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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幻梦
于是翠风和了琵琶,配廷辅唱道:
俏人儿睡朦胧。我合你檀口批香腮,吐吐吞吞,丸在舌尖儿上弄。爱杀你芳心未折,柳腰软摆,叫我轻轻的送。露滴牡丹开,桃花浪涌。又要我学那蠢虫儿般动。霎时间昏沉如醉,云雨散巫峰。未移时,还约我重赴阳台,再整前番的梦。
廷辅唱毕,湘莲、宝玉、琼玉指着翠风合廷辅取笑了一会。宝玉道:“再是我唱了。”正待开音,贾政处突着人来找,宝玉、琼玉二人勿勿而去。湘莲等饮不多时也就散了。
次日又是客筵,接着大观园连那四处园都唱灯戏,忙乱了许多天。此正是花开极盛,那知急雨相侵。一日荣禧堂中正排筵宴,忽门上慌忙来报,有旨意下。大家正在狐疑,少顷,赵堂官进来,为贾赦、贾珍被参,奉旨查抄。赵全威福行权,亏得两王爷照应。贾母以下诸人骇得要死,种种情节,前《红楼梦》中已详,兹不复赘。
贾赦、贾珍拿问之后,拟发台站边疆效力。幸赖黛玉哀求了太妃同北靖王,一力剖情保奏,暗中又得甄宝玉竭力斡旋,才得平安,仍将世袭复旧,所抄家产赏还。但抄去之物名曰给还,已耗去一半。
黛玉劝贾赦、贾珍、贾琏不必忧虑,情愿照依所失之物一一补偿。贾赦叹气道:“我自己失于检点,倾了家资,如何累及你赔偿?”珍、琏二人亦说:“咱们自己的过犯,罪有应得。所去之物,惟有付之一叹。大妹妹这么说,断使不得。”黛玉道:“甥女自幼失了怙恃,二位舅爷、舅母即如父母一般,甥女即是女儿一样。今儿舅舅遭此失意的事,尽甥女的孝道,理所当然。舅舅若存见外之心,那是瞧不起甥女了。往后只求舅舅常在家中养静,得清闲之乐就是了。”贾赦垂泪说道:“我的儿,你这么孝敬我,又能婉言谏约,如金如石,我今生感激你不尽。”贾珍道:“咱们的事与大妹妹毫不相干,要偿我的东西如何受得下去呢?”黛玉道:“凤姊姊是咱们这边的人,祸由他起,带累大哥哥。我今代他补过,是我的好意,君子成人之美,大哥哥若不准我代他补过,是不肯成全我了。”贾珍道:“既这么说,今我词穷,只好愧领。”黛玉又道:“大哥哥已中年人了,往后一切,自己谨慎,好教管子侄们,要紧。”贾珍脸一红,说道:“大妹妹以药石之言开我茅塞,愧窃有余,感恐不足,实在难得。”连连叹了几声。黛玉又对贾琏道:“二哥哥更不必推了,你的事,横竖系嫂子大坏了你的。我合嫂子是好姊妹,代他掩饰前愆,咱们两个人的面上,你要给个脸儿。”贾琏道:“我此时愧还愧不过来,没有话说了。”黛玉道:“我才劝大哥哥的话,要自己谨慎,好教管子侄。二哥哥同大哥哥一样就是了。”贾琏亦只唯唯而已。
贾赦道:“怎么劈空的累你赔偿两十万银子,咱们心里如何过得去?”黛玉道:“即如甥女生两个孩子,舅舅同哥哥、侄子们派那样重贺分。芸哥儿说得好:积十几年,又有几十万的庄子了。人非木偶,这么大的情分都不在心吗?将来两个孩子长大,还要重重的报效呢!”贾赦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回去歇歇罢。”黛玉退回。
贾府众人受此大惊之后,日夜兢兢自待,凛凛自畏。一日,贾赦叫了珍、琏等众子侄到面前,切实自怨一番,说道:“祖遗世职若闹掉了,何以见先人于地下?外甥女一人是咱们家的吉星,从此若不人人洗心涤虑,恐怕人家笑话须眉男子反不如巾帼女儿。我自然有一番自警的道理,你们必需要各人自励,不可稍存懈怠之心。”众子侄人人唯唯,连贾环等都改过迁善了,这且不表。
再说一家过年,诸事收敛。即新年请酒,虽不冷淡,亦不是上年那等奢靡。宝玉十妾中袭人于上月双生两女,后因服药受伤,得了阴腐之症,房事不便,乃妒黛玉、晴雯之报也。鸳鸯生了一男。接连玉钏也是双生,男的息了,存下女的。秋纹、麝月各产一美女。莺儿生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孩。碧痕怀孕未久,已落下了。紫鹃又生了双胞,也是一男一女。二月初三这日,晴雯产下一男,头角峥嵘,眉清目秀,品格不亚于乾英,取名骈英。夏间宝钗又举一子,方面大头,形容魁伟,取名伯英。半载之间,宝玉添了五男六女。秋间蕙香又生一男,碧痕生一女。往后去,黛玉再未生育,宝钗同十妄各生男女数人。宝钗产后失调,得了中满之症,三十外即故,乃阴忌黛玉之报,此是后话。
且说晴雯所生之子,每向宝玉、黛玉道:“我这个儿子到底要算婉妹妹生的,系他的骨血,我空挂虚名罢了。”又掉下泪来。黛玉道:“妹妹不可伤心。此后你们两人不可时常替换,还是扣定一月一换,总以月朔为期。系你同二爷伴宿的那个月怀了胎算你的,他同二爷伴宿的那个月有了喜算他的,这再明白了。”晴雯道:“都系他的骨血,应算他生的为是。”黛玉道:“不然,若轮着你伴宿的那个月受了胎,虽系他的精血养成,终是你的神气生长。非生长何由养成?这个理,我代你两人判定了。”晴雯道:“真正奶奶的犀鉴千古不磨,当日包公不过如此。奶奶若做官审案,无有不明白的事。”以后晴雯、婉香各有两男三女,皆黛玉一言而判也。宝玉向宝钗说:“妹妹正是……”一语未终,外面传言:“快请二爷,有同年拜会。”宝玉匆匆出来,会晤何人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惊恶梦勘破情魔 诉幽情觉述梦幻
话说宝玉正同宝钗、黛玉、晴雯说话,因有客来拜,随即出迎。原来是会榜同年苏子卿。此人乃川东人氏,美丰仪,风流倜傥,善诙谐,文章诗赋、书画琴棋无不精雅,与宝玉结盟。子卿之妻徐蔼芸美丽娴婉,有文才,工针凿,虽不及黛玉、晴雯、喜鸾、妙玉之美,可与宝钗相并。子卿、蔼芸生成佳偶,宝玉同年数百,惟子卿夫妻差可比并。
且说两人见着,拉手问好,宝玉又问:“老伯合伯母灵枢是何时葬的?”子卿道:“去冬葬的。弟此时身无挂虑,又无伯叔兄弟之亲,所以挚眷来京,你我可长叙了。昨儿一到就要来瞧瞧二哥,因为拙荆初到,安排各事,所以今儿才来。听说老伯上衙门去了,改日叫弟媳妇来请太老伯母、老伯母、诸位嫂子的安,并拜见二哥。这会儿二哥带弟进去请安。”宝玉引子卿进见贾母、王夫人,又进园见了宝、黛二人。出来,宝玉道:“家君日内有部议的事不闲,改日再请大哥来会。”子卿道:“先烦二哥申意。明儿二哥千万到弟处一卮相叙,恕不具柬。”宝玉道:“我另日替大哥掸尘。”
子卿去后,宝玉来同黛玉、宝钗道:“‘人才难得’这句话竟说定了。咱们乡榜、会榜同年不少,才貌兼全实在去得的,除了琼兄弟,再只有子卿一人。他的夫人十二分才貌,明儿去见识见识。”宝钗笑道:“苏老大应对颇好。你明儿到他家去,见了那个体面嫂子,别说傻话,惹人家笑。”黛玉道:“傻话固不可,傻样子更不可。”宝玉道:“同年的嫂子我也不知见过许多,认真傻起来还好?”宝钗道:“但愿你不傻。”宝玉道:“告诉你,惟不傻乃能傻,惟傻乃能不傻。人说我傻,认真就傻了吗?”黛玉道:“你这话大有学问。”
次日,宝玉来拜子卿,叙过寒暄,即进内见蔼芸。宝玉一走进去,听见一条细细的脆嫩莺喉叫道:“二爷来了!”这声高些;又叫:“二爷来了!”这声低些。又见丫头打帘,一面报道:“贾府宝二爷来了。”于是宝玉进去,见着蔼芸。彼此初见,都要打略一番,两人心中有句话不能说出。要代二人表明,达句话乃心心相印,“果然名不虚传”六个字。两人行过礼,叙了几句套话,蔼芸又托先请贾母、王夫人安,并问黛玉、宝钗好。
宝玉答应着退出,走至廊间,又听见那莺喉细语道:“二爷去了!”“二爷去了!”还是一声高,一声低。宝玉吃一惊,心内恍伤,不觉回身,四处一望,只见对廊转角里挂着只白鹦哥,学人说话。宝玉大喜,又听说:“二爷来了!“二爷来了!”还是一声高,一声低。宝玉问子卿道:“这鹦哥会说话;可还能学别的?”子卿道:“很会念诗。”宝玉站住,说道:“这个倒要听听。”子卿对着鹦哥将手一招,念了“春眠”两个字,鹦哥即接着念道:“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宝玉欣喜欲狂,对子卿道:“大哥,我今儿要小气了,这雀子务必要求割爱见惠。明儿大哥到我那里,爱什么东西只管拿来。”子卿道:“这雀儿本是我最爱的,幸有两只,就把这只奉送。”宝玉道:“还有一只在那里?”子卿道:“说来甚奇,我前岁在这里买着一只绿鹦哥,系人家供熟教纯的,本来会说话念诗。后首买了这白的,说话念诗都是绿的所教。那绿的有个僻性,任你挂在什么地方都不安静,爱在月洞窗前。对廊房里有个月窗,所以将他挂在房里。恰好房前格子上是绿玻璃遮着,所以二哥没有瞧见。”宝玉听说,对着窗里一望,果然,一只碧翠毛片、鲜红嘴的鹦鹉挂在房内,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两只,一唱一和。”子卿道:“绿的先叫,声音高;白的学叫,声音低。”宝玉道:“我明白了,大哥明儿在弟处便饭。”子卿道:“必来。”
宝玉将白鹦哥带回,自己拿着,一见黛玉便笑道:“我替妹妹找着这么一只鹦哥,好容易才得的。”黛玉见着这白的,乍然一喜,转想旧日的鹦哥已亡,又一悲,不禁掉下泪来,问宝玉是何处买的,宝玉道:“问子卿要的。”于是将鹦哥说话、见蔼芸出来、又问鸥哥来历,细细说了。黛玉道:“白鹦哥却难得,他倒肯送你。”宝玉道:“那只绿的也稀少,就合你那只一母生成。”黛玉道:“绿的同样者多。你把这只弄来,那只岂不孤单了?”宝玉道:“因为妹妹喜欢鹦哥,所以才硬要来的。”一语未终,忽听鹦哥念诗道:“愿如梁上燕,栖去自双双。”黛玉道:“你听听!鸟亦有知,自道离群之苦。玩两天,不如仍归故主,免得此鸟悲啾。”宝玉道:“妹妹思及禽兽,德被四茕;孝尽翁姑,义周宗族;情深琴瑟,惠遍奴侪。贤哉!”一面将鹦哥挂到月窗前,黛玉对着赏玩。事有巧合,谁知才挂上去,鹦哥就念起诗来,念的是:“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黛玉未听则已,一经听着,叹了一口气,那眼泪如断线之珠直滚下来。宝玉、紫鹃都呆了,宝玉道:“奇怪极了!怎么这首诗他会念?难道这鹦哥是妹妹那只转世来的?”黛玉道:“未可料,咱们再世重逢,这雀儿竟能通慧,转劫重来,也算三生有幸。只可怜他的前身不知埋于何处?若追寻出来,再扦一鹦鹉冢才尽了我的情。”宝玉道:“等访问出来再办。”
次日,徐蔼芸妆饰得袅娜齐整,坐着七香车来到荣府。黛玉、宝钗在荣禧堂迎着,彼此问好,让坐。茶点献后,两家一簇下人围随进来,请过贾母、王夫人的安。带来女使呈上四分礼物,贾母、王夫人二分十六色,钗、黛二分十二色,都是奇珍之品。贾母一见蔼芸人才迈众,早又叫王夫人认作干女,黛玉、宝钗自更相投。蔼芸心内想道:“我常对菱花自句,天下美人总难在我之上。今见黛玉容貌竟在我上上,足见天地生才,亦是仰之弥高的道理。”宝钗心内亦想:“大凡戚好女眷颇多,纵有好的,总难入咱们的群,惟有双兰庶几其可。今此卿高于双兰,与我平等,亦算难得的了。”黛玉细与论文,应对如流,暗喜闺友中又得一人。
少顷,李纨、平儿同探春、惜春、巧姐来会,一一问好,彼此爱慕,自不待言。蔼芸看得眼花撩乱,心内想道:“美人难得,这贾府中列成个美人阵了,如何人人都是美的?”贾母命人去请妙玉、喜鸾、李纹、李绮、湘云、宝琴、岫烟、香菱陪宴,少顷来到相见。蔼芸又吃一惊,见妙玉、喜鸾又高于自己,心内叹道:“天下生才无尽,今日才算见识了。”湘云叙起年纪,蔼芸大宝钗一岁。湘云道:“咱们相识姊妹都要热香结好。今儿大家都在这里,意欲仰攀,不知姊姊肯俯就否?”蔼芸笑道:“倘蒙不弃,小妹情愿伴读焚香。”黛玉道:“既这么说,就请姊姊到园里逛逛,咱们瀹若论心如何?”于是一群佳丽游园,先拣要紧所在,顺路逛到榆荫堂,大家同拜。
饭后,黛玉特邀蔼芸到潇湘馆来。一进了花墙的院子,只见翠影森森,龙吟细细,屋外周围茜纱窗格。丫头打起番绒堆花软帘,进去坐定,两个俊鬟奉上一对雕漆小茶盘,托着一对翡翠玉碗,内泡参叶茶。饮毕,蔼芸凝神四顾,站起来逛着赏玩。上首挂着一幅王麓台《春山叠翠》。条几上左边是支小方汉风化樽,满青,绿红黄紫赭五色斑澜,内插白皮松、垂珠、天生、素心蜡梅,细木座几。右边一座玲珑剔透的雪景玉山,此玉有黄黑青白紫绿各色,犹如绿松上停着白雪,黑驴上骑个穿格衣的老人,青山峰峦,拱处雪谈,凹处雪深,都是随颜色自然洗就的,亦是细木托几。一对槟榔木的联,嵌羊脂玉的篆字。碧霭笼琴,匣清音和。若铛中间设——张紫檀梅花式的桌,面上翡翠玉,分绿白嵌的梅花粉皮,青玉嵌的冰裂纹。左首海梅炕上洋锦垫褥拐枕,黄杨木炕几,四围碧玉嵌的汉纹,中间三台兰,壁上挂着恽寿平的工笔百花图六幅。右边上首一对参差门锦沉香根的书架,维着各种古书;下首一张乌木锏银丝的小书案,文房四宝,色色精奇。
右间房内设着橱柜、衣架、炕榻、茶桌、若碗之类,小琴桌上一炉名香昼夜不烬,壁上挂着一张蕉叶琴,靠窗一张磨漆小方桌,椅几等件精巧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