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果然次日焙茗去办得妥妥当当,来回宝玉道:“奴才访得这家子是个旗丁,本人叫成全,夫妻两口未有儿女,因运粮进京,买着这个孤女,爱如珍宝。许多富宦要聘为继室,总不情愿。今儿奴才去说,这双钏姨娘的母亲……”宝玉道:“事还没妥,你怎么就称姨娘?”焙若道:“爷放心!事已千妥万妥,人也千喜万喜的了,还不该叫姨娘吗?姨娘的母亲昨儿叫他女儿,瞧见二爷同姨娘对望。今儿奴才把咱们家的声势、二爷的人才一说,他母亲……”宝玉道:“你怎么又叫起‘他’来?”焙茗道:“该打该打!说错了。姨娘的母亲喜欢的了不得,不但今世愿意,只怕来生都是愿意的。后首他父,该打!又说错了。姨娘的父亲来了,奴才又告诉了,更是愿意,连身价都不肯说多。听爷赏给。奴才一想,双钏姨娘这个人,轻易宦家小姐还赶他不上。奴才擅专许下身价二千两,不知可合爷的意?”宝玉忙说:“很妥当。”焙茗又道:“话说定了,奴才就到咱们廊下绸缎店里兑银,立了文书。又在当铺里支银五千两,赶办衣服首饰并进京盘费使用,叫成家择了吉日月,写船只亲自伴送进京。”一面在靴掖内取出文书,交与宝玉看了,又说道:“衣服首饰都是交当铺里朝奉们备办。明儿走的时候,二爷写一书子,把成家带进京,送到咱们家就是了。”宝玉连连点头道:“办得很妥当,回家重重赏你。”焙茗笑嬉嬉打千回道:“奴才不望别的,求爷的思典,赏个好丫头。”宝玉道:“你爱那一个,就给了你。”焙茗回道:“再说罢!”这且按下。
  再表柳湘莲因苗疆又闹事,征剿平伏,得胜班师,路过云梦,一人微服入山,叩见师父。炼形子见湘莲气宇昂俊,心中甚喜,说道:“尔于今效力王家,功名成就,不虚我的指示,倒也罢了。”湘莲道:“弟子违别师颜数载,今儿顺道特来拜说,不知何年再得到此。”炼形子道:“那年尔下山之时,我原许尔十年之后再来此地,完尔夙因。今我炼气已成,不久即往蓬岛栖身,避尘绝谷,六十年后,再得与尔相见。尔的前妻双卿寄托邻媪伴居。此时年已及笄,正好偕尔同归。但此女我亦授其剑术,比尔尤精,其性烈非常,心贞如玉,必须和顺同居,方安其室。今叫童儿合尔去携妻,就此与尔一别也。”湘莲本是个至情的人才,见师父即要别离,不禁哭拜于地。炼形子道:“六十年一弹指耳,尔既为英雄丈夫,何作此儿女之态?”
  湘莲无法,只得拜别师父,随童子到了酒市街头。童子扣开门来,引湘莲进见,表明来意,即回去了。许双卿见着湘莲,如遇故知,并无差涩。彼此叙了数语,双卿道:“哥哥可念这妈妈伶订孤苦,伴我有年,带回去养老罢!”湘莲道:“理当如此。”一面帮着收拾了包裹行装,雇车载到行营公馆,将双卿华饰起来,带了回京。
  到家,妙玉接见,携手入室,两人欢洽,姊妹称呼。湘莲说了始末原由,因双卿年幼,待等稍长成房。妙玉向湘莲道:“妹妹虽少于我,聘在我先,当为正配,我为副配。”湘莲道:“你虽如此说,但使他不安。最好他为元聘,你为元配才得平允。”两人齐说:“哥哥定议如此,公道极了。”此后双卿倾心折服妙玉,妙玉极情爱恋双卿,湘莲夫妻三人单凤配双鸾,雍雍和睦,后裔绳绳翼翼,皆善良之报也。
  双卿归后,亦与群钗为侔。大众谓黛玉为元美,晴雯、婉香为并美,喜鸾、妙玉、可卿、尤二姨、双卿为五美,宝钗、宝琴、蔼芸为三美,尤三姐、平儿、香菱、袭人为四美。仍有分类七美、八美、九美、十美的,不必细述。独有惜春一念潜修,日与诸姊妹游戏,夜则参禅入定,五关已通,将来功行圆满,坐化归西,乃幻境中第一名清无渣滓的真仙。此是后话,预先交代。
  现在仍要折到宝玉身上。却说赦、政二公将贾母安葬已毕,带了宝玉回京。到家这日,通家男女接见,彼此叙些别后的话。宝玉回到潇湘馆,一群妈子抱着哥儿、姐儿闹了半日才散。宝玉道:“姊姊妹妹们都瘦了,瞧着我怎么样?”宝钗道:“你如前一样。”黛玉叫秀筠将双钏带来,宝玉一看,格外出跳的好了,喜不自胜。晴雯、紫鹃等都围在房中,宝玉问玉钏道:“你同双钏怎么称呼?”玉钏道:“我总把他当姊姊。”黛玉道:“那天到的时候,他们两个竟如久别重逢,抱着大哭。我想竟把他列在金钏姑娘之下,玉钏姑娘之上,成了他们姊妹之情。玉钏姑娘以下的行次,往下一统就是了。”宝玉道:“这么着很妥贴。”一面出来,随赦、政二公吃过晚饭,回至潇湘馆,妻妾等重新洗尘畅饮。是夜与钗、黛同眠,久别远归,床第风情比新娶尤盛,不必细述。两夜后,再到各妾房里住宿。双钏年轻,待后再与圆房。但许久思念,一朝而释。双钏在新屋里与玉钏同居,将碧痕挪到怡红院住。
  宝玉得双钏之后,一生缺陷都已补全。一日同黛玉商量,又想做好事,积阴功。黛玉道:“善事都做全了。前年添了收检浮尸、掩埋枯骨;去年添了夏施茶水汗衫、冬施姜汤绵袄;今年又添了遇荒即赈、修补桥梁道路并破观颓庵、欹亭坏驿。细想再无可做的事了。”宝玉道:“你的想头比我精细,再代我想想。”黛玉道:“再只有相好分中用情。但一切亲朋每年已有周急之资,助其食用并丧婚大事。细想再只有代其安葬坟茔,亦是善举。”
  宝玉道:“这一件很好,明儿就要赶办。若非妹妹想到,提起我来,几乎忘了:前儿柳二哥同琏二哥谈心,说起尤三姐当日葬的那块地甚好,有一位著名的地师看过的。柳二哥说,他们将来百年后,合现在两位柳二嫂、尤三姐四人共一穴,已择吉将外面坟堆墓道预先做定,日后一同合墓。恰好尤二姨所葬之处与三姐相离不远,琏二哥亦请这先生看过。据说二姨、三姐葬处名鸳鸯交颈形,两坟相接,若两姓夫妇都阡葬此地,世代姻联不绝,并且富贵悠久。琏二哥也定了主意,将来他合凤姐姐、平姐姐、尤二姨四人也同一穴,照柳二哥一样。他二人同议,将来两家男女匹配,不许字他姓,世代结婚,两人已称起亲家来了。柳二嫂子已有孕,若生一女,则配琏二哥家大侄。这是因二姨、三姐两人的情,牵连到世世代代的姻娅。情之所钟,情之所感,因情生情,由情及情,情之于人,所系甚大。我又因情好,想起一个少亡的至友。”黛玉问是谁,宝玉道:“蓉大奶奶的兄弟秦钟,少亡于风流之疾。他与馒头庵的智能儿最好,因他死了,智能儿相继而亡。明儿将他二人合墓,以全其生前之愿,可又是一善举了。”黛玉道:“此举极善,要办得秘密,若张扬出来,倒损其名誉。”宝玉道:“很是的,两个鬼都要感激你。”黛玉道:“还有一件。”宝玉问:“怎的?”黛玉道:“司棋、潘又安两人,你倒忘了?”宝玉道:“是极,是极。”
  黛玉道:“我又想起一件要广行的:本京城已设了化字功德所,但只京城一处。再写书子知照各路管事的,处处添设化字所才好。”宝玉道:“妹妹的心思无微不照,可还有什么事呢?”黛玉道:“再可不必了,普天下的好事,那里能够做的尽?只要大宗善事认真办理,不使徒费银钱、虚有其名,就算功归实济了。至于小节的事,何能尽净?圣经云‘大德不逾闲’就是了。”
  正说间,宝钗走来,笑道:“女师父开讲了。”宝玉告以前言,宝钗道:“我倒想着一件:义学已经有了,再添设女义学,多聘女师,教书字、针凿,并教纺织,女学生造就有成,人家娶着贤才内助,多安其室。此功不小。”宝玉道;“诚哉!是言。即如我好姊妹妹妹相助,善处不可胜纪。”
  黛玉道:“我又想着一宗要补的:药局里施舍的药,可都齐全?”宝玉道:“凡内外科男女各症,以及麻痘、幼科、难产、跌打、损伤,敷药、煎剂、膏药、各种胶丸都全了。”黛玉道:“第一要多备贵重的药,贫乏人家买不起,给他救病才算阴功。再将那价廉的药料、奇验良方,多刊刻出来,普遍传人济世,又胜于送药多矣。”宝玉道:“这更好了。”
  宝钗道:“公事已毕,请继私事。”黛玉道:“咱们前儿议的金钗会到底怎么样?”晴雯突然走来道:“听丫头说,两位奶奶合二爷又议了许多好事,我想起一件,不知爷合奶奶想到没有?”宝玉道:“你说。”晴雯道:“我想贫苦之人,将男女典质与人家为奴,亦是没奈何。遇着作恶主人拷打作践,苦不可言。若无力赎身者,给资与赎,全其骨肉之情。这件阴功不小”宝玉、钗、黛互说:“很好,这是件大阴功,必要做的。”宝玉道:“这一事补后,再无遗漏了。”
  黛玉道:“咱们的会事怎么样?你再说罢。”宝玉道:“咱们三人住到红楼,他们十二人暂住到那边十二楼。只咱们十五人家乐,每楼玩几天,归总在红楼一会结局。”
  正说得高兴,忽听外面报道:“有旨意到了。”吓得宝玉心中乱跳,忙赶出去。原来是着贾政督监钦工事件,有半年耽搁。贾政赶着收拾;辞别起程,合家送行,一切礼仪不叙。
  且说宝玉同钗、黛商量,将一群男女孩子尽搬到新屋里居住,接了薛姨妈过来,住到新屋里照应一切,鸳鸯、双钏、袭人、玉钏移进园中居住。做会的时候,晴雯住芙蓉楼,婉香住九曲楼、紫鹃住晓春楼,鸳鸯住听月楼,双钏住杏花楼,玉钏住梨花春雨楼,袭人住艳阳楼,麝月住绛雪楼,秋纹住紫蔽楼,碧痕住耸翠楼,莺儿住红树楼,蕙香住夕阳楼,宝玉、黛玉、宝钗住红楼。每夜妻妾十四人同歌共饮,极尽欢娱。这是“金钗轮楼会”,红楼住了半月,再到各楼轮住,每楼几天,又归到红楼,更番轮转。宝、黛等虽夜宴良宵,日间还是同众姊妹吟诗歌曲、煮酒评花。
  一日,宝玉又发个议论道:“每夜都是十几人热闹饮酒。从明儿起,每楼住一夜,同在楼的二人对饮。这里住三夜,合姊姊妹妹三人共饮。做个清静的轮法。”于是又轮了两轮。
  这夜,黛玉、宝钗酒后卸妆坐谈,宝玉道:“找件什么玩意才好。”黛玉道:“姊姊合我都有了酒,我要睡了。”说着坐到床沿换睡鞋,宝钗向宝玉丢了一眼,宝玉会意,忙道:“我代妹妹拿。”一面伸手在褥底下取了出来,递与黛玉。黛玉道:“怎么差了一只?”宝玉说:“我不知道。”黛玉侧转身掏模那只,却是宝玉藏在袖内,趁黛玉侧身之际,暗递与宝钗。黛玉笑对宝钗道:“不谓侯门禁锢,闺房内尚有偷儿。姊姊代我速拿扒手。”宝钗道:“人赃现获。”说着将鞋托出把玩,黛玉道:“于今捕快同贼勾连的,一转眼赃就有了。”宝钗道:“我有—对,请妹妹对来:
  我实爱你一握纤纤,正好他攀辕直入,霎时间只见你鞋底尖而瘦。”
  黛玉应声对道:
  “咱只怕怎长吁急急,奈何彼奋战趋前,倾刻里但听恁鼻孔眼而哼。”
  宝钗又道:
  “妹妹星眼含饧,果然哉!春色横眉黛。”
  黛玉答道:
  “姊姊桃腮带晕,若是乎!春意透酥胸。”
  宝钗又说:
  “妹妹夫人城虽固,他若被坚执锐而攻,直抵长驱而入,何以御之?”
  黛玉道:
  “姊姊娘子军太威,彼竟气阻汗流而溃,曳兵弃甲而逃,不须追也。”
  宝玉笑道:“姊妹诙谐,可称劲敌。”一面将鞋与黛玉换了,向宝钗道:“姊姊也换了鞋睡罢!”宝钗道:“我慢点子,要看他鞋底尖而瘦。”黛玉笑道:“怕我听他鼻孔眼而哼。”宝玉道:“姊姊不必看,妹妹不必闻,和了罢!”宝钗道:“你是司空见惯,我要识荆识荆。”宝玉道:“我的眼睛又不生在脑后,如何瞧得着呢?实只耳有闻,目无见也。”宝钗点头叹道:“这么件美事,自己瞧不着,足见天下好事缺陷的多,要想法挽回转来才好。”黛玉道:““姊姊何苦来?总要挑他。现在许多刁钻古怪的脾气磨人,还搁得住你长他的智。”宝钗笑道:“你怕他刁钻古怪吗?”黛玉道:“我要睡了,不合你们闹了。”于是黛玉先睡,因有了酒,一着枕便入沉酣。宝玉、宝钗商议了一会,宝玉笑道:“果然若中了这计,任你要怎么样;我都依。”宝钗因酒后兴浓,便道:“这会儿不必怎样,就是那样。”宝玉会意,忙宽衣就寝。次日起来,三人相视而笑。宝钗道:“妹妹昨夜借醉逃军,不能抵御了。”黛玉道:“他可曾败北而旋?娘子军已得胜否?”
  调笑了一回,各人梳洗毕,正在商议事件,忽见一群妈子棒了许多盒子报道:“柳二奶奶生了一位极体面的哥儿,柳二爷喜欢的了不得,推了两车的喜蛋过来了,比头里三姑娘、云姑娘养哥儿送的喜蛋还多些。”又见兰哥跑得气喘吁吁进来,请了宝玉等的安,忙道:“二叔叔,两位婶娘大喜!咱们二姨娘、喜姑娘昨儿半夜里肚子疼,今儿早晨都养下两个表弟了,可是难得的。”宝钗:“再待你家也生个哥儿,才是大喜哩。”贾兰道:“但愿应婶子的金言。”说毕转身回去。有个妈子说道:“两位舅奶奶养的两位哥儿眉清目秀,姑太太说就像舅大爷出世的时候一模无二,老太太喜的了不得。”黛玉听说,快乐更甚。宝玉赶着往两家道喜。宝钗:“又要闹两家汤饼会了。”黛玉道:“爽性待几天,兰哥儿媳妇必生贵子,三家齐做,更热燥了。”次日午牌果然贾兰生子,贾氏又添一代长男,阖府内外人等热闹非常,三家各处亲友庆贺道喜,不必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