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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影
且说邢夫人的兄弟邢大舅,这一天同了几个无来由的朋友出城喝野茶,顺路要到隐园去看姐姐。那万柳庄东北上有座会仙桥,临河开了个茶馆,叫作会仙居,外面搭着大天棚。沿河都是槐柳,也有几树桃杏,就把那几个朋友安置在茶馆里,他就往隐园去了。
那知姐夫、外甥都不见,只有邢夫人淡淡说了几句话。不好久坐,回来一路上想着甚觉无趣。到了茶馆,就在天棚底下拣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些酒菜,就和跑堂的说话。问道:“新近你们这南边闹贼的事。”跑堂接着说:“那就是贾中堂的一家儿。听说本主儿又老又病不管事,都是底下那一群混帐行子,狗仗人势在这一带闹的利害,正经家里有事,就不敢出头了。
亏了韦村、杜家洼两处,才替他们把贼拿住了。”众人指着邢大舅说:“这位邢大太爷和贾府上是至亲。”跑堂听了这话,恐怕言多语失,搭讪着去换热酒。又问:“添什么菜?”这里喝着酒,看那柳树下有些孩子捞鱼虾玩。只见西边烟尘滚滚,车驰马骤,到了铺子前站住,齐下了车马。
原来是两位势家恶少爷,带着三四个优伶,跟着一群豪奴,从西山一带游春回来。也就在天棚底下占了两张桌子。跑堂陪着笑说:“后头有雅座,请爷们里头坐。”那公子说:“这里敞亮,就在这里罢。”要过水牌来,点了几样菜说:“不用你们的酒,我们火食挑儿上带着陈绍呢。”就有家人用小铜盆打了水来擦脸。不多时,掇上菜来。又有自己带来果盒,金华火腿、香糟鲥鱼,又买了些活虾烹来下酒,三呀五的猜起拳来。
这边座上看着眼热,又不敢过去亲近,未免说了几句不知好歹的便宜话。那边如何肯受,也就骂了出来。这几个朋友见风头不顺,一个个的都溜了。剩下邢舅太爷,酒已喝沉,还在那里乜乜邪邪看着,嘴里说道:“太爷搅搅的时候,你们这一群还没出世呢!”只听那边说:“拉出去打!”过来两个豪奴,就把邢大舅拉到桥边大道上拳打脚踢。这一群人也就跟了出来,站在上坡上看着。幸而家人里有个知世务的,怕打出事来,在那里无非是虚张声势的吵嚷。
正然闹着,正东上来了一群马、两辆车,跟的人背弓持箭,原来是贾环、贾蓉带了弓箭找贾琏去射鹄子。远远见土坡上站着几个人,大道上一团土。贾环一催马,到了跟前,见是邢大舅,说:“别打!”那边的下人认得贾蓉,也就住了手。贾环说:“问他们怎么样?”贾蓉说:“三叔,等我问他。”此时坡上的人也都赶过来,有一个姓张的是冯紫英的外甥,所以认得贾蓉。见众人都下了马,围着邢大舅,就知是打出岔儿来了。
赶过来向贾蓉拱拱手说:“大哥,久违了!”贾蓉问:“为什么事这样动怒,不知舍亲怎么得罪了?”张公子说:“无非都是酒后口角。不知是令亲,还同着几个人,说的太不像了,所以彼此分争起来。”作了个揖说:“多有得罪,明日亲到府上请罪!”贾蓉叫跟班的:“把舅太爷搀起来,用我的车送回去。”舅太爷见了贾家叔侄,不好意思,倒装出那昏迷不醒的样子,躺在车上,又派了个跟班的送进城去了。这里贾家叔侄上了马,贾蓉在马上哈了个腰儿说:“再见罢。”过了桥一直的往西南去了。
到了隐园,见过贾赦夫妻,说了些城里请安问好的话。就到书房见贾琏去,二人就将会仙桥打架的事说了一遍。贾琏说:
“那么大年纪,总爱在外头惹事。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见他同着几个不对眼的人在一个饭铺子门口吵嚷,我装作没瞧见就过去了。”贾蓉笑道:“叔叔不知道,我命中注定犯劝架。那年薛大爷在苇塘里挨打,也是我把他弄回家去的。今日舅太爷又着我碰见了,这不是命中所犯吗?”大家说笑了一回。吃了晚饭,在箭道里射了回鹄子,就在书房住下。次日早饭后,见过贾赦、邢夫人,贾琏弟兄、叔侄三人一同进城回府。不知府中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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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颤鸾篦如玉吹笙 啭莺簧双红度曲
话说贾琏叔侄三人从隐园回来,到荣国府给王夫人请安。
恰巧姊妹、妯娌们都在上房闲谈,彼此请安问好。不多时,宝玉、贾兰也回来。贾琏就说起邢大舅挨打的事来。王夫人说:
“这是怎么说?那么大年纪了,也不知打的轻重?”贾环笑道:“横竖也够他受的!”王夫人向贾琏说道:“你打发个人去送几两银子看看!”贾琏笑道:“这倒好,挨顿打就得银子,明日我也出去招打。”王夫人笑道:“下作东西,也不怕小婶们笑话。”贾琏说:“妹妹们不笑话我。”尤氏说:“还有侄儿媳妇呢。”贾环说:“要不是老蓉,再不能白打白散。”贾蓉说:“倒不是怕事,我同着叔叔出去闹事,不用说外头,家里那顿打就足了。我可和谁要银子呢?”说的都笑了。宝玉说:
“亏了我没去!”尤氏问道:“你去了怎么着?”李纨笑道:“自然是帮着打呀。”宝玉说:“我最怕打架的,不信问兰哥。”贾兰说:“有一天,下衙门走了不远,遇见打架的,顶马知道脾气,绕着小胡同回来。”尤氏说:“要派你出兵打仗呢?”宝玉说:“横竖我一辈子不当那差使。”说的都笑了。王夫人说:“你们去罢!好让我们解闷。”贾琏等答应着退出。玉钏问:“作什么?好预备。”尤氏说:“人多摇摊好。”王夫人说:“那倒有趣!”尤氏笑道:“我的主意总合太太的心。”李纨说:“既是这么着,明日你就告个长假,过来伺候太太,保管你又不愿意了。”说的连丫头、老婆子都笑了。只见二门上的婆子拿着个红帖子回道:“王大爷家大相公成家,请太太、琏二奶奶吃喜酒。”玉钏接过递与王夫人看了,问道:“他们家谁娶亲?”平儿说:“想来是板儿,那两个还小呢!”王夫人说:“只好你去罢。我出四十两银份子,再送份礼。”平儿说:“送礼也就是一坛酒、一只羊、两挂百子鞭、五斤一对的喜烛。那么远怎么去?”王夫人说:“只好住四五天,看看乡下娶亲的热闹,回来说给我们听。”正说着,回进来二位亲家太太来了。才说了个:“请!”只见薛姨妈、李婶娘一同进来,有几个丫头、仆妇跟随在后。
众人迎到院里,请安问好。王夫人问:“怎么二位同来?”说着进房坐下。薛姨妈说:“亲家太太到我那里,说要到这里来,所以就一同来了。”奶奶们递了茶,玉钏笑道:“又来了两位送钱的老太太。”薛姨妈见桌上摆着筹码盒子,就知是摇摊,便问玉钏:“你怎么知道我们送钱?”玉钏笑道:“姨太太那一回耍不输呢?”尤氏问:“谁摇哇?”李纨说:“你摇罢!”尤氏说:“我押,叫琏二妹妹摇!”于是大家押起摊来。玉钏算帐,增福打水钱。玩了半天,到吃饭时候一算帐,庄上赢了一百七十六千有零,薛、李二位太太倒输了六十多千。薛姨妈问玉钏说道:“你可说着了!”玉钏笑道:“我们琏二奶奶下村的盘缠有了!”薛姨妈问:“二奶奶上那去?”王夫人就把王家请的话说了一遍。
湘云问道:“那刘姥姥不知还有没有?可惜那‘携蝗大嚼图’没画完,明日叫四妹妹找补上,传到后世竟是一段佳话。”宝钗说:“你何不就作一部大观佳话。”湘云说:“叫我作,我这一枝春秋笔可不留情。”宝钗笑道:“自然是寓褒贬、别善恶。”李纨道:“好熟《三字经》。”宝钗说:“皆因这两天芝儿念呢,不然也就忘了。”于是大家说笑了一回。吃了晚饭略坐了坐,李婶娘住稻香村,薛姨妈同湘云仍在蘅芜院住,尤氏回东府不提。
且说湘云同薛姨妈回到蘅芜院,那掌珠姑娘还等着见姥姥,把个薛太太乐的搂在怀里就问:“我给你带来的玩艺儿瞧见没有?”嬷嬷说:“外头交进四个匣子,说是太太给妞儿的,我们等奶奶回来才打开呢。”薛姨妈听了这话,更疼的不知怎样才好,说:“快打开,给我这宝贝看看。”原来是四个极细巧的自行人儿,说这是大舅舅带来的。湘云说:“难为大哥,有这耐烦儿。”薛姨妈说:“听见还有个会飞的,须得大院子才放得。他要送这里姨妈呢。”又说了几句散话,各自安歇。半夜里下起雨来,到了次日,仍是濛濛细雨。那满院是芳草经了这春雨,浅黄、深碧,映着那石上的苍苔,十分有趣。
将梳完了头,见园门上的婆子拿着封信说:“这是山西随折差来的。”湘云看完,递与薛姨妈看,说:“忙什么,还都小呢!”湘云问:“你听见几时取回信?”婆子说:“问了差官,有几天耽搁呢。”湘云叫翠缕拿一吊钱赏那婆子。说:“大雨的,累你了!”婆子谢了姑奶奶,自去听差。湘云向姨妈说:“这信上却很愿意,但是这里不提,先不用说。倒是新近琏二嫂子托我,要向妈妈求亲,说仙保作媳妇,不知府上愿意不愿意。
先叫我提提,如果愿意,再求二婶娘作媒。”薛姨妈说:“没什么不愿意的,仙保比苓哥大两岁呢。”湘云说:“宝姐姐不是比宝哥哥大两岁吗!”薛姨妈说:“他们俩作了亲家,却是合适。”翠缕笑道:“那就是显道神遇见地里鬼了,谁也别说谁长,谁也别说谁短。”湘云瞅了一眼,说:“这又到了你嘴里了。”翠缕说:“我知道,当着他们不说。”只见王夫人处打发人请吃饭。此刻雨也住了,出了蘅芜院远望稻香村,一路杏花半开,间着些垂柳。只见李婶娘扶着小丫头,李纨婆媳跟在后边。李纨说:“这才是‘好雨知时节。’”薛姨妈说:“下三天都不多。”李婶娘说:“看起来今年是好年头儿。”李纨说:“别的还是小事,人去好些灾病。”湘云摇着头说:“这位大太太恻隐之心普的很呢。若是下涝了,又是天公的不是了。”一路说着话,已到上房。只见平儿打扮着带了苓哥,还有巧姐的嬷嬷、苓哥嬷嬷,王夫人说:“去罢,道儿远。”李纨说:“出份子,可少吃,看人家笑话。”湘云说:“那也没什么,不过再画一张‘后大嚼图’。”说的都笑起来。于是平儿辞了众人,出去上车,往城东去了。
这里吃过早饭,人回:“东府大奶奶同璜大奶奶来了。”只见尤氏、金氏一同进来,都请安问好。王夫人向金氏问道:
“你怎么总没来?”金氏说:“因病了,一向总没出门,所以没给婶娘请安来。”湘云鄙其为人,向宝钗使了个眼色说:“宝姐姐和你借样书。”宝钗说:“什么书?你自己找去,左右在那隔子上。”说罢,站起身一同去了。这里尤氏说:“昨日输了,今日找老太太捞本儿。”王夫人说:“你们听听,我也是输家儿。”玉钏说:“大奶奶带了帮手。”尤氏说:“这倒不是,才在府门外头遇见的。”玉钏说:“赢家走了,没人摇。”尤氏说:“琏二奶奶不在家,叫环三奶奶摇。”如玉说:“我可不会。”玉钏向尤氏说:“那有输给琏二奶奶,拿三奶奶垫的?太太借给本儿,我摇。再耍输了,看怎么着?”于是大家押起摊来,暂且不提。
且说湘云、宝钗到了东所,小丫头说:“奶奶同大姑奶奶来了。”就有人打起帘子。进房来,见宝玉给芝哥理字号。见他们进来,站起身来让坐。湘云说:“这才是教子成名呢!”宝玉说:“我不教了,找大姑姑教罢。”湘云瞅了一眼说:“又不是我的儿子。”宝玉说:“咱们换罢。”宝钗道:“你别说,妞儿和我亲的很呢!”翠缕说:“那几天姨太太家去了,他知道想,问姥姥怎么不来?”袭人说:“我就爱那小样儿,一点不像姑奶奶那时候,非凡的淘气,我们跟着挨了老祖宗多少骂!”湘云说:“你爱,就认你作干妈。”袭人说:“我可没那么大造化。”宝玉问:“妞儿认字没有?”宝钗说:“认了好些,天天早起认给姥姥瞧。”正说着话,回进来梅大爷来了。宝玉站起身说:“失陪了!”就出去会客。
宝钗向袭人说:“你随便弄点什么吃的点心,等上头的还早呢。”麝月说:“不说还忘了呢,有三姑奶奶送的四盒饽饽、一罐奶茶,说是他们厨子作的。”于是摆上点心。二人用了些,又喝了奶茶,就过上房去了。那边也传了晚饭。谁知尤氏今日又输了二十多吊,倒是璜大奶奶赢了十几吊。至晚,二人回去。
玉钏笑道:“璜大奶奶的车钱有了。”于是又说了回散话,各自回房安歇。
过了四天,平儿同了巧姐回来,见了王夫人请安,都问了好。平儿又替王家道谢,说:“我到的那天,姑娘也到了他婆婆家,一同回来给太太请安,住个一个月二十天的。”王夫人说:“本来也总没住家了。”巧姐笑道:“他们家也不知有多少事,不是这家娶媳妇,就是那家嫁女儿。又多有在乡下住的,去一趟就得好几天,我也想家了。”说着就滴下泪来。王夫人说:“不用伤心,明日歇一天,后日咱们瞧你太太去。”巧姐问:“怎么没见大娘啊?”王夫人说:“这几天又犯了水饮了。
”巧姐说:“我去瞧瞧,还要瞧四姑姑去。”王夫人说:“吃了饭就不早了,索性明日再去罢。”玉钏问刘姥姥。平儿说:“今年八十六岁,还纺线呢,就是耳聋,要给太太请安来,怕车颠的慌。”又把乡下娶亲的规矩说了一遍,时已不早。王夫人说:“都歇着去罢。琏二奶奶想着传车,后日出门。”平儿答应,众人也都各自回房安歇不提。次日巧姐、平儿先到稻香村,蘅芜院、栊翠庵都略坐坐,就到上房去了。这日不必细说。
到了第二日,饭后,王夫人带着巧姐、平儿往隐园看邢夫人去。这里宝钗、如玉、文淑送太太出门。宝钗约了如玉去看李纨,玉钏说:“我也给大奶奶请安去。”于是一同到了稻香村。问李纨:“这两日可好些?”李纨说:“吃了娑罗子似乎疼的好些。”正说着,湘云扶了翠缕进来,大家问好让坐。湘云问玉钏:“你怎么没跟班?”玉钏说:“里头是增福、小四儿,外头周婶子、我妈,还有吴大娘。”李纨问:“管事奶奶也跟出门?”玉钏说:“因延寿病了,太太带他去。”说着又问:“大奶奶不闷吗?”李纨说:“你替我想什么解闷?”玉钏说:“何不听三奶奶吹笙?”众人都说妙极,从没听见过。玉钏说:“有一天太太没在家,我倒听见过。”如玉说:“你还说呢,不是那天三姑奶奶看见,说了好些话。我再不敢弄那些玩艺儿了,二奶奶也听见了。”说着眼圈一红。宝钗说:“他如今好多了,从前那脾气,和赵姨太太还闹呢。”李纨说:“今日解闷儿的事,不用告诉他就是了。”如玉被众人逼不过,叫小丫头取笙去。玉钏说:“我同你去。”不多时,只见玉钏同了双红进来,把笙递与如玉。”如玉就问:“你作什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