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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复梦
茗烟不敢怠慢,赶着过来,走进荫玉堂到垂花门口。徐大奶奶瞧见,派了听差的张嫂子领着走宝书堂一直进去。刚到安和堂甬道上,瞧见梦玉一人站在台阶下望月。茗烟赶着上前给大爷请安。梦玉吩咐张家的回去。等着茗烟站在面前,梦玉低声说道 :“我听见陆进告假给素兰姑娘安葬,不知是几时,你可知道?”茗烟道 :“奴才听见陆进说,这几个月山向都不宜 做坟。原要将素姑娘且厝在庙里,因和尚要翻盖屋子,又兼着那日接着太太起身信息说,总在月底准到,以后没有一点空儿。
瞧历书上十八日子还可以使得,就给他埋葬,完结了一桩心事。
那天正是周姑娘出殡,大爷们都不在家。陆进领着管坟的老盛来回过老爷,准他赶着就去料理。第二天老太太知道了,吩咐陶姨娘照常例外多赏十两银子给他念经。昨日是老太太们赏的经,今日是四堂姑娘们公分念经,明日是陆进给他念一天经,后日下葬。”梦玉叹道 :“怎么我竟不知道,你去对陆进说, 明日让我给他念经,我一早就去拈香。你再给我备一桌供,多买些楼库银锭,不拘多少钱,只要体面热闹,拢共拢儿我还你银子。”茗烟连声答道 :“大爷放心,奴才明日一早去办。” 梦玉点头道 :“很好。这几天金陵可有人来?贾太太们不知可 安好?我很记念。”茗烟道 :“周姑娘不在之后,奴才原要写 个禀帖去通个信儿,因那两天跟着大爷天天出门,没有一点空儿。直到前日才寄了一封禀帖去请安,带着说说周姑娘的事。
只怕一半天宝二奶奶有书子给大爷同奶奶们呢。”梦玉叹道:
“贾太太同宝二奶奶听见周姑娘的信儿,不知要怎么样一个伤 心呢!”茗烟道 :“月色甚寒,大爷请进去罢。”梦玉道 :
“我换了衣服甚不觉冷。也罢,你且出去,明早办妥,进来给 我个信儿,我同你去拈香上饭。”茗烟答应,辞了出去。
梦玉转过身来,看见海珠们一大群,都站在台阶上卷棚下,忙问道 :“你们几时站在这里的?”汝湘笑道:“自从大爷上 供拈香的那时候 ,咱们就在这里伺候到这会儿。”掌珠道 :
“我知道大爷的东西是要避妇人的,想来说话也要避妇人,因 此不敢惊动。”梦玉同海珠们不觉大笑,一齐走进屋来。海珠们因梦玉连日悲伤多病,姐妹们无分疆界,到处为家。差人送修云回瓶花阁去,余外都与梦玉作伴。
不言次日梦玉偷着空儿,到后门土地庙去给素兰上供念经,十八日又偷着到他坟上抚棺一哭,以了一宵恩爱。且说珍珠自到清凉观与惜春相遇以来,已阅两月。彼此情如手足,形影相随,十分亲热。珍珠每日无事,不是演习画戟,即是舞剑,倒比在荣府中与宝钗相对作针黹时,添了许多兴致。这日同惜春在院子里,看着小道姑儿打妇落叶。惜春道 :“西风瑟瑟,甚 觉冷气侵人。”珍珠笑道 :“地狱中安得有此和风?我想尤二 姐同凤姐姐已脱离苦海。只不知来旺的嫂子,自从桥边一见之后,杳无踪迹,可怜又不知作何境界,令人怅怅。”惜春笑道:
“我的’携蝗大嚼图’不及给刘姥姥一见,殊为恨事。”珍珠 道 :“恨事甚多。大观园那只仙鹤,未得携来;琏二哥一去不 回,不得一见佳婿;柳绪夫妻远在万里,音问难通;给林姑娘修坟人不知姓氏。这几宗都是恨事。”惜春一面笑着用手指道:
“我那几棵芭蕉,被霜萎折,黄败可怜,也是恨事。” 珍珠猛然想起一件心事,说道 :“你不提起芭蕉,我意忘 了孙夫人所赐之物。”对入画道 :“你去叫两个老道婆带着铁 锹子来,我有用处。”入画去了一会,同着老道婆们进来。珍珠叫他们傍着芭蕉开将下去。不到三尺来深,底下尽是方砖,又将方砖启开,只见里面皆是些弩弓,并无别物。珍珠叫老道将弩弓取出,下面依旧用砖砌好,将土掩上。惜春道 :“你怎 么知道芭蕉下有这些东西?”珍珠道 :“这是周郎赤壁之后, 诸葛先生无所用之,埋于此间。日前蒙孙夫人指示,并传授用法,说日后自有用处。今日想起取出,以领夫人之意。”惜春点头道 :“姐姐所见甚是。”
入画笑道 :“咱们院里得了弩弓,就同方才那些钓鱼的, 在咱们观门口桥下钓起一面破琵琶来,都是怪事。”珍珠忙问道 :“那琵琶在那里?去要来我瞧瞧。”入画道 :“我又没有出去,听见厨房里老道说丢在堤上柳树根下,谁去要他?”珍珠大喜,说道 :“好妹妹,你快些叫老道去取了来,我要瞧瞧。” 入画笑着飞跑出去。珍珠等了一会 ,不见进来,意欲出去找 他。刚到院子门口,只见入画笑嘻嘻走了进来。不知琵琶可曾取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桑奶妈失身遇鬼 陶姨娘弄玉生儿
说话珍珠等了一会,心中发烦,打谅着自家出去瞧瞧。刚到院子门口,瞧见入画笑嘻嘻走进院来,手中拿着一面绿茸茸的琵琶,说道 :“叫他们去找了来,上面尽是青苔,用水刷洗 了半日,总洗不掉这绿颜色。”珍珠忙接了过来细看:制度精巧,轸亦完全,颜色苍古,别有风致。心中大喜,赶着进了云房,将琵琶供在桌上,焚起一炉好香,拜谢湘妃厚赐。惜春笑道 :“这又是个什么缘故?”珍珠道:“这琵琶乃王嫱故物。 当年出雁门关时,将他沉之于海,为湘妃所得。日前在孙夫人处,蒙湘妃将这琵琶面赐,不期至今日始得到手。方才是拜谢湘妃,因此焚起一炉好香。”惜春听说,将琵琶细看一遍,叹道 :“真是一件绝妙古董。当年沉海之时,原不知尚有今日。 物本无知,而遇合之期,早已定于千古。青冢有灵,当不能不望琵琶而三叹也。”珍珠点头道 :“就如我同你,日后也总有 一个归着。”惜春道 :“你自然定有归着。我已跳出假境,与 流水浮云相为始终,心如槁木,久不作红楼春梦矣。”珍珠笑道 :“数之所定,身不由主。即如我自大观园分手之后,沧海 桑田,变迁不一,又何曾想到今日与你相聚云房,同衾共枕!
你虽此日跳出假境,但将来总要归到真地。流水浮云,终非了局。”惜春笑道 :“果有真地,我当老于是乡。只是浮生碌碌, 何处逢真?”珍珠道 :“数到其间,自有真境,我同你亦难以 相强。”
惜春点头正欲答言,听见院子外铜环声响,架上鹦哥远声相唤。入画出去开门,见是李行云同着一个二十来岁体面堂客走进院来,对入画道 :“这是我的亲妹妹,要往镇江去,路过 这里上来瞧我,领他进来见见观主。”入画道 :“他姓什么? “李行云道:“他姓吴,妹夫叫吴顺,是湖广节度使松大人衙 门里的大总管。”入画道 :“原来是吴大奶奶,失敬了。”彼 此在院子里见过礼,对着吴大奶奶道 :“我家观主的脾气,想 你令姐也对你说过。他不拘见谁,总不为礼,还带不喜同人说话。如今有他的姐姐来了,比他很和气,诸事倒觉好些。你若进去相见,倒要谦虚些儿。”吴大奶奶道 :“我因姐姐对我说 观主姐妹两个长的很俊,我要瞧瞧,不知可比得上我家小姐,不然我也不去见他。”
入画点头,领着他们来到云房门口,先生进去通报。惜春听说,叫李行云同了进来。珍珠同惜春坐在碧纱厨里相对谈心。
入画领着他们走进云房。珍珠见那堂客倒也大方端正,赶着同惜春站起身来。吴大奶奶一眼望去,见两个美人站着相迎,差不多的身材,又是一般打扮,飘飘袅袅不亚蕊宫仙子。心中赞道 :“好两个美人,真与我家小姐不差上下。”赶着上前施礼, 珍珠、惜春亦俱答拜。李行云亦过来稽首。彼此坐下,珍珠问道 :“听说路过此间,特来探望令姐,手足相聚,自然亦要多 住几天。”吴大奶奶道 :“因奉我家太太之命,往镇江祝府去 候着迎接大太太扶柩回来。听说是九月初间起身,这二十左右可以望到。我也不敢多耽搁,等着回去时,再到这里多住几天,搅扰二位观主。”珍珠笑道 :“我非观主,亦不过权且枝栖。 此间乃令姐行云之所,何言搅扰,今日相逢亦是三生之幸。我听见你家彩芝小姐日常多病,不知近来可好些儿?”吴大奶奶道 :“姑娘怎么知道我家小姐名字,又知道多病,是谁说的?”珍珠笑道 :“我同你小姐是个神交知己,他的一切景况我 最知的详细。只怕你们天天在他跟前,还摸不着他的脾气 。” 吴大奶奶笑道 :“姑娘既知道,请说一两样儿,看像我家小姐 不像?”珍珠笑道 :“你家小姐是张瓜子脸儿,高高的鼻梁, 细细的一双凤目,盈盈秋水,远望去就如两点寒星,两道春山,一点樱口,发长三尺,光黑如漆,身材袅娜,不瘦不肥,手细指长,金莲一捻。生平最爱看书。又爱使个小性儿,稍不如心,就出眼泪。遇着不对劲儿的人,终日不出一言;就是那人去远了,他还是不乐。房屋里收拾的飞尘不入,所有他的琴棋书画、笔墨纸砚,若不是他至得意的人总不敢乱动。窗前窗后起种修竹,又爱梅花。每日焚香对竹,一人静坐。一个月三十日,倒有十五天要生气、生病,药不离口。你家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将他藏之金屋。不要说爷们瞧不见他的一点影儿,就是奶奶们要见他一面也是难事。你们小姐我说的像不像?”吴大奶奶不觉哈哈大笑,说道 :“真一丝儿也不错,将我家小姐说的活在 面前。真个姑娘怎么比咱们还知的详细,这一篇说话抵了我家小姐的一幅行乐图。”惜春笑道 :“你说的这个样儿,很像我 在那里见过,倒很熟,只一时想不起来。”
吴大奶奶道 :“观主尊姓?俗家是干什么的?这个好模样 儿,为什么好好的姐妹两个都出了家?”珍珠笑道 :“我们俗 家住在天上,祖父都是神仙。我们做道士还是神仙的根儿。你且不必问咱们的家乡姓氏,将来慢慢的自然知道。今日你们姐妹初会,且去叙谈半日,等着你转来时,我再说我们的缘故。”
李行云道 :“也罢,咱们去吃晚饭,休要在此絮烦观主。” 吴大奶奶站起身来谢了茶,同着姐姐出去。一路走着深赞:
“观主姐妹两个生的花容俊俏,举止大方,不像个小户人家 闺女。不知为着什么在此出家?”李行云道:“我也听说来头大着呢,到底摸不着他的准底儿。且等你转来,耽搁一半天,自然套得出根底。”说着,来到自家屋里。徒弟袁可石已将晚 饭备下,又将张流水邀来,同在一处畅饮一宵。第二日一早赶着上船,往镇江而去。
原来松柱自三边总制调了湖广节度使,同着家眷到任以来,颇觉官清吏肃,岁稔民安。公子松寿帮着父亲料理署中事务,井井有条;彩芝小姐又谨遵闺训。兄妹两个膝下承欢,松柱夫妻欢喜之至。这日接着祝筠的书子,知道柏夫人在京于八月半后开了五六天吊,满朝文武俱亲自上祭,十分热闹。朝廷又有恩赏典礼,并赐葬祭。都是这些门生故旧帮着料理,还有贾珍、贾蓉父子在外照应,里面有珍大奶奶婆媳帮着芙蓉料理。因此柏夫人倒可省心,已于九月初二扶柩下船,初八开行,沿途俱有护送,大约十月底可以到家。松柱接着此书,同庄夫人商议道 :“祝大姐姐已扶柩回南,这个月底可以到家,咱们须得差 人前去迎接才是。”庄夫人道 :“很该差人去接。依我的意见, 家人同媳妇们各派两个,到了镇江见过老太太,就一路迎接上去。”松柱道 :“既是这样,赶着就办起礼来。太太派定了人, 明日后就叫他们起身。”庄夫人点头,吩咐水仙将内外男女名册取来酌派。
原来这水仙是庄夫人身边最得用有体面的姑娘,也就同柏夫人身边的芙蓉一样,总管一切内外事务。松柱夫妻待这水仙就同女儿一样。彩芝同水仙也最相得,凡一切饮食起居,总得水仙经理他才放心。这松府内外人等,谁也不敢得罪水仙姑娘。
彩芝身边有两个秀美得意姑娘,名叫仙云、香露。他二人专管服侍彩芝,不管外事。
此刻,众人听说太太要派人去镇江,去给亲家大人上祭,人人都想这件美差。听见叫水仙姑娘取家人名册,就有签押上吴顺的媳妇赶着来见彩芝,要求个情儿,一直来到小姐住的云涛书屋。刚走过一带小回廊,见彩芝穿着件松花色素洋绉,出自来风的灰鼠皮袄,下系着水红绸的棉裙,手中拿着白汗巾, 站在竹林边看着几个丫头们在那里洗竹子。吴家的走到面前叫道 :“小姐又在这里洗竹。”彩芝笑道 :“今日天和气暖,叫他们洗洗竹上的灰。”吴家笑道 :“小姐这院里真是一尘不染, 那里去找灰。这几竿竹子叫小姐盘起了包浆,一枝一竿的,又绿又亮,真是一件活古董。”彩芝听说,抿着嘴儿笑道 :“你 倒会说个话儿。”吴家的道 :“我有件事,来求小姐在太太面 前说个情儿。”彩芝道 :“有件什么事,要我说情?”吴家笑 道 :“没有别的事,因太太要差人到镇江上祭,男女各派二人。 我父母坟墓也在镇江,自从跟着太太、小姐由杭州就到这里来,有好几年也没有到坟上烧张纸儿。今既有这差使,求小姐对太太说派了我去,顺便到我爹妈坟上烧张纸,他们阴灵也感激小姐的恩典。”说着,掉下泪来。彩芝眼圈一红道 :“你念着父 母,顺便上坟,原该如此 。这件事我可以为力,必派你去。” 吴家的赶忙道谢,说道 :“太太现在派人,请小姐就去。”彩 芝点头,命香露取件褂子来穿上。仙云将手镜递过来,彩芝照了一照头面,对着吴家的道:“你只管先去,我随后就来。”
吴家的答应着先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