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宝玉听说黛玉等在前,不顾命的飞奔前来,又回转头来望望宝钗,杳无一人,只得又来奔。黛玉同晴雯并坐一车,紫鹃坐在旁边,一个仙女推着车走。宝玉一面赶,一面叫道:“林妹妹,我来了。”黛玉不应,只望着宝玉垂泪。宝玉道:“妹妹,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晴雯姊姊,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也告诉我呀!”晴雯回道:“奶奶同我合紫妹妹因为家破人亡,自戕而死,仙姑接咱们归证仙班,已完全劫,此后与你永无干涉了。”宝玉哭道:“咱们三人当日衷情似海,怎么今儿淡如清水?”晴雯道:“奶奶合我情线虽尽,尚有情根,所以如此情景。”宝玉道:“还有什么情景?你们今儿竟大变了。”晴雯正色道:“这是什么话!奶奶合我待二爷的情,原是生生世世至死不变的,皆因二爷自己的意马心猿,紊乱说咱们变。所以就变了。”宝玉道:“不是你们脾气、性情改变,系心变了。”晴雯道:“有诸内必形诸外。你说咱们变,就变个样子把你瞧瞧。”说罢将头一摇,变作个青面撩牙的恶鬼,黛玉也把头一摇,变作个面如喷血的凶神,紫鹃也变了个小鬼,齐跳下车来,直奔宝玉。吓得宝玉大叫一声;身子一迸,醒了,原来是一场恶梦。
  黛玉、晴雯惊醒,两人抱着宝玉道:“别怕,别怕!什么魇住了?”宝玉睁眼一看,定了一定神,原是三人同卧,才放下心。黛玉道:“且别说话。”晴雯叫鹦哥起来倒茶,三人吃了,重复睡下。黛玉、晴雯代宝玉按摩,晴雯问道:“梦见什么了?吓的这个样儿。”宝玉遂将梦见的事备细说了,一手挽着黛玉,一手挽着晴雯,大有酸楚之状。黛玉道:“这梦不可不虑,明儿再细细详解。你吃了惊,还该安稳睡一觉养养神。”晴雯道:“明儿只说不舒服,在房里歇歇。”停了一会,宝玉道:“我此时展转反侧,再睡不熟。”晴雯道:“别想那些事,我来捶捶。”于是宝宝静念凝神,又入黑甜了。
  次日起来盥漱毕,吃过茶点,三人躺在里间炕上说梦。宝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并没有想着的事,如何也梦见了?”黛玉道:“孔夫子可曾见过周公?因为志欲行周公之道,所以才梦见的。你因为受过查抄的惊恐,心常畏惧,所以复有是梦。若不因此颠沛流离,怎见得各人的情分谁重谁轻?”宝玉道:“很是的。鸳鸯们合宝姊姊是那样的情,你两人是这样的情。士穷见节义,虽是梦境迷离,各人的情分重轻厚薄都显然了。但是妹妹为何泣而不言?”黛玉道:“我们从前为你常作无声之泣,乃是情之至,反没有话说了。即如晴雯妹妹,亦系至情,又必要合你剀剀切切的说,这是各人用情不同。总而言之,晴雯说得透彻,皆因自己心猿意马,不静,引动了情魔睡魔,酿成此梦,受这番恐怖。从此洗心涤虑,屏除妄念,做些涵养真性的工夫,于身心有益。自此战兢自持,迁善改过,这是正心修身的道理。还要习些政治,于邦家有光才好呢!”宝玉道:“谨记着了,我从此勘破情魔,不为所囿,你两人不必说,宝姊姊合鸳鸯们待我的情甚厚,到了急难之时,各不自顾,还顾着我,总叫我回头,可谓情之至了。但总不及你二人,不独顾我的身命,连情魔都要代我打灭,正是情情相感,精于情,纯于情,固于情,终于情了。”晴雯笑道:“为什么二爷要将奶奶涂红,把我染绿?二人相粘,不红不绿,弄作窑变,才变出这个梦来了。”
  房外一人问道:“谁又变出梦来?”黛玉听是宝钗的声音,忙迎出来,同宝钗里间坐着,将宝玉梦中光景备细告诉。宝钗失惊道:“此梦非同小可,这是宝兄弟自己的心神示梦垂警,连我听说毛骨依然,实在可怕,从此竟要大大收敛,改过自新。你梦里遇着同年华醒庵,察访你的过失,告诉你知道,这就是明效大验,叫你必要醒了一切繁华春梦,才得安然无怠。可是这么详解?”黛玉道:“是极了。”宝玉将黛玉详梦的话告诉宝钗,宝钗道:“妹妹合我意见相同,无非都要你自励为主。”黛玉道:“咱们这几年都迷在繁华春梦的境中,经此一番惊醒,即可觉悟而不迷了。”晴雯道:“从此惭渐收敛下去。衣饰也不用再制,现有的够穿戴了,下去,倒是荆布家风最能长久。每月少宴客,即宴客也不必太丰,毕竟少杀生灵,强于吃素。再要多积阴功,广行善事。咱们各人时刻经心二爷的起居,闲中整理家务,趁早回头,免得临崖勒马。”宝、黛齐道:“你这话句句金石,必须如此才好。”
  宝玉正欲说话,忽见妈子跑来喊道:“老太太不好了!大夫说系中心,叫赶办后事。请二爷、奶奶们快去!”吓得宝、黛等心中乱跳,慌忙赶往上房。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心荡漾翠被困春情 意缠绵红楼醒幻梦
  话说宝玉等赶到上房,赦、政二公,邢、王夫人率领贾琏、宝玉、贾环、李纨、平儿、黛玉、宝钗、贾兰夫妇、巧姐、晴雯、紫鹃、鸳鸯等围侍榻前。贾母望望面前众人,拉着宝玉、黛玉的手说道:“很好,罢了!”点点头,放了手,一笑而逝。男女大小上下人等一齐举哀,哭声震地。死后风光,礼仪极其热闹。过数月,停灵铁槛寺,治丧送摈,奢华之处,比可卿丧事加倍,不必书及。铁槛寺中四十九天斋醮满后,赦、政二公扶柩回南,爱孙宝玉随行。
  宝玉自出娘胎,从未远离膝下,此日久别远行,王夫人已经难舍,黛玉、晴雯、宝钗、紫鹃、鸳鸯、玉钏、袭人等不忍分离。宝钗虽然豁达,愁容未见于面。而心中系念,也是说不出的苦衷。几日前,宝玉合袭人等同宿作别,再到宝钗处夜别。临两天,与黛玉、晴雯同宿,夜间三人对坐,泪眼相看。宝玉叹气道:“我在家只有两天耽搁,就要久别了,找些喜欢的事说说罢,何必这么苦恼?”黛玉、晴雯泪零不止,宝玉对景伤情,亦是齐衣泪湿。黛玉道:“你自幼至今,睡觉都有女儿作伴。今儿南去,有几月之长,一人独睡,怎么好?”宝玉道:“我也想着没有法儿。”晴雯道:“我合婉妹不拘那个的魂随二爷去,每夜陪伴,可好么?”黛玉道:“只有这法很好。婉妹在家伴我,决意你随去。”宝玉道:“于今我有了伴,夜睡不寂寞了。”
  转眼临行这日,宝玉早晨起来,拜辞祖先、阖家众人。到了王夫人跟前,才跪下去,王夫人一把拉住大哭起来。黛玉预先推以头昏发热,不能出送,宝钗等只得硬着心肠吞声忍泣看宝玉走了。此是流泪眼怕看流泪眼,断肠人偏送断肠人。
  宝玉去后,宝钗、鸳鸯、玉钏、袭人等无精打彩,各自归房闷泣。婉香、紫鹃、蕙香回至潇湘馆,黛玉躺在炕上哭得目肿声凄。婉香道:“二爷刚才走的时候,悄悄对咱们说,叫告诉奶奶,千万别记挂他,横竖就回来的。”黛玉一闻此言,更加哭泣,婉香等好容易劝住。黛玉几天称疾不出,夜里幸得婉香伴宿,百计遣愁。宝钗终日思虑,甚无聊赖,只得到潇湘馆来同伴黛玉,闲中玩耍一群孩儿,混过时光。黛玉、宝钗、婉香、紫鹃、蕙香虽有五人同房,终不十分高兴,莺儿、麝月、秋纹也是你磋我叹。袭人素常爱静,另住一房,因宝玉远离,难舒愁闷,只得与鸳鸯、玉钏、碧痕住到一处,每夜说笑消遣。却也奇怪,宝玉是个红楼主人,他一走开,不但二妻十妾终日沉闷,即众姐妹等也是个个咨嗟,恍如有失。
  一日玉钏、袭人谈闲,袭人道:“二爷这些衣服,积压着许多没有摺叠。你也懒得动弹,丫头、妈子们无人使唤他们收拾,乐得打散手了。”玉钏冷笑了一声,说道:“二爷离了家,咱们心里很不自在,谁不是茶饭无心,懒待动弹?你这会儿说假道学,心里不想着二爷吗?”袭人道:“就想着又怎么样?到底各人要干各人的事呀!”玉钏道:“你勤俭,你干你的,别问咱们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絮聒起来。鸳鸯道:“罢呀!我心里不舒服,头都被你们闹疼了,别叫我也闹起来。”玉钏道:“他那心里,咱们惦记着二爷,都是懒懒的。只有他不这么着。”鸳鸯道:“谁不是无精打彩的懒样儿?怕人笑话吗?只怕一件事,有人知道耍笑话呢!”玉钏问是什么事,鸳鸯道:“背着人偷弹几点泪珠儿。”一面说、对着袭人努嘴。玉钏“嗤”的笑了一声,忙问:“谁背人弹泪;被姊姊瞧见了?”袭人脸一红,说道:“信他浑吣!”玉钏笑道:“原来是你背着人弹体己的泪。若有委屈告诉咱们,陪你弹弹,岂不好吗7”鸳鸯道:“体己的事原是一人独做的,大家都做了,还算什么体己呢?”袭人道:“罢了,罢了!饶了我罢!我一个人搁不住你两人揉搓了。”
  那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夜,袭人梦见宝玉回家,与宝玉同眠说话。鸳鸯同袭人并头睡,只听袭人说:“我的爷,你合我多睡两夜,再合他们睡。”鸳鸯一翻身伏到袭人身上,袭人紧紧抱住,叫道:“好爷,好爷!”鸳鸯忍不住笑着说道:“是我,是我。”袭人惊醒。原是梦中抱住宝玉云雨,醒来却是鸳鸯扑在身上,羞得无言,只是推鸳鸯下来,被鸳鸯紧紧压住,问道:“好呀!你叫二爷合你多睡两夜再合咱们睡,为什么你要占强些?倒得说说。”袭人半响无话。鸳鸯借此开心,抱着袭人亲嘴模奶,又摸下身。一手伸到袭人腿跨,不禁叫声:“呵唷!你这丫头要死了。”急得袭人低声央告道;“好姐姐,别叫唤,你疼我罢!”连忙拿块绢子与鸳鸯措手。玉钏睡得正浓,被鸳鸯说话惊醒,说道:“你们玩罢咧,把我闹醒了。”鸳鸯道:“碧丫头只怕没有醒。”听听碧痕鼻作呼声。一会儿,玉钏又睡熟了。袭人道:“咱们说的话,他两个死睡的不知听见没有?”碧痕忍不住“噗嗤”一笑,袭人忙在他身上捻了一把,说道:“你装得好!”碧痕只不则声,于是鸳鸯、袭人再人黑甜,各人又有别梦,且不说他。
  次日,背地里碧痕问鸳鸯道:“姐姐,昨夜把袭姐姐开心倒也有趣,为什么‘呵唷’叫了一声?”鸳鸯道:“我合他说话,又玩他,你都听见了?”碧痕道:“都听见了。”鸳鸯道:“我摸他奶子,又模他的下身,他底下遗了一滩冷精,把我吓的叫了。”碧痕道:“这是他常有的毛病,怕人知道,所以他要一人独睡。”鸳鸯道:“这里四个人,就是他离不得二爷。”碧痕道:“二爷最爱玉二奶奶合晴雯姐姐,在他分中谈得多。”鸳鸯道:“那也怨不得二爷,各人都要自知分两。连宝二奶奶都不能比他两个,何况咱们呢?”
  不言此处评量,再说潇湘馆里黛玉、宝钗、婉香、紫鹃等日间除办正事之外,不过同众姐妹游戏消遣,总不如宝玉在家的兴趣。黛玉向宝钗道:“近来姐姐心里觉着怎么样?”宝钗道:“懒懒的,百不自在,没有兴趣。妹妹可是这么着?”黛玉道:“我合你同病相怜,心里荡漾,神气昏倦,时刻思睡。”宝钗道:“我也是磕睡虫缠住了,再也睡不足。咱们近来很睡的早,起的迟,为什么时刻困倦要睡?”黛玉微微一笑,向宝钗低低说道:“咱们都是春思太过,所以如此。”宝钗道:“你既看穿了,就不必思他。”黛玉道:“你可能?纵然看得穿,想得穿,无奈拗不穿,实在没有法儿。”说话间,婉香已躺在春台上睡着了,不一会的工夫,紫鹃、蕙香已在里间内鼻鼾有声。宝钗道:“你听他们都躺着了,我也要躺了。”黛玉道:“我合你一阵儿躺。”
  不言黛玉等终日春情困倦,再说宝玉到了南京,赦、政二公庐墓安茔,宝玉在旧第内另外打扫一进书房起居,一人独宿,焙若住宿厢房伺候。一日从莫愁湖经过,路傍酒帘招收,宝玉下马沽饮歇息,突见对门一女子倚门而望。宝玉定睛一看,年在垂髫,丰姿俊美,想起当年的金钏与此女一庞无二,越看越像,心想:“晴雯、婉香相像之奇,今又有对偶了。难道此女系金钏转世,与我还有续旧之缘不成?”此女看见宝玉这般美公子,目不转晴的望着宝玉,竟看呆了。忽听后面有人连叫几声“双钏”,此女才转身进去。宝玉喜惊,又虑又悲。惊的是此女华美口口;喜的是此女与金钏同庞,命名又不失本旨;虑的是要买此女作妾,不知成与不成;悲的是金钏命苦,落水身亡,转世投胎,受许多磨折。
  正在出神,焙茗走来道:“请二爷里面坐着喝酒。这条路到老太太坟上去,必要打这里过的。”宝玉进来,拿着杯喝了一口酒,叹口气,放下酒杯,闷闷的坐着,不则声。焙茗道:“二爷有什么心事?”宝玉摇摇头。焙若又道:“二爷离家久了,可是惦记的很?”宝玉又摇摇头。焙茗道:“二爷若有心事,告诉奴才,替二爷解解闷。”宝玉道:“胡说!”焙若道:“奴才伺候爷这些年,爷的心事,奴才都猜得着的。那年琏二奶奶生日,席还没有散,爷叫奴才跟到水仙庵,撮土为香,奴才代爷祷告,一心至诚,神灵感动,今儿所以应愿了。”宝玉道:“你疯了吗?说这些疯话给谁听呢?”焙若道:“几年头里爷告诉过奴才的。”说到这话,四下一望;附在宝玉耳边道:“那年瞒着人出城,系为金钏姑娘去的。先前对门站的那个女儿,不是金钏姑娘活现了吗?爷望着他发呆。他望着二爷,那个小心儿不知怎么样爱呢!二爷若要他,倒也不难,奴才变个方法买了来,带回京去,岂不是天从人愿了?”宝玉被焙茗说得合意,对焙若道:“我的心事你已知道,恐怕这个人买不来,怎么好?”焙若道:“咱们回去想个主怠,明儿再来办。”于是宝玉同焙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