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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复梦
钟大才叫赵旺到祝府去通知周大爷,叫他即刻就来。一面气冲冲跑到李可范家里来。正值招儿在院子对他妈说这缘故。
钟大才赶上前去,不由分说照脸一个大嘴巴,说道 :“你杀了 人,倒在家里受用。你跟我来罢!”一把抓住胸口,往外就走。
这招儿刚才吓的未定,又被他打了一掌,抓着就走,吓得面如土色,口噤难言,只是发抖,听他一直拉了出来。他妈不知就里,只急的大哭。李可范又去裱糊新房不在家,赶着央人去叫。
这里钟大才拉着招儿到家。钟姥姥同周奶奶瞧见,恨不得吞他下去。娘儿两个抓住,又掐又撕又咬。招儿身不由己,只有大哭。
众人正在热闹,只见周惠飞马而来,一下牲口,不及说话,跑到屋里抱着女儿放声恸哭 ,直哭的死去活来。钟大才道 :
“你且不用哭,咱们商量报官才是。”周惠止住哭声,说道 :
“刚才赵旺来说,我就赶着上去回了老爷同老太太。合宅知道 都哭了个翻江。老爷吩咐赶着报官,休要放走了凶手。我先来瞧一瞧,就叫总保去报。”钟大才道 :“地方早已知道,只怕 已经报了官。咱们且将凶手捆起,出去商量料理。”周惠点头,找了两条粗绳子将招儿捆起。又劝住钟姥姥同他奶奶 :“俱不 用哭,等着官儿来验过再哭不迟。”说毕,同着钟大才出去。
此时,门口挤满的是人。周惠正要去叫地方总保,只见走进两个衙门人来,问道 :“那位是周大太爷?”周惠道:“只 我便是,不敢动问二位是那个衙门的先生?”那个有年纪些的躬身答道 :“学生姓史,名叫史德潜。这是敝伙计卜耀命。我 们是本县的刑房,因方才瞧见报呈,知道是大太爷的姑娘被害,因此学生赶着过来见大太爷。不知是托那一位料理照应?”周惠道 :“既是刑房先生,且请坐下,咱们商量。”忙叫赵旺倒 茶,一面说道 :“二位不弃,先来光降,我倒很过不去。但不 知二位的意见是个怎么办法,倒要请教,我再无不奉托之理。”
史德潜道 :“若是大太爷尚未托人 ,这件事交给学生去办,横竖总叫大太爷过得去。” 卜耀命道:“咱们先说行款,再定 数目。招稿、承行、跟随、签押、执事、值役、轿班、茶房、门子、仵作,这几项断不可少。还有大太爷的代席、刑房的纸笔费,都是要的。”周惠道 :“拢共拢儿要几个钱儿?”史德 潜笑道 :“大太爷又不是外人,咱们白效个劳,一个钱儿也不赚。大太爷拿出千吊钱来,里外全有,总叫大太爷万安。像府上的姑娘,比不得别的,脱得精光,翻过来,掉过去,像个什么样儿。咱们花上几个钱,叫仵作子不用脱衣服,只要致命处看了一两处就算了,叫姑娘省好些翻腾。也就值这几个钱 。” 周惠道 :“我的孩子被人杀也杀了,别说翻腾又算了什么事。 既是二位光顾,看着金面,我拿出二百吊钱来,一包在内 。” 史德潜笑道 :“大太爷是祝府上有体面的大管事,也好意思拿 出这几个钱来。”周惠道 :“既是这样说,我出三百吊钱,诸 事奉托,结了案,格外奉谢。” 卜耀命道:“大太爷既如此说, 一箍脑儿在内,全不用管,拿出四百吊钱来,咱们哥儿两个白效个力儿,等完了事,喝大太爷一杯酒儿罢。”周惠看这光景难以再说,只得点头应允。二人欢喜说道 :“我们赶着就去料 理。等太爷相验过了,晚上到这里来取钱。”周惠应允,二人告辞而去。
周惠送出门口,只见一群轿马飞奔而来。周惠细看,是大爷同奶奶们的轿子,赶忙对钟大才道 :“快些去叫妈同你妹子 出来,说府里的大爷同奶奶们来了。”钟大才飞跑进去,一路大叫。钟姥姥领着媳妇、女儿,三脚两步的跑到大门口。周大奶奶瞧见梦玉同秋瑞们下轿,他忍不住的放声大哭。梦玉拉着周惠往里就跑。祝府的奶奶、姑娘们约有四五十,还有跟来的嫂子们,将钟姥姥家屋子、院子挤了个老满,人人都要看婉姑娘的光景。秋瑞们走到屋里,正是梦玉抱着婉贞在那里大哭大叫。周惠站在旁边,极力狠劝。这些奶奶、姑娘们,无不伤心惨目,一齐纵声大哭,十分伤感。周惠夫妻恐大爷同奶奶们过于悲切闹出事来,不住口的力劝,请大爷同奶奶们在院子里暂且歇息。祝府里来的众人,看着婉贞这模样,无不伤心切齿。
此时天已昏黑,内外尽点起灯烛。周惠夫妻两个再三哭劝,请大爷、奶奶,众姑娘、嫂子们回宅里去。梦玉们无限悲切,被周惠夫妻苦劝不过,只得领着众人含悲而去。这一夜来去不断,都是周惠的朋友亲戚。
那李可范听见儿子闹出事来,料想跑不掉的。夫妻两个抱头而哭,也只好听着儿子去抵命而已。到了次日,县里来检验明白,将凶手带去,一面吩咐本家将尸身收殓。这李招儿带到堂上,惟有伏地恸哭,说不出一句口供。县官审的动气,打了几十个嘴巴,又套上夹棍,将个招儿夹的叫屈连天,死了去几次。此时,堂下两旁站着看审的何止数千人,都交头接耳的说,这凶手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的倒会熬刑,实在可恨。
按下衙门里坐堂审问之事。且说钟姥姥们一到家里就哭的要死,那里还记起钟晴,直到夜间才找起他来。赵旺说 :“相 公去催厨子,总不见回来,不知又出了什么矿?”钟大才的女人听说十分着急,叫赵旺点着灯笼四下去找,并无影响。将个钟姥姥急的走进走出,闹了一夜。
谁知钟晴离了家门,慌慌张张混走了一夜,来到一个土地庙门口,只见婉贞站在一家墙边,用手招他。钟晴打了个寒噤,觉得昏昏沉沉,如醉如痴,走了过去。婉贞将他扯住,说道:
“我同你去看热闹。”钟晴点头道 :“妹妹你到那里,我也愿意同去。”说毕,跟着婉贞走到一处地方,见有好些人在那里说话。婉贞将钟晴拉着拣直走上前去。正在走的高兴,耳边只听见人声吆喝,已被人抓住。
钟晴定睛细看,并非婉贞。上面坐着一位官府,旁边站着满堂书吏、衙役,将钟晴抓住,跪下。那官儿问他是什么人,钟晴答道 :“婉妹妹同我来看热闹的。”那招儿夹在地下,苏 了过来,高叫道:“钟晴,你杀了人,怎么拉着招儿抵命?我在这里听着,你快些直说!”钟晴听见是婉贞声音,知道阴魂缠住料难逃避,只得将杀婉贞的始末根由详说一遍。县官大惊,赶着先将招儿放了夹棍,一面将尸身的证据、指实逐件细问。
钟晴又细细对答,并将怀内的一只红绣鞋及手巾包的一块割残的香体,都当堂呈验。县官看验过,叫尸亲周惠上堂认明鞋子可实是婉贞脚上所失之物,并将脚上的那一只也取来相对,真是一色无二。这才将钟晴上了刑具收监。鞋子一只存库,余交尸亲领出。
只见招儿朝着县官拜了两拜,跪下去磕头说道 :“谢太爷 明察,不至无辜负屈。”拜毕,起来向着周惠道 :“女儿蒙爹 妈教养成人,未曾报答,今不幸夭折,骤违膝下,望爹妈不必悲念。”此时堂上堂下都知是阴魂附在招儿身上,无不肃然起敬。周惠扯着招儿正哭的伤心,招儿道 :“我要去了。”说毕, 一跤栽倒在地。县官知阴魂已去,叫李可范上来,将招儿领去。
一切无干省释。县官退堂去同师父商量,看了供招,拟定罪名,办他个拟斩立决。又将周婉贞详请旌奖。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钟家今日才知是钟晴杀的,此时恨也无及。赶周惠到家,将李可范一家子请了过来,夫妻两个给他磕头赔罪,又送了招儿二十两银子。李家夫妻本来要不依钟大才,因看着周家面上,又感激周姑娘阴灵显应,救了招儿的性命,因此倒走在婉贞棺材边哭的伤心。周大奶奶很过意不去,将招儿过继为子,李家十分欢喜。祝府的老太太们深恨钟家,叫将婉贞灵柩移到接引庵去,念经开吊。周惠也恨极了钟晴。将婉贞挪出城去,把钟家打了个雪片。周大奶奶又寻死上吊的合他嫂子不依。钟姥姥又要同他儿子拼命。倒是李家夫妻带着招儿再三苦劝,这才各人走散。自此以后,周、钟两家断绝往来,不通闻问。
周惠夫妻在接引庵住了几日,给婉贞念经超度。祝府的老太太暨桂夫人、石夫人都给他做一天经事。梦玉同海珠们每日出城哭奠。还有各家小姐并祝府的姑娘、嫂子们,俱给他广做经事,一直闹了半个来月。举殡之日十分热闹,除了老太太同太太们不到,其余姨娘、小姐、奶奶、姑娘都来送殡。镇江合城之人,无不赞婉贞节烈可敬。周惠夫妻完结葬事,赶着到宅里来磕头,又到各处叩谢。这些太太、奶奶都因他生好女儿,从此俱另眼待他夫妻两个。
梦玉自婉贞不在之后,悲伤成病,每每对空咄咄自语。海珠姐妹深为以忧,多方解劝,总觉举念皆悲。这日正是十月中旬,月凉如水。梦玉请过晚安之后,老太太吩咐各去安歇,随将海珠这些姐妹都邀到荫玉堂去闲话。进了垂花门,刚走到宝书堂的台阶上,秋瑞将梦玉拉着道 :“你们看,那边站的不是 婉妹妹吗?”众人吃了一惊,一齐站着定睛细看,很像是婉贞站在那大炕旁沿儿。九如胆量最好,抢着走上前去 ,叫道 :
“婉妹妹,你也舍不得咱们,回来瞧瞧吗?”赶到面前并无影 响。
众人十分叹息,四围看了一遍,寂无影响。走到上房安和堂来彼此坐下议论,都说分明是他,忽然不见。梦玉道 :“怎 能够接了他来,问问可有去不下的心事?”芳芸道 :“除了神 仙,别人也找他不着。”秋瑞笑道 :“我虽不是神仙,若要找 他来,也还容易。”梦玉笑道 :“只怕未必有这样手段。”汝 湘同九如都说 :“三姐姐从不说谎,想来有这本领,何不试演 试演。”梦玉道 :“好姐姐你真有法儿,将婉妹妹叫来说说话, 咱们明日公分请你。”秋瑞笑道 :“叫他来倒容易,要说话是 不能,只好彼此见个面儿。”梦玉道 :“就见个面儿也是好的。” 秋瑞笑道 :“这事可一而不可再。千记别叫老太太知道。”海 珠们都说 :“偶一为之,以后再不烦你就是了。”秋瑞应允, 叫众人都尽一边坐着,对面放一张合几,摆设几样花果,点上一对蜡,焚起一炉沉香。吩咐姑娘们站在门边,不许放人进来。
用笔墨画了两道符,在烛上点着,梦在香炉里面。走过来同众人坐在一处,看着那炉里的香烟结成一片,慢慢升起,就如一段白云罩在香几。那两只红烛也不甚光亮。那片香烟冉冉散开,只见一人站在香几旁边,全身皆露。众人定睛细看,真是婉贞,面貌如生,惟胸前烂然皆血。众人瞧见无不伤心,掩面而泣。
梦玉那里忍得住,高声叫道 :“婉妹妹你死的好惨!”一言末 了,放声大哭。那烛光忽然大亮,婉贞寂然不见。秋瑞忍着伤心将梦玉再三劝住。姑娘们赶着撤去香几,收掉一切花果、香烛,又给大爷同众位奶奶倒茶。
海珠姐妹正骗着梦玉说话,只见李祥的媳妇走了进来,笑道 :“奶奶们都在这里热闹,叫我到处好找。”秋瑞道 :“老太太叫咱们吗?”李家的道 :“老太太同太太们正看着牌呢, 是我来找大爷同奶奶们说话。”梦玉道 :“找咱们说什么?” 李家的道 :“今日凝秀堂在垂花门要了派收租各家人名单,内 中有陆进告了假,给素兰姑娘去料理下葬,单子上倒将他开上。
李祥因昨日不舒服,睡了半天,又没有什么大病,倒不开上。
我这会儿见李姨娘,央及他将李祥添上。他说门上开进来的单子,是不能添改一个的,有垂花门的图书记号,比不得别的单子随便写过。只好等着有别的差使,再将李祥开上罢。大爷想,李祥遇着苦差使,再也少他不了,什么事都干,倒也不知赔过多少钱。略好点儿的差使,就不派他,真也太不公道。我这会儿来见大爷同奶奶们,看顾我夫妻两个,等着明日太太派人的时候,说个情儿,将李祥派上,还求个大庄子才好。等他收了租子回来,带点儿屯里的东西孝敬孝敬。”梦玉笑道 :“这很 容易,不拘大小庄子,总派他一处。我可以想着法儿去求老太太。若是要拣着方向那断不能。屯里的东西全然不要,只要他多带些倭瓜子儿回来,请众位奶奶罢。”李家的满口应允,谢了又谢。惹的海珠们都觉好笑。梦玉道 :“李嫂子,你到垂花 门去传话,叫茗烟进来,我有话说。”
李家的答应,出去到垂花门对徐大奶奶说 :“大爷叫茗烟 进去说话。”徐大奶奶道 :“茗烟今日是那边的班,你要到怡 安堂的垂花门去传话,他才知道呢。”李嫂子听说,赶着走如是园到怡安堂的垂花门,对廖大奶奶说 :“大爷在安和堂叫茗 烟进去说话。”廖大奶奶赶着传话出去。不一会,茗烟进来。
廖大奶奶给了他一盏垂花门的灯笼,叫他就走如是园过去。茗烟拿着灯笼走过景福堂,低着头一直往如是园去。
此时,桂夫人尚在介寿堂未散,祝筠亦未进来。怡安堂卷棚下及两边廊下,都点着挂灯、壁灯,映在那凉月之下,寒光闪烁。来往的姑娘、嫂子们亦复不少。茗烟不敢站住,一直进了如是园。走不多路,见一个丫头提着白纱小西瓜灯,照着一位姑娘,冉冉而来。茗烟低头站在一边,让他过去。那灯笼刚到面前,只听见燕语莺声的说道 :“大爷等着说话,怎么这会 儿才来?”茗烟抬头见是金凤,穿着月色绸羔儿皮袄,外罩着青绸面儿灰鼠马褂,有一尺二三寸的大袖口;下系着青绸棉裙;额上戴着一指宽的青缎包头,上面沿着一圈儿板金,中间锭着黄豆大的一粒珠子;手中抱着一个毡包。茗烟问道 :“姐姐从 那里来?”金凤道 :“才送衣服去给大爷,换了回来。我听说 等着你去说话呢,快些去罢。”说毕,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