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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幻梦
再逛到左边房来,丫头打起宋锦软帘。一进去,迎面看见东边陈设,吃了一惊。只见下首一座紫擅小书架,下截书厨,上截四格。上格上首一长格内放着个白玉斗式花盆,里面点着洋玛瑙山石,几竿西碧洗成的凤尾竹,花盆下一个乌木匾几。下格上首小格内摆着个六七寸大白玉子,洗成一个回头盘坐的猫,玉上有青黑色的皮,凑皮色洗就乌云盖雪的纹采,极其神巧,坐下一个屈曲树根的座托。上格下首原格内一个青金石匾,长方汉纹洗,曲着个嫩黄蜜蜡琢成的长瓜、玲珑大佛手,垫着个伽南香的矮几。下格下首长方格内一个五色缠丝玛淄钵,里面点着绿松石的山,栽一棵朱红洋茶,猩红夺目,原来也是件像生,用昌化红石沈的花瓣、南碧玉洗的叶子,沉香枝干,下面嵌螺钢的紫檀几。书架顶上一个霁红仿雕漆的八角长腰樽,里面几朵西瓜瓤牡丹,鲜花石琢的花,绿石的叶,底下—个紫檀细雕匾几。靠书架上首,壁间挂着一面青绿菱花镜。上首彩漆条桌上,左边一个雕漆小高几,几上一支翡翠玉小口瓶,瓶内一株尺余高的珊瑚树。右边雕漆三台几上,中间一个赤金炉锦托,上首一个水红宝石的香盒,下首一个天蓝宝石的香匙箸瓶,都是锦托。壁上一副宋螺钿对联,乌木嵌银丝边腔,中间月白地岁寒三友,嵌着昌化红洗的天竺子菜玉叶,绿松石的松针,田黄石的蜡梅,都是沉香枝干。户间悬着一幅仇英画的美人,临妆对镜,旁边站着一个书生,手拿笔价墨,丰神秀雅,情致动人。蔼芸细细一看,回头对黛玉道:“我最爱贤妹这两道翠黛春山,大约要天天劳动妹夫溺管。”黛玉笑道:“无乃姊姊以己度人,究何所见?”蔼芸道:“无非观其图而度其情。”黛玉道:“然则姊姊处若挂着苏蕙织回文,姊夫岂不远成戌长征了?”两人挽手一笑。
蔼芸又往上看,中间设着香楠木细雕拔步床。两头一边四扇格子,乌木边夹,中间黄杨木堂,四角嵌着青金石、绿松石夹线汉纹,中央一团螭虎盘寿字,格子上截三格,四围翠纱,中间大玻璃。床顶上一带仙楼,左边一个霁青坛,内卧一枝朱砂点的虬梅;右边一个五彩合欢而,内插一枝杨妃色洋茶,衬一挂累垂蜡黄天生果。床上悬着谈绿素锹绣冰棍的帐,白绫帐沿,画着草地,落花几团,五色蝴蝶,元地绳金阔边。—对紫金钩,两仔大红纬浓须。茄花色刻丝床帏,五套蓝线绣的团花,天青地三色堆金线宽边。床上铺着芙蓉褥,玉色对枕上钉朱红宝石“寿”字;五色宝石云幅,中间叠着各色锦缎绉细呢被。床前步挂着八六四格夹金银线十色连环套锦的帐幔,元缎绣三蓝阔边,洋蓝倭缎幔沿,片金镶边,沿中三套金银线的流云,红宝石洋珠珊瑚穿的百蝠,一副白玉钩,两仔杏黄须。看到右边壁上挂着横长西洋巧制挂屏,有四五寸厚,内中山水、楼台、人物,十几层深。底下一张紫檀方桌,面上黄杨木堂,用满青绿古钱嵌成幺二三的皮球。四把鸡翅木小椅,上面嵌就各种玉石花卉、翎毛、草虫。房门上首挂着个五彩洋磁匾,花篮式的壁瓶,堆着佛手、榴、桃、香橼、木瓜各色水果。窗前一张红香梨多宝长条桌,白铜事件桌前兰一对香檀方杌。仰顶梁上挂着一对伽南边框、嵌各色玉石、中堂编金丝的花篮,篮内养着各色细种洋菊。
自窗前转弯到厢房一看,临窗一张五彩描金填洋漆的妆台,镜奁等具无不精巧。台前一个细雕红桃匾杌。对窗一个大圆圈洞,洞内细木雕花边栏,圈着一块四尺高圆玻璃。靠月窗一张波斯漆小方桌,四把波斯漆小椅。月洞左右,上三围挂着五个大壁瓶,中间一个鹿皮漆粉彩画堆做的两个颠倒鸳鸯大蝴蝶,上首一个大葫芦锯开一半镶成的一个天然竹根,盘就仙槎式的;下首一个各色丝线绕金银花藤编成一个玲珑巧花篮;中间银胆一个,各色马尾夹金银线孔雀尾织成的一个半面彩球,中磁磁胆。横头靠壁一张红梨卧榻,三面嵌的玉石螺钿花卉、天青闪翠绿的缎垫褥拐枕,壁上各式各色磁的壁瓶。
蔼芸看毕,向黛玉道:“贤妹房中陈设,华丽精巧已极,生人视之目迷。”黛玉道:“咱们老太太喜欢热燥,年边才这么铺设,却不常如此。若是夏天,这些东西都要屏除,古朴清雅而已。春秋晚季又各有因时制宜的东西。”一面说,引蔼芸从床头格子门内进去,只见三面一围过来如锁式一般的五间套房,陈设之物虽比前房稍次,亦复光华闪烁。又见房里有两处床褥,问道:“这是谁的卧榻?”黛玉道“两个姨娘,第一、第三的住处。”蔼芸道:”闻说妹妹处有十姨,何不请来一会?”黛玉道:“这里两个,上去请咱们老太太、太太的安,顺便邀那八个去了,自然都要来叩见姊姊。”蔼芸才出房,小丫头说:“姨娘们来了。”蔼芸定睛看去,吃一大惊。只见在前一位艳丽惊人,到了面前,并且幽香透体;通名问好毕,各人归坐。蔼芸心想:“先前见着喜妹妹、炒玉姊姊,已为稀。怎么这位大姨娘又更美了?”目不转睛望着晴雯。又看看黛玉,细细比较,想:“这两人的美处,只怕亘古以来不可多得。若两人的容颜美丽,无分上下,惟林妹妹的丰神气度、恬静幽贞于晴姨娘。”想的出神,黛玉向其说话,未曾听见。晴雯道:“苏奶奶我家奶奶合奶奶说话。”一语提醒了蔼芸,连忙回道:“我正出神,末听见妹妹合我说话,荒唐极了。”
黛玉又邀蔼芸往怡红院,到了宝钗房里;又复内外赏鉴,与潇湘馆仿佛。宝钗命翠蝶、银蝉焚桑枝,秋香、文杏煮荷若,三人品茶。黛玉道:“今儿逛不了几处,改日亲自造府奉邀,再来住着盘桓,各处才逛得遍。”蔼芸问还有几处未到的,黛玉道:“舍弟那里同柳、周两府共三处园子。”正说着,湘云、探春诸姊妹都来了,同群言笑,甚是投机。到了掌灯时分,荣禧堂后厅大排筵宴,环佩叮当,酒肴罗列,饮至三鼓才散。
过了几天,黛玉到苏家回拜,宝钗因随王夫人往南安郡王府拜生,未曾来。蔼芸迎着黛玉,携手偕行,走廊下过,忽听对廊高声叫道:“姑娘来了!紫鹃,紫鹃!倒茶来。姑娘来了!”黛玉一惊,听其声音甚熟,俨然是当日自己供的那只鹦哥说话。同蔼芸到堂前行礼,茶毕后,即来至廊前,从窗外向房里一看,对鹦哥道:“你可认得我么?”鹦哥又叫:“姑娘,姑娘!”黛玉道:“你把《葬花诗》念来我听。”鹦哥即念道:“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黛玉又说:“再把转头念来。”鹦哥又念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休净土掩风流。”黛玉说:“还有。”鹦哥再朗念道“侬今葬花”两句,黛玉一面听,泪落衣裙。蔼芸诧异道:“难道此鸟是妹妹的旧物?”黛玉道:“正是。此鸟经我调教有年,我属圹之日,他就不食,昏沉如死。被妈子们拿了出去,他们说已死了。那知还在,又不知怎样被姊姊处得了,今儿见着故主,旧义不忘,仍然眷恋。禽鸟何知?钟情如此,令人感极了。”黛玉在窗外说话,鹦哥想挣断铜练飞出来,倒悬在架下两次。蔼芸叫人速取下来,送到黛玉面前。鹦哥又叫:“姑娘来了!姑娘,姑娘!”众人感其义,亦有下泪的。
蔼芸道:“此鸟几年前在此地买的,带来带去,日日不离。后首买着那白的,都是他教着说话念诗。怎么妹妹听念《葬花诗》如此伤心?”黛玉只得将从前如何葬花、如何做《葬花诗》一一告诉出来。蔼芸说:“怪道我常听念‘侬今葬花’这两句诗,甚是纳罕,古今诗集查了许多,总找不着,原来是妹妹的佳篇。所幸此鸟无恙,楚弓还应楚得。妹妹带回,与那白的同养,完全一段情缘,也是一件美事。”黛玉道:“圆了妹的情,割了姊的爱,只好心感。但那只白的也当原壁归赵才是。”蔼芸道:“不可!那只白的同这只情恋异常,也是难拆开的,一并送与妹妹为当。”黛玉道:“姊姊量情圆情,做妹子的惟以情报。但恐大伯不舍此鸟,又当如何?”蔼芸道:“我将此情由向说,他亦是乐与人为善的。”黛玉道:“这么着很承情了。”
鹦鹉案已结,黛玉即将贾母、王夫人、宝钗并自己四分复礼叫妈子送上,蔼芸见礼物过隆,不肯全收,再三推让才收了。黛玉留心内外,细细打略,陈设什物却也华丽精致。两人款洽一天,并车同回。蔼芸在园里住了半月,各处园景游遍,人人相契,心中甚喜,最重黛玉为人,格外亲厚,又极爱晴雯之美,同榻住宿,回去之时,依依难舍,订约后期,方上车回去。
再说宝、黛二人得了鹦哥之后,两人暮乐朝欢,所思的事无不如心。一日宝玉在同年家赴席,大众说些盛衰兴废的事,人人太息咨嗟。有一位论到性理,透彻之至,说是:“凡人的性情,犹如经权。性,经也;情,权也。性之所好犹可易,情之所钟不能移。这‘不能移’三字,诚非等闲。情一注定了,必至于人死魂销、海枯石烂才罢。”
宝玉默会其言,回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同晴雯躺在炕上抱着谈心。宝玉道:“你两人天天粘着身子,分拆不开,为什么呢?”晴雯道:“我爱闻奶奶的香。”黛玉道:“你也香了,我难道不爱吗?”宝玉道:“究竟你两人的香气把我闻糊涂了,我睡在中间,你们在两边,谁是谁的香,竟辨不出来了。”黛玉道:“咱们常常同睡,二气相感,所以融成一气了。俗说‘近朱者赤’,就是这个理。”宝玉道:“我身上倒没有香气。”晴雯道:“怎么没有?二爷每逢夜静看书,坐久下来,一股一股的香呢!”黛玉道:“我也试验过的,遭数儿不少了。”晴雯道:“却又奇怪:每逢热天,或二爷酒后宽衣,倒又未闻香气。”黛玉道:“咱们属阴,他属阳,虽惹了咱们的香气,要待夜静阴气强盛之时才发泄出来。这是阴阳区别之理。’宝玉说:“我自己还不知道也香了。妹妹才说‘近朱者赤’。我想起一个笑话来了。”黛玉道:“又来编派我什么?不过再做耗子偷香芋罢咧!”宝玉道:“不是这么着。你说‘近朱者赤”,明儿用些朱砂、石绿,把你涂作个红的,把他涂作个绿的。你们再天天抱着睡,看是怎么样。”黛玉、晴雯笑作一团。黛玉忍住笑,说道:“怎么样呀?我也不红,他也不绿,都成了个窑变。”宝玉道:“我怎样呢?”黛玉道:“连你都变了。”宝玉道:“钟打九下了,咱们来变罢!”于是三人宽衣上床。
这一“变”,变得离奇。宝玉迷迷糊糊像陪着众宾客在荣禧堂大排筵宴,彩随飞舞,鼓乐喧天。忽见门上匆匆跑进来道:“不好了!赵堂官又带了许多衙役兵丁进来拿人了。”宝玉惊得乱战,问道:“又为什么事情?”门上忽然不见,厅上的人纷纷走散,只有一个同年名毕醒庵的在宝玉面前,宝玉跪求道:“拜托年兄代弟访一访,到底为什么事。”毕醒庵答应着去了。只见赵全昂昂然领着侍卫兵丁衙役往内乱跑,一叠连声:“拿人!不许走漏一个!今儿必要一网打尽。从前靠着两位王爷的劲儿,今儿也没用了。”宝玉东奔西撞,不知所之,心中焦急。毕醒庵到来,宝玉问怎么样,醒庵道:“今次罪款太多,连年兄都被参了。”宝玉道:“又是谁合咱们作对?”醒庵道:“无非那班禄蠹。”宝玉道:“究竟弟有何罪犯?”醒庵道:“参年兄身居高位,并不勤劳王事,终日在家宴乐,妻妾宣淫,所以连嫂夫人等都要拿去,交三法司勘问。”
宝玉转身就往里跑,只见贾母躺在炕上,王夫人躺在旁边,李纨、平儿、探春等围着,叫宝玉不要则声。宝玉一翻身,直跑到潇湘馆,屋里空空,春纤一人在院子里哭泣。宝玉忙问:“奶奶同大姨娘们那里去了?”春纤哭道:“来了许多强人,将屋里东西都打劫去了,还要拿奶奶去。奶奶披着头发,我合紫姨娘挽着奶奶,走到沁芳桥,我才一放手,奶奶合紫姨娘往水里一扑淹死了。我赶回来找人,只见大姨娘拿着剪子往颈脖上一勒就断气了。”
宝玉急痛攻心,说不出话,哭不出声。恍惚又到了怡红院,碧痕在此捶胸顿足,嚎啕大痛。一见宝玉,忙拉住说道:“好了,好了!二爷还没有拿去。听说老爷、二爷都拿去了,我竟要急死了。”宝玉问道:“奶奶们呢?”碧痕又哭道奶奶合里外姨娘们都拿去了。我赶出来把信,看见拿人的人来,我躲在山子石里才脱了身。打算到潇湘馆去,不知那里怎么样了。”宝玉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对碧痕说:“他们都死了,我合你也死了罢!”两人拉着手,往池子里一跳。
宝玉神魂飘荡,到了一个地方,一边高山,一边流水。只见鸳鸯、玉钏、袭人、麝月、秋纹、蕙香拖着一群男女,啼啼哭哭往山上爬。宝玉赶近前道:“我来了,合你们一同走。”鸳鸯等看见宝玉不理会。宝玉道:“怎么你们不合我说话了?”又见人人颈上套着绳带等物,垂在肩上,心内想道:“原来他们都自缢了,此时都是些鬼魂。我才投水死的,也是鬼魂。他们为什么不理我?”便向鸳鸯等说道:“我已知道,你们都是鬼了。毕竟说些鬼话也使得。当日你们待我何等甜言蜜语,今儿我不过遭了难,可怜也死过了,你们连一句鬼话都没有了。”鸳鸯道:“告诉你,人有好歹,鬼有奸良。我是不说鬼话的,你趁早回头,还有日子过。若只往前,提防猛虎来临,那就难救了。”
宝玉正在恐怖,忽见一只吊睛白额斑澜猛虎大吼一声,迎面扑来。宝玉吓得跌倒在地,爬起来没命的奔逃,走至一处。阴风惨惨,黑气昏昏,不辨路径,看见一座牌坊,坐着喘息。只见一人匆匆往牌坊底下走去,宝玉跟着他乱走,那人失了一脚,叫声:“不好!”跌下坑去了。宝玉心内想道:“原来跟人瞎跑。”恐防落坑,忙回头,走至一荒野地方,满目凄凉,远远望见一群人行走。宝玉赶到面前,却是宝钗抱着伯英,莺儿携着男女,踉跄而走。宝玉又悲又喜,连忙叫道:“宝姊姊,我来了。”宝钗不答。宝玉又叫,宝钗还是不理。宝玉道:“你怎么不理我了?可怜一家遭难,也怨不着我一个。我已死过了,你可知道?”宝钗说:“我还死在你头里呢!”宝玉道:“我从前原说过;咱们这几个人愿同生死,今儿你我都死了,同在一块儿不好吗?”宝钗道:“俗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人死如灯灭,你可知道,‘财也空,禄也空,浮云富贵终何用?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你回头去罢!”宝玉道:“我若回去,如何撇得下你们?”宝钗望前一指,说道:“林妹妹、晴妹妹在那里,你不顾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