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影

  次日正是长至节,贾相国五更进内朝贺去了。王夫人也就早起梳妆,领着儿孙媳妇过东府拜了祠堂。回来又在贾母遗念前上供行礼毕,将吃了早饭,人回:“姨太太、大奶奶来了。”因雪大,都在廊下迎接。只见薛姨妈披着宝蓝洋呢斗篷,戴着蓝呢雪罩;香菱是大红洋呢斗篷、雪罩。众人迎着请安问好。
  进房坐下,李纨递了姨妈的茶,曾文淑递了香菱茶。王夫人问:
  “二奶奶怎么没来?”姨妈说:“身子不方便,我不教出门。”王夫人问:“几个月了?”姨妈说:“有三个月了。”李纨说:“怪不得,上次来他说有点不舒服呢。”正说着,又回:“琴姑奶奶、三姑奶奶来了。”话未了,宝琴、探春从外边就说说笑笑进来。宝琴穿着件金碧辉煌褂子,是那年在大观园赏雪,贾母给的。探春也穿着件五色绚烂的雪衣。大家请安问好毕,平儿就问:“二姑奶奶这件衣裳怎么还穿得?”宝琴说:“可不是短了,前年我们大太太带到南边收拾的。”又问:“三姑奶奶这件是什么的?”探春说:“我还不知是什么的,那年在海疆买外国的。”王夫人说:“我瞧也不像中国东西。”湘云说:“总没见穿过!”探春说:“没遇见下雪,所以没穿。”平儿请示:“传点心罢!”于是吃了点心。此刻雪已微住,众姊妹要到惜春处看梅花。王夫人说:“看地下泞。”李纨说:“传给园门上的婆子们打扫呢。”于是一同起身。薛姨妈说:“替我问好,等晴了过去瞧他去。”李纨等答应,就往大观园来。进了门,见那山石树木一片银装,顺着细路往栊翠庵来,风过处一阵清香,抬头看时,墙头上探出横枝开满的红梅。到了庵门,早有几个婆子在那里扫雪。进了门,惜春迎出,大家问了好。见小丫头蹲在廊下搧风炉。进房坐下,丫头们倒了茶来。宝琴说:“好香茶!”湘云说:“只怕也是梅花上的雪水。”惜春说:“这还是妙姑积下的!”香菱叹道:“可惜,那样个人不知作何结果了?”宝琴道:“他的秉性孤高,未免太傲世些!”惜春说:“他本来是那冷脾气。”探春说:“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惜春说:“我前日还梦见在一个高山顶上和他下棋……”话未说完,见宝玉进来说:“不用下棋了,作诗罢!”众人起身让坐。宝玉从怀里掏出一张笺纸,写着消寒九首的题目,说:这是老爷拟的,知道今日姐姐、妹妹都在这里,说不必拘,每位作一首也可,作九首也可。派了大奶奶誊录,琏二奶奶办供给,作得了交上去,老爷评定甲乙。琏二嫂托我说,他在芦雪亭等你们。快走罢,天不早了,闹到点灯就要抢卷子了。”众人站起身要走,惜春说:“恕不远送了!”
  于是大家竟往芦雪亭来,见平儿早已预备下点心酒果,笔砚笺纸。宝玉把题目贴在中间:《寒窗》得风字,《寒砚》得冰字,《寒灯》得光字,《寒月》得天字,《寒云》得多字,《寒山》得岚字,《寒江》得流字,《寒鸦》得飞字,《寒林》得枝字。只见湘云拿着笔,口里说道:“有僣了。”先把《寒窗》、《寒月》、《寒鸦》三个打了个尖圈子,底下写个“云”
  字。宝琴说:“也够了罢。”接过笔来把《寒林》、《寒云》也圈了,写了个“琴”字,说:“还有那位?”探春笑道:“他作三首,你也作三首!”宝琴说:“这两首就够把结的了。”于是探春就把《寒山》、《寒江》圈了,写个“探”字,把笔递与香菱说:“诗翁,该你了!”香菱笑道:“我可不能,比不得咱们玩,这我不敢!”便向宝钗道:“姑奶奶作罢。”李纨说:“依我说,你们二位每人一首就完了。”于是香菱占了《寒灯》,写了“香”字。宝钗接过笔来就把《寒砚》圈了。李纨一回头,问:“送题目的那去了?”婆子说:“奶奶问宝二爷呀,众位说着话,没听见老爷叫会客去了。”李纨笑道:“我说呢,这么安顿!”
  只见湘云等一边吃酒一边作诗。不多时,都送到李纨面前。
  用一张大冰纹笺纸写上:
  寒窗得风字
  斗室虚明暖气融,坐闻庭树怒号风。
  几竿瘦竹摇寒碧,一角斜阳抹淡红。
  败叶乱敲声淅沥,冻云低压影朦胧。
  天光更觉黄昏好,窈窕凉蟾挂半弓。
  寒砚得冰字
  帘风窗纸共凌兢,冷到书帷第几层。
  鸜鹆眼昏朝有泪,凤凰池浅夜初冰。
  凹藏宿墨寒云聚,匣启新晴暖气升。
  收拾案头残画稿,闲教呵冻写吴绫。
  寒灯得光字
  街柝敲残夜未央,银缸掩映近藜床。
  冷侵翠被三更梦,疏透晶帘一豆光。
  暗牖风来花琐碎,短檠烟烬影凄凉。
  阿谁更向窗前卜,奇吐双葩喜欲狂。
  寒月得天字
  凄凄如水复如烟,云净风清别一天。
  桂冷无花摇镜面,梅疏扶影到帘前。
  乌惊老树窥霜下,鹤守空庭藉雪眠。
  此夜不知寒几许,欲从高处问婵娟。
  寒云得多字
  木落空林水不波,冻云无力被山阿。
  淡烘斜照迷鸦阵,浓挟寒烟压鸟窠。
  漠漠长天归去懒,沉沉幽谷聚来多。
  知因酿雪饶情态,满目氤氲望若何。
  寒山得岚字
  遥天隐隐接浮岚,如睡峰峦态更憨。
  朔雪乍飘疑傅粉,晚烟微漾忽拖蓝。
  崖悬碎薜毁红乱,岭秀孤松冷翠酣。
  此是山灵真面目,冲寒谁与试同探?
  寒江得流字
  丹枫落后大江秋,又见烟波带雪流。
  就暖鱼虾浮水面,惊寒鸥鹭聚矶头。
  澌澌冻合渔人网,格格冰胶占客舟。
  最忆富春江上叟,一竿无恙老羊裘。
  寒鸦得飞字
  三三五五聚成围,风雪飘摇何处归。
  晓角城西声历乱,夕阳天半影希微。
  江枫冷落和双宿,苑柳萧条绕月飞。
  指点寒山烟树里,丈人屋在好相依。
  寒林得枝字
  红叶飘残又几时,连林烟树郁寒姿。
  森森远露峰千点,隐隐低悬日半规。
  樵径荒凉人散早,巢痕冷落鸟归迟。
  朝来忽觉琼瑶灿,瑞雪纷纷缀满枝。
  李纨写完了诗,将原稿各人拿去。这里用封套封好,放在个文竹小匣里,外面又封了口。将收拾完,只见贾兰打着把红绸雪伞,口里说道:“抢卷子来了。”李纨说:“快拿去罢!”贾兰捧了匣子笑嘻嘻的去了。
  这里众人吃着饭,评论那句好,那句诗中有画。湘云便问:
  “薛大哥又往那里去了?”宝琴道:“没出外,前日还到我那里去来。”宝钗说:“不用理他,那又不是好话。”湘云笑道:“怎么不是好话?皆因薛大嫂这句诗,所以才问说的!”大家都笑起来。香菱脸一红,说:“难为你还作了会子师傅,早些说,我好改改。这是怎么说呢?”李纨说:“没要紧,罚他依韵再作九首。”
  正说着,远远两个人,后边跟着个人,仿佛挑着什么似的,走到桥边放下。就有听差的婆子接来,跟在宝玉叔侄身后。宝玉说:“送礼来了。老爷说这是上赏的,问《寒窗》、《寒月》、《寒云》、《寒鸦》这四首是那位作的?就送那位。打开看时是一盒福橘,一盒苹果,一个燉煌瓜,一瓶密渍荔枝。贾兰把诗打开,大家同看:《寒窗》、《寒月》两首密圈;《寒云》圈了中间两联;《寒鸦》圈了后六句;其余也有圈的,也有点的。宝玉问:“这四首到底是那位作的?”各人都把原稿拿来同看。宝玉说:“可惜那年的菊花诗,老爷没看见。若是看见,不知怎样批评。竟不知是谁夺彩呢?”宝钗瞅了一眼,恐怕湘云听见。李纨说:“偏你有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湘云说:“别管那些,横竖我作了相国的第一门生了。快把那瓜切来!”探春说:“小心肚子罢,别乐大发了!”湘云说:“今日地炕太热,作诗又着急,倒是吃点凉的好。”于是大家吃了回果子,天已不早。此时雪已住了,涌出一轮明月,真是雪月交辉,照的大观园如同白昼。众人又看了回月色,各自回房。
  次日是李纨、宝钗、平儿、如玉四个人作东,请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在园子里看雪后的梅花,又热闹了一天。这荣国府诸位闺秀竟不去作那“刺绣五纹添弱线”的女工。每日无非说说笑笑,就把光阴虚度。不知不觉残冬过了,又到新年。
  不知荣国府如何过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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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 万柳庄恶奴欺主 会仙桥老舅遭拳

  话说荣国府过新年自有一定的规矩,无非是摆酒、唱戏、庆元宵、放烟火,不必烦叙。且说那隐园主人自从去冬一病,虽然服药有效,渐渐的变成了半身不遂的病症。贾琏又有官差,又管着荣府的事务,竟是鞭长莫及。所有这隐园的内外上下都交给管事的吴振志、林忠二人办理。这吴振志就是吴新登的侄儿,林忠是林之孝的儿子。这两位奴少爷自幼见的都是些王孙公子,讲的都是些吃穿花用,所以把那纨裤习气熏染个透熟,如何能老诚持重约束下人。终日里两个人吃酒,看牌,吸食鸦片。所有那些散众也就效尤,先还是偷着耍钱,后来就开局聚赌,抽头钱。常言赌近盗,此话不虚,输急了商量偷窃。
  这日正是月黑天,到三更之后,都拿了棍棒,先把吴、林二人捆起,嘴里塞了棉花,就把帐房银钱抢掠一空,把那些帐簿掷了一院子。有个车夫张二,因他身量高,都叫他长张。这长张性情直爽,不与那些人合群。这夜听见闹贼,他不知有多少人,他就跳了墙,往韦村去调兵。
  你道这韦村是谁?就是现任琏二奶奶的乃翁,因平儿扶了正,那王府上不肯使唤,赏了几千银子,在家养老。他就在离城二十里买了块庄子,盖了几间草房,老夫妻二人带着十八九岁的儿子,也养着百数个庄客。年老之人,又兼夜长尚未睡着,只听犬吠,就叫小小厮福寿出去看。不多时,同了长工安祥进来说:“老爷子起来罢,贾大太爷那里闹贼呢。”韦老忙忙披衣起来,说:“安伙计,你筛起锣来!”原来这韦村西南一里多路,地名杜家洼。杜老者是本处土财主,年纪有八十多岁,九个儿子,十六个孙子,八个重孙子,专作好事。这一村里并无别姓,都是他杜家的人,就是耕种锄刨,甚至放牛赶车,尽是他家的了弟。这杜老者与韦老者莫逆之交。
  这夜听见锣声,就叫他儿子杜三带了五六十名子弟兵,拿了器械、灯笼,直奔韦村。这里韦老者迎到草堂上,灯影里一看,说:“三相公你父亲好哇!”杜三作了个揖说:“我父亲听见锣声,知道不是本村有事,你道这是何说?原来他们约下的暗号,若是本村有事,是鸣双锣;若是邻村有事,鸣单锣。
  所以杜老知道不是本村。杜三就问:“不知是谁家有事?”韦老说:“是贾大老爷园子里!车夫长张来送信。”杜三说:“这事闹起来可不轻。他们搬下来的时候,风闻就有人打算。事不宜迟,大叔这里再派几个人同去。”韦老说:“已经有了四十人,还有我们安伙计。奉托老贤侄辛苦一趟罢!”杜三笑道:“邻邦相助也是该的。”忙着喝了一口茶说:“走罢!”于是韦、杜两家百十多人飞奔隐园。
  且说这里的贼见无人出头,放大胆还要往里去,并未防外援。众人到了园门,见门还关闭,长张仍旧跳进墙去。开了门,众人一拥而进,给了个凑手不及。就有眼尖的,瞧见那灯笼上有韦村、杜家洼的字样,早就吓苏了,如何敢交手。所以一个也没跑脱,银钱东西全然未失。拿住贼之后,贾家的下人才出来帮虎吃食,把贼都捆了,就各处去找管事的。找到土山后,两个人馄饨似的缩作一团,放开绳子,才把嘴里的棉花掏了出来,二人已是面无人色了。长张说:“先把他们二位搀到屋里去罢。”
  此刻天已大亮,看了看,三十多人,倒有一半是自己家里的。为首的姓包,就是那年史太君出殡,荣府失盗,追贼的包勇的兄弟,名叫包强。因他会几路拳脚,求了贾琏,就派在隐园看门。谁知他不安本分,引了些毛贼来偷窃。这杜三相公见本家没人出头办理,他就作了主:一面叫人去报官,一面叫人进城到宁荣两府送信。这本汛的千总,听是副提督家失盗,忙忙带了几名营兵赶来伺候。杜三见了千总,拱拱手说:“总爷来了。我交代明白,连贼带赃一样不短,我要失陪了。”那千总也不知如何回答,惟有诺诺而已。贾家下人说:“杜三爷别走,等见了我们的爷们再走。”杜三说:“我们不过是邻村,听见这里有事来帮忙,如今贼也有了,赃也有了,本府的人也出来了,营里官兵也到了,还有我们什么事?大太爷上头也不敢惊动,说请安罢。”说完,同了安长工带着众人竟自去了。将近晌午只见贾琏飞马而来,进了园门直到二门下马,与父母请了安,就问这事。贾赦因病着不爱说话,说:“问太太罢!”邢夫人说:“外边事里头一点不知,今日早起开二门才知道。亏了韦亲家,还有个姓杜的来了一百多人,把贼都拿住,又把吴振志、林忠救活。多一半都是家贼,东西一点没丢。说是营里的官兵都在这里看贼呢。”贾琏说:“我进来的时候,见门口有几个士兵站着,想来是等他们上司呢,珍大哥也快到了。”
  正说着,贾珍、宝玉、贾环、贾蓉、贾兰进来请了安,邢夫人又把对贾琏的话说了一遍。贾珍说:“但是那两个活死人管作什么的?可见素日不能约束众人,才弄出这样事来。”贾琏说:“总得重重的打。”只见贾蓉走过来说:“外头回进来,千总请示。”贾珍说:“请示什么?交他带到衙门去,官事官办。虽然赃未入手,这里头可有自己家人。过了部自有定律。”贾蓉自去传话。贾珍笑问宝玉等说:“惟有绿营的官,那一种卑鄙下流!你们才看见迎着我的马请罪,求大人施恩。你说可笑不可笑?实在难看。”贾琏说:“不过是怕得处分。”贾珍说:“这也不管他,倒是你好好的派两个妥当人要紧,把那两个没用的换回去。今日你到韦、杜两处去道乏就是。那赶车的可得赏他几两银子。”贾琏说:“我想着也是这么,赏这一个,打那两个。”贾兰笑道:“打什么?已竟成了鬼了,叔叔没瞧见?直走了人样子了!”邢夫人说:“也不用打,换进城就是了。”说着摆上饭。大家吃了饭,贾琏去拜客,贾珍、宝玉等进城。又有王夫人打发老婆子来看邢夫人,又有亲友家听见这事都来压惊探问,真是两句俗言“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隐园热闹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