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像红灯记

这丫环手拿靴子没穿上,叫姑娘真是跷奇事一庄。我也曾见过多少希罕事,从未见这个女子甚非常。他的那金莲周正小又瘦,还搭上红绫绣花巧样妆。请姑娘将他鞋儿试一试,恐怕你穿在足上短半帮。用手儿把那鞋子也脱去,上前来摘去头巾脱外裳,看了看头上乌云黑又亮,身穿着红绸夹袄趁身长。还有绦绿绫汗巾腰间系,恐怕是被人看出女红妆。金桂说他既是个裙钗女,为甚么女扮男儿到这方?倘此人要是途人把他害,不遇咱早已顺水见阎王。他二人正犯猜疑不知故,玉梅女即便言说短和长。
  话说玉梅说:『丫环,他既是一个女子,不便叫他在此书馆,你把他背到绣楼,与他解了蒙汗。再问他是何处的人,因何被害?』丫环听说,又把兰英背起来,玉梅端着灯前行,不多时来至绣楼。玉梅就把灯放在桌上,丫环将兰英放在椅子上坐下,玉梅说:『丫环,你到厨下冲上半碗绿豆汤,盛上半碗凉水拿来。』丫环听说,遂即来到厨下滚冲了菉豆汤,又盛上凉水,一并端上来递于小姐。玉梅把头上的银簪拔下来,将兰英的口拨开来,把菉豆汤灌下,又把凉水汲了顶,以解蒙汗,叫了一声小姐醒来。唱:
赵小姐灌下豆汤心微明,忽听得耳旁有人喊叫声。这才是渐渐睁开愁眼目,但只见两个女子面前临。曾记的日夕住在招商店,是怎的今来他这绣楼中?还想着店中渴时把茶饮,次后来昏昏沉沉记不清。想是那店主害我残生命,阎王爷差的两个女鬼灵。我自从家中下楼扮男子,一路上不曾露出女形容。看了看自己还是女子样,又听他连连又把小姐称。赵小姐思量不解其中意,无奈何口称姑娘问一声。
  话说兰英说:『请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我如何在此处?』玉梅说:『是你不知。只因我母有病,往那后河潭拜求神药,撞见二贼把你芦席卷住,丢在潭边,贼人惊跑。找叫丫环将你救下,背到绣楼,用绿豆汤解去蒙汗,这就是真情实话;不曾问你上姓高名,为何的女扮男出门的,被贼人所害?向我讲个明白。』兰英说:『姑娘听我道来。』唱:
赵兰英未曾开口泪双倾,尊一声姑娘在上你是听:提起来家爷居住也不远,且听我从头至尾说分明。我本是祖居原籍无锡县,我的父官居户部名赵明。母亲是王氏夫人死的早,无哥弟单生奴家一个人。孙广德居住本县做兵部,我父亲将奴配与二相公。不料想孙爷亡故家业败,我父亲终朝每日嫌他穷。因此上假请公子把书念,暗地里安排定计下恶情。杀丫环本是继母带来子,我爹爹诬赖公子送衙中。
  赵兰英方又开言往下讲,下回书玉梅开言问一声。


第二十一回 杀张虎怒把芙蓉剑
  诗曰:夜赴龙潭祷神明 偶遇贼寇害兰英 回家问及真来历 始知萍踪系亲情
  俚言叙过,书归前部:却说兰英说他父『假意请孙公子攻书,乘醉着人杀害丫环,诬害公子,将他送至衙门之中。』讲到这里,玉梅一声问道:『将孙公子送至衙门,那老爷怎么问的?』兰英说:『姑娘洗耳听我说来。』唱:
把公子苦打成招问死罪,立刻的下到南牢一监中,我爹爹一心逼我另改嫁,我岂肯失节重婚惹骂名!因此上绝了父女恩情谊,我与那月姐出门扮男形。起先是清峯山前遇贼寇,那时节几乎一命丧残生,多亏了月姐将我来搭救,才能勾逃出我这活命存。张家店贼人蒙汗将我害,荷蒙我姑娘救命大恩情。我如今算是得了安身处,但不知月姐遇贼吉和凶?赵小姐从头至尾说一遍,王玉梅低头细想把话明。
  话说王玉梅听的赵小姐说了一遍,心中暗想:我道是谁,却原来我表姐到了!只得把他认下。唱:
王玉梅又从开言喜气生,叫了声表姐留神你是听:你如今休当我是别人等,我是你表妹玉梅是乳名。王居功本是我的生身父,现如今你舅方才殡尸灵。若非是你对我把父名表,那知道你是我姑女亲生。你母舅往日也曾对我说,曾说俺姊妹二人是同庚。每日里思想姐姐不得见,不料想今日无意忽相逢。不是我替你妗母求神药,怕的是姐姐性命活不成。劝姐姐休怨贼人把你害,送你来走这舅家望亲情。俺把赵兰英寄在王府内,再把那寻找小姐梦月明。
  话说梦月自从清峯山伤了四贼,寻找小姐,一日不曾见面。只得到了一个村庄,借宿一晚,到了次日早晨,辞了主人,便上马前行,寻找小姐。心中想道:小姐呀!你往那里去了?唱:
李梦月思想兰英泪珠倾,埋怨声小姐太也心不明。昨一日清峯山前遇贼盗,那强人存心要想下无情。那是我对着贼人把弓放,弹弓下四个贼子命归阴。我姑娘你既逃生脱大难,你也该等我与你一同行。不料你顷刻跑的无踪影,倘若是再遇贼人谁救星?看起来真真是个闺中女,只合在绣楼针刺隐门庭。不言这梦月埋怨赵小姐,单表那兰英坐马路途鸣。
  话说梦月找不到小姐,正在埋怨,忽见前面二人骑的那匹马,大声嘶叫。列位:若说马见马叫唤,亦是常事。明公有所不知,原来这就是兰英的坐马。却因张虎害了兰英,自从弃尸潭中,被人惊跑以后,又恐官府知道来拿,他夫妻连夜的逃走,巧遇梦月乘骑正往前走,忽听马叫,抬头一看,认的是小姐坐骑。想道:姑娘必被此人所害!一声叫道:『那马上的容且慢行!』张虎听的有人叫他,止住脚步。梦月见他二人收住马缰,向前说道:『怎二人一马,如何行路?何不再买一匹,将行李分开放着,岂不是便。』张虎道:『我原也要如此,但未有卖的。』梦月说:『我原是往北京投亲,路上盘川短少,正待卖我这匹马哩。』张虎说:『相公既实意要卖马,就明个价钱。』梦月说:『路上不便议价,往前有一松林,一来到那里讲价,二来歇息力去。』张虎听说,遂牵马行走,不多时来在松林,将马拴住。张虎说:『相公这匹马要多少价银?』梦月说:『价银只要五十两,少了也不卖。』张虎说道:『你既不说谎,我也不还价。』遂打开行李,去取银子。梦月认的是自己行李,不由心头火起,照着张虎的脑后,手起剑落,人头遂滚在地下,鲜血迸流。刘氏叱道:『好狂徒!清天白日,竟敢杀死我丈夫。』梦月用顺手牵羊,将刘氏拉倒在地下,一声问道:『你快快说,这个行李邓匹,如何得来?一字说谎,休想活命!』刘氏说:『老爷饶命,听我从实说来。』唱:
刘氏妻哀求饶命把怒息,听我将行李马匹说真情。俺家住原来就在清河镇,我丈夫开座客店做生涯。昨晚时住下少年客一位,天生就人物标致自珍奇。进店来要座小房他居住,我的夫见有金银在行囊,他立刻谋财起了不良意,蒙汗药下到茶内叫他尝。那相公吃了俺的蒙汗药,眼看他二目昏迷倒在床。就将他一条芦席绳三道,捆缚起就往后边潭内扛。不料想夜间还被人撞见,怕官司连夜逃走到他方。这就是行李马匹真情话,但不知相公潭内存与亡。望老爷好歹饶了我的命,可怜我不是男人是女流。愿把这行李马匹全奉送,我还要焚香叩首把你求。
  李梦月一听此言冲冲怒,下回书再来细细说情由。


第二十二回 中状元喜报蓬荜门
  诗曰:日出东来还转东 劝君行善莫行凶 行善自有天保佑 行恶到底天不容
  俚言叙过,书接上回:却说梦月听得张虎之妻刘氏之言,咬牙切齿,剑起头落。行李搭在马上,将兰英的马拉着,一直望清河镇而来。不多一时,来至大街之前,访问兰英的下落,并无音信。暗想姑娘一定被水冲去,不免买些纸钱,到潭边去烧了,痛哭一场,与姑娘一路去罢。遂买些纸钱急来到潭边,把那个两匹马拴在那树上,方才要去烧纸钱,竟自忘了带火来。抬头一看,只见左近是人家的后门,门外有一幼童玩耍,梦月近前,口称:『相公借光,与我对个火来。』原来这一个玩童,就是金桂,金桂回家中来到绣楼以上,说:『与我点个火,外面有人求火使用。原来足远来的。那白面书生,在潭边拜求神药哩,等着烧纸钱哩。』玉梅说:『桌子上有个火炉,点着去罢。』金桂点了火煤,来在后门以外,即刻递于梦月,且自不提。单说玉梅叫道:『姐姐!方才金桂说,后门外有一白面书生,拜求神药。咱何不去到后门楼上去看看。』兰英说:『正合吾意。』二人随来至后门楼上,只见梦月双膝北跪,放声大哭。唱:
李梦月北跪潭边泪涟涟,哭一声姑娘死的好可怜。只为你爹爹嫌贫来害壻,你方才寻兄救夫女扮男。青峰山遇贼我曾把你救,为什么误下贼店入套圈?你也曾赠银把你婆婆殓。你也曾下书寄银到南监,你也曾假托看灯行孝道,你也曾留下侄女居家安。不料想好人却是没好报,算来是先受蒙汗后入潭。果然是姑娘身在潭中死,望乞你刮个旋风我身边。今日里潭边与你烧钱纸,你拿去阴司以内作盘川。痛煞人出门是咱人两个,到如今落我影只又形单。我姑娘阴司路上等一等,我与你仝见阎王去喊寃。李梦月哭着方待往潭跳,耳旁边忽听有人喊声喧。
  话说李梦月啼哭了一会,才要往潭内跳去,忽听有人叫:『月姐!』四下抬头一望,并无一人,心下想道:怪不得俗语说人要将死,鬼跟三天。我方才欲往潭里跳,就有鬼叫我咧。月姐正在犯疑,又听有人叫道:『月姐不要啼哭,往这里来罢!』月姐抬头往上一看,只见那后门楼上,有两个闺女,一个是兰英小姐,一个不得认识,弄得人鬼莫辨。只得起身来向前走,那兰英玉梅二人,在楼往外相迎。兰英一见月姐,把手拉住,说:『月姐,你如何在此处!』梦月说:『我到这里,此话一言难尽!我且问你,到底是死也没有?』兰英说:『妹妹幸有人救,还不曾死!』梦月说:『姑娘呀!』唱:
李梦月秋波杏眼泪珠频,叫了声姑娘听我说分明:清峯山遇贼持刀将你害,那时节救你幸我这弹弓。俺二人自从清峯山散了,为找你一夜无眠到天明。我往那四下村庄找个遍,都说是不知你往那里行。昨一日路遇张虎贼夫妇,推买马用计谎到大松林。一怒间杀了张虎追刘氏,问出了害你真赃与实情。他说你服过他的蒙汗药,要想着抬入深潭被人惊。杀刘氏得你行李与马匹,因此上找你才往这方行。我料着姑娘定在潭中死,我方才焚化纸钱祭尸灵。若不是恁两方才把我叫,险些儿跳入深潭赴幽冥。梦月姐且哭且诉如酒醉,旁边里痛坏玉梅合兰英。
  话说兰英说:『月姐不用啼哭,咱姊妹既然重逢,就是大幸。』月姐把泪痕止住,说:『姑娘究竟如何得生?』兰英就把求神医亲之事说明。月姐说:『真乃吉人天相。』一行说着,把马拉进院内拴好,三人将行李拿列绣楼。不多时丫环拿了洗睑水来,叫月姐净了脸,换了女妆。仝着玉梅兰英拜见夫人。夫人一见问兰英说:『这位是谁?』兰英说:『这是相伴甥女行路的月姐。』夫人满心欢喜。三人回至绣楼,用饭已毕,兰英说:『那清峯山的贼寇,如狼似虎,妹妹如何逃走?』梦月就把他灭贼的事说了一遍。兰英说:『姐姐真有大将之勇了!可惜不曾叫妹妹学习学习。』唱:
赵兰英口称姐姐长笑容,说道是姐姐武艺立奇功。你若是当初在府来教我,到如今我也学的大半通。咱二人同居绣楼好几载,你只教学习针指做女工。难道说遇贼夸我针指好,那贼人就肯饶命路途中?玉梅说从投师也不算晚,咱今日先给月姐庆贺功。俺二人离别重逢是大喜,我陪着恁两个吃团圆钟。在我家住上三朝并五日,学几天恁好扮男上北京。暂把这兰英记在王府内,急回来再把报子明一明。
  话说孙继成中了状元,京内报子,星夜来到无锡县东关下了坐骑,秉手当胸道:『众位大哥们请了!动问一声,那是孙状元老爷的尊府?』众人见他说话是北京语音,回说:『俺这东关内姓孙的甚多,他岂无个名讳么?』报子说:『官大不敢提名。』众人说:『暗地里无妨。』报子说:『这个状元老爷,官名继成。』众人说:『是大相公中了头名!』一齐欢喜不尽,说道:『大相公今科中得好!好报报他家的冤枉!』正然说着,刘保卖豆腐回来,众人说:『客人,就叫那卖豆腐的领你去罢!他就是孙老爷的邻舍居。』报子说:『多承众位指教了。』遂牵马来到面前说道:『动问老兄,且自慢走,我在前面打听明白,都说老爷与孙老爷是邻紧,望乞与我传禀一声,就说京报前来报喜。』未知刘保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龙氏回书花生笔下
  诗曰:贫居街市无人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 继成今日登金榜 喜坏趋炎赴势人
  闲言少叙,书归正卷:却说刘保闻得报子之言,问道:『状元老爷叫甚名字?』报子说:『官名继成!』那刘保听说,喜的拍手打掌,笑道:『俺孙大叔可中了!说这事在我罢,你可有报单么?』报子遂将报单取出来,刘保接手中,犹如肺上长草长了心神一般,迈开大步,不多时来至孙家门首,放下担子,用手拍门,高声大叫:『爱姐开门来!』龙氏与爱姐正在草堂,忽听外面有人叫门,龙氏说:『爱姐你去看看是何人叫门?』爱姐来至门里,用手开门,一看原来刘保。爱姐说:『刘哥有何事来叫门?』刘保说:『大婶子在家没有?』爱姐说:『在家。』刘保说:『你快领我去见大婶子。』爱姐领了刘保,来至草堂,刘保一见龙氏,叩头在地,起来说:『大婶子恭喜恭喜!』龙氏说:『有何喜事?』刘保说:『俺大叔任京中,得中头名状元,外面有京报来报喜咧!』龙氏说:『可有报单么?』刘保说有,遂将报单递于龙氏。龙氏接来一看,果然是他丈夫,得中头名状元。遂与爱姐谢了天地,说:『你着报子出门,穷居陋室,无处款待报子,你把他唤到饭店之中用饭,等他去后,一总开发饭钱店钱。』刘保说:『使得!』遂将报子送至饭馆中吃饭不提。单说龙氏见他丈夫得中头名,心中又喜又恨。喜的是丈夫得中,不枉他读书一场;恨的婆婆亡故,兄弟在牢中受苦。又有兰英小姐与月姐上京,倘若途中有是非,这是怎了?想到这里,不由的悲叹起来。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