把心欺。弄的我伤人耗事还犹可,第一是一家詈骂听不的。自从我做了这件亏心事,每日间再也不敢把家离。昨日里怒把贱人打一顿,足足的卧床半月才扒起。虽说是继高坐监身未死,他的哥状元闻言定不依。他在那金殿之上奏一本,万岁爷准本定然往下批。钦差官若要动刑深究问,审出了贿买人命了不的。圣主公一时龙心动了怒,怕的三尺国法也不能辞。还恐怕万岁龙心将他赦,钦命那状元兄弟来娶妻。现如今兰英女儿无音信,到那时却将何言去对支?我若要泥溯人儿不会走,还搭上刻个木人他不依。这件事倘要传到京城内,叫那些文武笑破嘴唇皮。想起来坏事俱由他母子,好教我里里外外起忧思。不久后事犯将我问了罪,他母子谁能前去说事宜?罢罢罢一把畜生打一顿,再把那马氏贱人另摆治。老赵明越想越恼越生气,叫一声来福速来莫延迟。
  话说赵明气死,无法可施,一声便叫来福,速叫赵能来见。来福听说,站在前厅,高声叫道:『大叔快来,老爷有唤。』赵能正在东厢房睡熟,忽听有人叫他,翻身起来,走在前厅。见了赵明,说:『父亲,将孩儿唤来,有何训教?』赵明说:『为恁母子,亦事中用,适才大街以上,稍来一样希罕东西,甚是美味,叫你尝尝。』赵能说:『孩子有何好处,蒙父亲这样见爱。』赵明说:『这也不是大招应。』说:『来福,把这畜生吊起来!』来福遂去拿了一条麻绳,把那赵能两个手拴住,把绳头隔梁料过去,只见吱哝一声,把赵能吊在梁上。赵明说着『鞭子拿来。』赵能满口告哀。赵明只是不听,叫来福拿过鞭子,接来在手,真一顿好打也。唱:
叫来福吊起马氏代肚子,老赵明手拿鞭子着了急,只见他鞭子起来鞭子落,还听得一般一条把话提:自从你母子那年进府内,我何曾一点事儿差待伊?饥来时吃的好茶与好饭,寒来时穿的绫罗缎疋衣,闲来时外面饭茶去看戏,闷来时院子家人去下棋。恁你们千里不少零钱用,寻常来到比老爷还便宜。谁想你一点好事也不做,单想着害人犯法把心欺。我说那继高贫穷当怜念,你不该置他死地断亲情,气的那兰英女子无踪影,恨的恁娘那个来提一提。似你这狼心狗肺异姓子,看起来一顿打死也相宜。正是他越说越打越生气,打的个趟能鲜血往下流。猛然只听哺咄一声的响,不好了赵能屁股拉了屎。臭的个赵明躲到书房内,小来福随后也跟他出去。不表这赵明打子住了手,官宅里出来贱人马氏妻。
  话说马氏在堂楼以上静坐,听的一声高一声低,如同杀小猪的一般叫唤,即刻下了堂楼,来至前厅,只见四下无人,抬眼一看,见赵能在梁上吊着,浑身带伤。就知是赵明打的,疼痛他心如刀搅一般,说:『这个狠心老狗,为何下这样毒手?』唱:
马氏妇一见赵能梁上吊,疼的他面目改色心里荒。看了看浑身上下都打破,真乃是鲜血淋滴带了伤。我的儿娇养今年十九岁,自幼儿不曾打你一把掌。知道你不是老狗身上肉,才下那无情好打铁心肠。走上前双手就把绳来解,只觉的一股臭气扑鼻来。老东西打你为的什么事,你何不对着为娘说端详?赵能说只为咱把继高害,落的这今日俺们苦遭殃。马氏说随我后边商议去,到不如背着老狗走他娘。
  且不言马氏同子想逃走,下回书听把二家小姐提。


第二十五回 历山河已到京华地
  诗曰:潭边一席危而安 何故心仍未帖然 夫壻全家寃不白 京华奚敢裹不前
  且说兰英梦月二人,在玉悔家中住着,一日向蒋夫人玉梅言明,即要起程赴京,只见那,唱:
蒋夫人闻得小姐要起程,二目中不由滚滚泪珠倾。我有心再留你来住几日,又恐怕躭误恁的大事情。来时节喜的我身病痊好,今一别不知何日来相逢。你表弟年幼不能把恁送,我有句要紧话儿向你明:一路上晓行夜宿登古道,务必要早晚时刻把心经。等着你进京办完恁的事,回来时务必要到我家中。兰英姐连声答应说知道,尊了声妗母不必细叮咛。行路时仗着月姐同作伴,自然是无非无是进都京。回来时定然还看妗母面,可再来叙叙你我家常情。在这里多多住上三五日,俺姊妹然然辞别转回程。正是他甥舅之情诉不尽,李梦月即便开言说一声。
  话说他母女二人,与兰英小姐,恋恋不舍。梦月一旁说道:『妗母仝妹妹不必记心,此处离京亦不甚远,我与你甥女,不过十一二日就回来,再叙家常便了。这天也不早了,若再延迟,赶不上宿店。』夫人说:『月姐言之有理。』便叫丫环把行李搭在马上,牵出后门,他母女送到大门以外,打发他姊妹两个人上马去了。唱:
不说他母女二人回家转,再表那行路梦月与兰英。后门外一齐搬鞍上了马,扑着那阳关大道往前行。论路途行走也要半个月,说书的嘴快何消顿饭功。过多少州城府县与镇店,霎时间把他二人送京中。他姊妹进了燕山城一座,不住的举目留神看分明。但只见京地之中多热闹,更比那南方光景大小同。那一些买卖生意人烟广,各铺户货物希奇格外精。往来的各方杂处人无数,闹哄哄半居求利半求名。二小姐心忙懒看街市景,只想着找个客寓好安身。正是他姊妹途中寻宿店,有一家店主拦住马难行。
  话说店小二,拦住说道:『相公们,天色已晚,还不下店么?咱这店内房屋干净多着咧,饭食俱全,价钱随便开发,此房又洁净,新科状元就在这里面住着中的。』兰英听说,心中暗想:不免就在这里住下,也好打听兄长的下落。便向梦月说道:『大兄你看这店主甚是和气,咱就这里住下罢!』他姊妹二人,扳鞍下马,梦月把马牵进店来,拴在槽上,将行李搬到上房,小伙端了洗脸的水来,两个人洗了脸,又开了一壶茶来。二人喝着茶儿,见那两山墙上,俱是水墨古画,中间挂着一幅字,写的字字丰神。念罢诗句,见后落的款,是孙继成三字。他心中不由的惊疑起来了。唱:
赵小姐看罢诗句吃一惊,看见那款上落的孙继成。暗说道我当字是别人写,却不枓就是孙家大长兄。你在这京中三年未回转,那知道一家人等入火炕。你兄弟现今南牢身受罪,你母亲痛儿气死命归阴。难的你妻子剪发去卖女,遇着我赠银三十殓母亲。皆因为赵明嫌贫来害壻,我因此才怒断绝父女情。我与这月姐同行扮男子,一仝我千里寻兄到北京。我望你回家殡母把弟救,不枉俺姊妹行程一片心。俺在此看字知是兄亲笔,却为何不得见面费思寻。赵小姐想到这里落下泪,王小全走近前来问一声。
  话说王小全近前来问道:『相公为何见字落泪?』兰英说:『店主有所不知,我乃住无锡县东关,姓孙名继高,他写字的,就是我的继成长兄。自他在京中三年不曾回家,母亲叫我前来寻找,又不知住在何处?故此落泪的。』小全说:『小人不知是二老爷到来,望乞宽量。』言罢双膝跪下。兰英说:『店主为何这样的称呼?只管起来说话。』小全说:『二老爷你只不知道么?你家大老爷自前年进京过考,在我店中染了病,误了科场未得中式。今年万岁复又开科,我赠他银子,将靴帽蓝衫赎出,大爷才得入场的。三场已罢,大爷得中头名状元,现任高相国府中赘亲,给我白银百两,亲笔写了一张字。我恐怕坏了,才叫匠人表了,张挂在这里,没有几天。若找了大爷的时节,这天还早,小人可在前引路,领二位爷到相府中,与大爷相会何如?』那小姐说:『店主言之极是,只但是劳你了。』小全就把二位小姐的行李搭在马上,小姐要打发他饭食店钱,王小全执意不收。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冒名姓真来宰相家
  诗曰:偶然写字在店中 不必书写是伯兄 冒充同胞会面后 始知弟妹进都京
  闲言少叙,书接上回:却说兰英要往相府中去寻继成,立时打发饭钱。小全只当真是继成兄弟,执意不收,遂将他二人的行李搭在马上,牵出店门之外。二位小姐夸鞍上马,小全头前引路,就望着相府而来。唱:
王小全领定小姐往前行,要上那相府去找孙继成。但只见坐轿骑马人无数,却多是当今皇上文武卿。赵小姐马上低头心暗想:到相府可拿何言去应承?欲待说我是你的亲兄弟,我与那继高面貌不相同。欲待说我与继成是亲戚,叙不出是他两姨姑表兄。若还是说出弟妹两个字,怕的是自己落个面通红。正是他怕见继成无语对,王小全猛然站住问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