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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复梦
彩芝命仙云跟着慢慢出了院子,走东边回廊,忽然想起一件心事,站住脚,沉吟了一会,拣直来到水仙屋里。丫头瞧见赶忙打起湘帘,一面到套屋里去通知姑娘。此间是帐房重地,闲人都不敢混入,每日惟彩芝往来。内有套房两间,是水仙住屋,收藏紧要物件。彩芝走到里间,见水仙正换衣服,说道:
“早上甚凉,这会儿厚毛的又穿不住。”彩芝道 :“本来这几天和暖,小毛儿的也很是分儿。”水仙换了一件苹果色宁绸羔儿皮袄,套上鹅黄绫子挽袖,吩咐丫头给小姐倒茶,让彩芝坐下,说道 :“我换了衣服,正要送家人名册上去,小姐来的凑 巧,迟来一步,我又不在屋里。”彩芝道 :“我也为这件事来。 方才吴嫂子在我那里要求这个差使,我已满应了他,正打谅着去见太太,因想起我不便提起,故此来见姐姐,要你你我说这情儿。”水仙笑道 :“我知道小姐的意思,这件事只管放心, 交在我身上,横竖总派他去就是了。”彩芝笑道 :“既是这样, 我可以不用去见太太,你就拿着册子上去罢,恐太太等着你呢,我且回去,晚上再见。”
水仙听说,叫丫头抱着册子一同出了房来。彩芝带着仙云仍回香阁。水仙来到上房将册子吴呈上。庄夫人前后看了一遍,说道 :“家人里派蒋荣、韩桂,里面的派顾家的、高家的,都 还老成能干。”水仙答应说道 :“高家的现在身上不便。方才 小姐的意思,要叫吴顺的媳妇去。”庄夫人点头道 :“倒也使 得。你去开了单子给老太爷瞧过,发到门上去。每人赏二十两盘费,叫他们赶着收拾,明日就走。”水仙答应,赶着回到屋里,开出单子送垂花门交签押上呈老爷过目。一面备奠仪礼文、开单,交寿大爷写书信。不一会,诸事妥当。松柱夫妻两个过目,叫进蒋荣、韩桂当面吩咐,交了奠仪礼物。庄夫人又吩咐 顾家、吴家些说话。
次日一早,四人坐上差船,直往镇江而来。走了半月,这日到了仪征。吴大奶奶想起有亲姐姐,因姐夫李琼将家私败光,不知去向,贫难度日,就在清凉观出家做道士。今日路过此间不能不去瞧瞧。将大船湾在江口,自家一人上来,见过惜春、珍珠之后,姐妹们叙谈了一夜。次日一早开船放过江去,至晌午大错,收入镇江码头。
这几天,祝府里正在两边收拾,甚为热闹。又兼押盐船去的爷们都已回来,码头上挑银包的脚夫不计其数。蒋荣们男女四个坐上轿子进城来到祝府。门上的周惠是向来好朋友,相见很为亲热,忙邀到门房里。查本、槐荫还有押船回来的廖升,都彼此相见。查本问了本意,吩咐打杂的到船上去起行李,将书子拿着去见老爷。顾大奶奶同吴大奶奶也在垂花门同周大奶奶们相叙寒温。
此时,祝筠正在敬本堂的套房里会客。查本拿着书子上去回道 :“松亲家老爷差了家人同媳妇们来迎接大老爷、大太太。” 祝筠大喜,接过书子拆开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叫来人进来。查本领着蒋荣、韩桂见了亲家老爷磕头请安,致意了主人的说话。
又寿哥儿请安问好。祝筠问了一会,吩咐 :“且住两天,等我 派了人一同去接。”蒋荣们答应着出来。祝筠将书子递给小子们送到垂花门,交玉哥去念给老太太听。小子们赶着将书子送到垂花门去。
廖大奶奶早领着顾嫂子们见过桂夫人,又到介寿堂去了。
奠仪礼物已交到芳芷堂去。朱姨娘因未见书子,尚不敢登记,权且交采菱收着,自家带着丫头绿波到介寿堂探听消息。走出砖门,看见对面集瑞堂门口络绎不绝的银包担子,绿波道 : “荆姨娘派在集瑞堂去兑收盐课,倒不派咱们姨娘去。”朱姨 娘道 :“你听见谁说派了荆姨娘?”绿波道:“刚才在怡安堂 卷棚下,瞧见荆姨娘谢了老太太出来,刚走了过去,接着是仙凤、秋云两个人意气扬扬,漏着满脸得意,一路说说笑笑,连人也瞧不见了。书带姑娘站在台阶上叫住他两个,说道:‘派了好差使,也犯不上眼睛就长在脑袋上 !’仙凤指着鼻子晃着 脑袋笑道:‘错了大爷们,谁还巴结得上这差使。’叫书带姑娘狠狠的雀薄了他们一顿。我听着也很有气,为什么姨娘就赶不上他们?”朱姨娘笑道 :“荆姨娘近来走的很红,各人的运气,我又不会像他们那样的巴结。”
绿波正要回答,听见背后有人问道 :“像谁的巴结?”朱 姨娘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见是汝湘、九如同着几个姑娘们一路笑着。九如问道 :“你主仆两个唧唧在这里说谁呢?” 朱姨娘红晕桃腮笑道 :“丫头们绊嘴,谁去管他们的闲事。你 们这会儿上来干什么?”汝湘笑道 :“咱们也学着巴结。”九 如见朱姨娘登时满脸飞红,因笑道 :“咱们向来玩笑,千急别 要认真。刚才只听见’巴结’二字,余下的话,一句也没有听。
咱们这汝丫头,他向来听见什么就说什么,总是我平日不会教训,等着一会我回去撕下他的嘴来,绷一面小鼓儿,送你老人家去敲着玩儿。”惹的朱姨娘抿着嘴儿好笑。汝湘道 :“我的 嘴撕下来绷鼓,你的嘴撕下来又做什么?”九如指道 :“太太 下来了,咱们不要混说。”
汝湘们望去,果然一大群人跟着桂夫人冉冉而来。朱姨娘同汝湘、九如站在一边。桂夫人走到面前,将手中的一封书子递与朱姨娘道 :“松大老爷送的东西照单收了,等着他们去时 老爷再写回书,老太太还有东西寄去。”朱姨娘接着连声答应,跟着桂夫人来到怡安堂站住,让太太上了台阶,后面的姑娘、奶奶们都站在一堆。廖大奶奶对来的顾嫂子们指道 :“这位是 朱姨娘,这两位都是咱们大奶奶。”顾嫂子、吴嫂子赶着过来请安,致夫人、小姐的说话问好,并水仙姑娘亦叫请安致好。
汝湘们也回问了夫人、小姐的安,水仙姑娘好。
众人正在说话,只见梦玉笑嘻嘻走了过来,说道 :“你们 准备着出差?”汝湘道 :“谁要出差?”梦玉道:“刚才老太 太说,一半天差咱们拢共拢儿一路去迎接老爷同咱们太太 。” 九如道 :“不知派些谁去?”梦玉道:“横竖去的人多着呢, 想来总少不了你。”
江苹指道 :“你们瞧,周大奶奶走的忙忙的,不知又来回 什么要紧说话?”众人回头看他真个急急的走来,到了面前回道 :“太太下来了吗?”江苹道:“刚才下来,江太太、竺太 太、姑太太都在介寿堂同老太太看牌,三太太同咱们太太在介寿堂说了会子话,因要摆晚饭,这才散了下来。你又有什么事来回?”周大奶奶道 :“说也怪事,这会儿管坟的老盛来说, 今儿早上瞧见桑奶子精赤条条的睡在义冢地上,衣服裙裤一堆儿放在旁边,昏迷不省,像是中了邪祟的样子。他们见是宅里的人,将他抬了家去,拿着姜汤灌了一会,苏了过来。叫他们将挂着预备上坟的纸锞烧了几千,昏昏迷迷的睡着。挨到晌午,忽然咽了气,死在他家。老盛着了急,赶着进来报信。这会儿老爷又不在家,说是到那里去打马吊。门上的叫进来请太太示下。”
众人听说十分惊异。海珠道 :“这是他恶贯满盈,昧良的 报应。你上去回太太,看是怎么吩咐。”周大奶奶点头上去。
梦玉们彼此叹息一会,朱姨娘道 :“看不出那个人是这样结尾, 真个报应的好快 !”正说着,周大奶奶已回了下来,说道 :
“太太吩咐的很是。竟叫老盛去县里报请相验,将舍的棺木给 他一口,就埋在义冢地上,省了日后是非。况且,桑进良串通拐逃,县里有案,这事更要去报。”汝湘道 :“太太所见甚是。 大奶奶快些去传话,让他们赶着去办。”众人道 :“咱们也该 散去,不多一会要请晚安了。”梦玉同着汝湘们一群散去。周大奶奶到了垂花门,照着太太吩咐传了出去。老盛依着去县里报请相验,料理掩埋。查本们私下照应完结。
看官的知道这桑奶子怎么跑到义冢地上,死在老盛家里?
待我慢慢说这缘故:原来桑进良拐了秀春去后,祝府知道立刻将他撵出,报官拿人,并无下落。桑奶子在县中审过两堂,取保收管。就在后门口,赁了一个在首饰楼上做买卖老张的一间屋子,同院居住。他原约定桑进良初头在接引庵相见。那里知道桑进良将他的东西骗了个干尽,带着秀春一溜烟早已离了镇江。他还指望着到庵中去相会,谁知初头上,庵里正为着周婉贞的事,祝府上男男女女每日挤满的轿马。桑奶子好容易等了几日,衣服当光,支持不住,打听周姑娘事情完结,这日央他们雇乘轿子,送到接引庵来。到了庵门,将轿钱付讫,一直走将进去。
这接引庵原是祝府里的家庵,一年用度都靠着祝府过活。
因此祝府的大小事务,他庵里声息相通。当日桑奶子在祝府里是第一红人,他庵里拜干妈,认亲家,往来亲热,逢年遇节还要送礼接待。到后来,桑奶子的红气退了,他们也就渐渐冷落。
到如今,听见他做出没脸事来,被祝府里撵出在外,这些姑子见了桑树影儿都是讨嫌,何况见面。那不懂眼儿的桑奶子,还打谅像当年的亲热,下了轿子拣直往里进去。来到大殿院子里,看见当家姑子法昌在那里瞧着徒弟们收拾锡器。桑奶子走到面前,叫道 :“二师兄一向好啊!”法昌回过头来瞧见是他,登 时掉下脸下,说道 :“咱们庵里越发好了,敞着大门也没有人 管个闲事。不拘是人是鬼,往里混走,明日叫宅里太太们知道了,拢共拢儿一齐撵掉。”桑奶子笑道 :“二师兄,我又不是 外人,怎么连我不叫进来?”法昌道 :“你又是谁呢?这个进 来,那个进来,明日不见了东西去向谁要?”桑奶子气的满脸飞红,说道 :“你瞧见我偷过谁的东西吗?”法昌道:“谁管 你做贼也好,养汉也好,横竖我这里不留做贼养汉的人。别叫宅里知道了连我们也站不住。”一夕话说的桑奶子顿口无言,忍着气笑了一笑,说道 :“我去见过老师父同我的干女儿,再 来同你讲理。”说毕,往里就走。法昌一把抓住,说道 :“往那儿走?谁是你的干女儿?你的干女儿早被你拐了逃走掉,又来这儿混认亲,快些替我离门离户的去罢!”将他使劲的一推,桑奶子站脚不住,一跤栽倒,幸而跌在晒东西的棕簟上,倒没有擦着那里。他就势的睡在地下,撒泼打滚的,一路又哭又骂。
此时惊动了合庵的姑子。看见是他,问了缘故,一齐动气,也不由他分说,将他拖的拖拉的拉,七手八脚硬推出山门外去。
随他睡在地下,赶着将山门关闭。
桑奶子睡在地下哭骂一会,并无一人理他。兼着此间是个僻静处所,门前又无一人往来,坐在地下,定了一定神,看见簪子、花儿、耳挖都给他放在旁边,赶着将头发挽好,插带妥当。想起从前得意的时候,这些姑子们何等奉承,到这里来是怎样看承、热闹。今日到这地位,被他们撵出山门,势利到这个分儿。我如今悔也无及。看那天已傍晚,只好挣进城去,再想别法。主意已定,站起身来,抖了一抖身上灰土,含着两点眼泪,咳声叹气,低着头顺脚走去。可怜向来出进总是轿子,从来未曾走过,又不知进城方向,趁着太阳影儿,极力混走。
不觉日已西沉,寒烟四起,抬头细看周围尽是枫林落木,霜草孤坟,心中着急,不知是何处所。穿来串去,愈走愈僻,转过一带霜林,一望尽是乱葬岗子,鬼火磷磷,若隐若现。昏雾之中月色朦朦,不分南北。高低小径,脚疼身疲。见路旁有一座坟堂,挣扎到石磴上,赶忙坐下,调换着手,将两只脚捻了又捻,心中又悲又气。
坐了一会,听见坟堂里像有人说话,侧耳细听,听见一人叹道 :“霜风彻骨,屋坏墙坍,孤苦之情,令人难过。”一人 答道 :“你有子有孙,尚然如此,何况我同老八一身之外,别 无长物,更觉凄凉。”又一个道 :“我倒没有什么过不去,爱 到那里逛逛就逛逛,遇着谁就吃谁。逍遥自在,谁也不敢惹我李八大爷。像庄老大,虽有儿有女,自家撒开手,老婆又去抱着别人睡觉。到这时候,谁给你一吊半吊的使!谁还惦着送碗饭来给你吃!”先前一个答道 :“八兄弟说的很是。我那天回 家,瞧见儿女冻饿的不像个样儿,就像针扎了我的心肝,可怜干自着急。只可恨我那女人心肠过狠,丢下儿女竟去嫁人,全不想当年的恩爱。”李老八笑道 :“你真是个愚人。当年是你 恩爱,所以他也恩爱。后来你撇了恩爱,因此他又去同别人恩爱。你的恩爱已了,他的恩爱到现在。”庄老大笑道 :“我一 肚的凄凉,叫你说的可笑。怎么刘老五一声儿也不言语?”刘老五道 :“你们去说你们的,我各自各儿想我的心事。” 李八道 :“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咱们哥儿两个替你拿 个主意。”刘五道 :“前日咱们的一个街坊阎老太太,他说新 来了一个堂客,有三十来岁,人也很俊,初来暴到的,无依无靠,叫我娶了他,彼此都有照应。他在夫家时,原是走门子做卖婆,带着给奶奶、太太们搅搅脸,穿穿珠花,还带着放个私帐。因为脚手儿去得,那些老爷、相公们都还同他走得上。他有个女儿卖给一位什么大人做姨娘,倒很照应他。因他同人走了,有了身子,吃药下胎,血崩来的。前日我同阎太太到他家去瞧瞧,果然人儿倒很去得,房子也好,衣服首饰也还体面。
他初到的那几天,被南村的土地黄老爷瞧见,叫人来说亲,要娶去做两头大。不知怎么被土地奶奶知道了,大闹饥荒,将黄老爷的胡子拔了个精光,把个土地巾儿扯了个粉碎。黄老爷气极,辞了土地不干,要去出家。还亏咱们西村土地倪老爷同奶奶过去再三苦劝,这才拉倒。听见说黄老爷的奶奶因动气挣着了身子,昨日小产了一位相公。我想咱们家里又没有老婆,这件事很可办得。只是一会儿那里去张罗银子?我正要合你们商量,我要请个分子,办这件事。你们以为何如?” 李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