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快些别请分子,白不中用。那天开南酒局何老大的兄弟要请 分子做亲,下了有二三百的帖子,包了酒席。谁知道这天只到了十来个人,还是白吃白嚼的。厨子同庄子上叮着眼子要钱,何老大哥儿两个魂都急掉,亲也没有做成,倒将一个酒铺子收掉了,哥儿两个只剩了一件汗澴子,逃的不知去向。你想这分子都是惹得的?咱们没有长个请分子的脑袋,再别混想请分子。
  你既要办这件事,我倒替你出个主意,眼前这个奶奶也是咱们会中人,不如叫他做个人情,倒是现成的。”庄大道 :“我也 想到这人身上,咱们这一冬都可过去。”刘五笑道 :“全仗二 位大力。”
  却说桑奶子从来没有走过这些道儿,又兼着伤于悲苦,坐在石磴上力软筋疲,两只小脚疼不可忍。正听见这三个人说话,忽然寂无声响。寒月满身,只觉着冷风透骨。到此时万念皆灰。
  正欲起身,慢慢挣去,忽见三个人站在面前。朦月之下看不分明面目,只觉得周身寒毛直竖,不知不觉也就昏昏迷迷的问道:
  “你们是谁?”李老八道 :“我们是桑进良央来接你的,叫你快去。”桑奶子大喜,说道 :“他在那里?”庄大道:“就 在面前不远儿,咱们来扶着你走。”此时桑奶子运尽之人,被鬼迷住,随他们在乱坟堆里走了一会。看见路旁一处似有灯光,李老八道 :“三姑娘想在家吗,咱们进去打个闹儿。”刘五道: “就在这里也离他家不远 ,横竖叫老盛到这里来就是了 。” 庄大笑道 :“使得。”于是,走到一间小破屋子门口,叫道: “三姑娘在家吗?”里面一个堂客道:“刚才回来。”说着, 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桑奶子见那堂客有二十来岁。粗眉大目,浓妆艳抹,笑嘻嘻的让他们坐下。看他屋里只有一张破炕,并无别的。墙上挂着盏灯,炕头边挂着几吊钱,还有几锭银子,也用绳儿拴着挂在墙上。炕上还有些酒菜。刘五道 :“三姑娘今日得采,银钱 酒菜家里堆着,真是穿不了吃不了。”三姑娘笑道 :“那几锭 银子,是十月初一祝府里的年例赏的。这几吊钱同这些酒菜,是前日玉大爷同奶奶们给周姑娘做好事分给我的。这几天总也没有空儿,在家留着请客。”李八道 :“咱们邀了桑奶奶来, 是个新客。借你的酒打伙儿热闹热闹。”三姑娘笑道 :“桑奶 奶一半天有了新房子,咱们还要吃他的东儿。今日先吃我的。”
  庄大赶着将酒菜摆在中间,男女五人团团坐下。
  桑奶子因动了半日气,再兼劳乏,腹中正在饥渴之际,也不谦让,同他们一路大吃。李八道 :“今日吃的有兴,三姑娘 唱个曲儿咱们听听,别冷淡了这个酒席。”三姑娘点头应允。
  即将手中筷子敲着酒杯低声唱道:
  春草萋萋,游人踏遍花香地。转眼迷离,荷露盘滴薰风里。
  高柳蝉鸣,清波鱼戏,鹊桥渡后凉如水,金粟飘香,团圆月色真无几。醉酒黄花,重阳去也,雁声阵阵西风起。离别了一年,相思了四季。我在这里多愁,你在那里有趣。倒不如撒开了手,我干我的你干你的。省了我看着影儿干淘气。
  三姑娘唱完,李老八连声叫好,对着庄大道 :“三姑娘是 咱们的相好,今日让给你。刘五又快作新郎,只有我无妻小,将桑大奶奶让了我罢。”刘五道 :“这倒公道,也是时候了。 我让你们各成好事,明日再见。”站起身来出门而去。桑奶子身不由己,被李八拉住成了好事,昏昏沉沉睡去。
  谁知此处是祝府的义冢。次日一早,管坟的老盛听见有人叫道 :“老盛你快去,义冢上有人叫你,快去快去!”老盛出 来一看,四面无人,心中疑惑,吩咐儿子带上门,他一人匆匆走到义冢地上。见那破坟堆边,睡着一个精赤条条的堂客,衣服裙裤放在一处。老盛吓了一跳,过来看看像是着了邪祟。细认面貌,很像宅里的桑奶奶。忙将衣物替他盖上,飞跑回来叫了儿子同两个土工,抬着一扇门板,到义冢上将桑奶子抬到家里。命老婆替他穿了衣裤,又灌了好些姜汤。不一会苏了过来,叫老盛赶着烧几千银锭,再烧些纸钱,供些酒饭。闹了半日,至下午忽然西去了。将老盛一家急死,赶着到宅里通信。得了太太的吩咐,放下心去办事。
  此时,祝府里人人都知桑奶子的报应,惟书带心中最为得意。刚走出院子门,遇着秋云要往集瑞堂去。书带道 :“我正 要去找婉春姐说话。”秋云道 :“这几天婉春很得意。”书带 笑道 :“他得他的意,与我无干。”两人一路说话,来到集瑞 堂。走至上房,见陶姨娘靠着桌子,拿着一块新白布擦玉子儿。
  书带道 :“姨娘连日辛苦,也不歇歇儿,还做这些事。”陶姨 娘听说,回过头来要回他说话 ,不觉挣了一下,失口叫道 :
  “哎哟!”不知为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太夫人欢乐洗孙 小丫头因哭得福

  说话陶姨娘因要折过身来回答书带说话,不防将腰间扭了一下,觉着腹中乱动,疼不可忍,一股热气往下直冲,叫声:
  “哎哟,不好!”书带、秋云看见姨娘面色皆变,赶忙扶进屋 去。叫如意、杏贵一面知会垂花门赶着去接收生婆,一面去回太太。婉春料理人参同生化汤。桂夫人一闻此信,连忙派了几个老成媳妇到房里服侍,将姑娘们都换了出来,在房外照应。
  忙到介寿堂去禀知老太太。
  此时,祝筠在书房会客,听见十分欢喜。正交酉刻,里面来报,陶姨娘生了一位公子。书房的客人都赶着道喜。祝筠喜极,赶着到介寿堂去给老太太道喜。到了院子里,看见站满的人都是来给老太太道喜的。祝筠进去,祝母瞧见很乐,说道:
  “媳妇已经道过喜,免了你磕头。”祝筠道 :“托母亲福荫,又得孙子,真是大喜,应该给老太太多多磕头。”说着,在老太太膝前跪下拜了四拜。老太太扶他起来,便道 :“母子同喜, 合家之福。”转身同桂夫人夫妻两个对拜了两拜。接着是秋琴给哥哥道喜。祝筠见人多,赶着辞了老太太抽身出去。刚到怡安堂,见梦玉换了青衣,领着各堂媳妇伺候着道喜。祝筠笑道:
  “免了罢,免了罢!”说着 ,往外就走。梦玉们就在院子里一齐跪下。急的祝筠拉着这个叫那个,梦玉夫妻才站起来。又是三位姨娘领着各堂职事姑娘们都来磕头。祝筠见花枝招展,遍地香风,赶着扶他们起来,折转身往外去了。走出景福堂,有垂花门老管家婆领着各家人媳妇给老爷道喜。祝筠不住口的说道 :“同喜,同喜!”对着周大奶奶道 :“有各家太太、奶奶们来,都给我道谢,不必来回。对姨娘说,收生姥姥加倍赏他。”周大奶奶们连声答应。祝筠匆匆出去。
  这周惠夫妻两个自女儿事情完结之后,意懒心灰,屡求告假。谁知老太太同祝筠夫妇见婉贞志节坚贞,舍命守身,现已奉旨旌奖,不但不准告假,倒还格外另眼看待。周惠又派了门上,夫妻两个很得体面。此话不提。
  却说祝筠出了垂花门,见梅春急急而来,看见舅舅赶着道喜。梅春从鞠冷斋看文章,每日总在蕉雨山房念书。此刻听见得了兄弟,进来道喜。祝筠拉着他说道 :“你又得了个兄弟, 快些给奶奶道喜去。”梅春答应走进去。祝筠到了书房。谁知各家亲友彼此通信,一会儿尽皆知道。登时轿马盈门,男亲女眷,远族好友来了不计其数。幸而祝府里向来接待惯常,不拘来多少客人,也慢不要紧,所有一切烟茶、点心、酒饭,各有专司,并不慌张费事。兼之太太、奶奶以及姑娘、嫂子们,都是应酬伺候惯的。门前轿马堆积如山,到里去并不显着人多。
  富贵人家比不得穷家小户,有一点儿事先要赶着搭棚。
  此时,集瑞堂门口挂着红彩,派了廖大奶奶在那里照应,凡有外来之人,都好言回覆,不叫进去。所有集瑞堂事务,都交荆姨娘代管。怡安堂甬道上往往来来,十分热闹。桂夫人陪了些太太们才住介寿堂来,见周大奶奶来回:“领了几个奶子,请太太定夺。”桂夫人道 :“我刚才请过老太太的示,为这奶 子最要斟酌。像玉哥儿的奶子,淘了多少气,后来闹的不像个样儿。这回的奶子实在难定。老太太的意思要叫杨华的媳妇奶二哥儿,就是他的孩子已有半岁多了,吃的多些,恐难兼顾,因此我心里还拿不定主意。”周家的道 :“这也容易,竟叫杨家的奶了二哥儿,咱们雇个奶子奶他的孩子,这倒妥当。”桂夫人点头道 :“使得,叫杨家的来,问他愿意不愿意?” 伺候的答应,立刻去叫杨家的来。桂夫人将老太太的意思同方才周家的主见问:“你可愿意?”杨家的道:“蒙老太太同太太的恩典,格外抬举,奴才情愿奶二哥儿。自家去雇奶子,不敢要太太费心。”桂夫人听了大喜,说道 :“你那里有钱雇 奶子呢?且跟我去见老太太定夺了再说。”随将各位太太托了秋琴奉陪,起身带着周、杨两家媳妇来介寿堂见老太太,将杨家的说话回了一遍。祝母很喜 ,叫杨家的上去,当面吩咐 :
  “将二哥儿交给你奶,当心当意的,将来自然另眼待你。”叫 周家的给他定下了个奶子领他的孩子,一切身价、衣服、首饰都照例在枣桂堂支领。杨家的赶着磕头,谢了老太太同太太的恩典。周大奶奶同他下来,替他拣了一个奶妈,叫他领了家去交代。一面知会枣桂堂同集瑞堂两处停止杨家的月钱,照桑奶子例另给月费;又知会凝秀堂扣去一分家人媳妇的饭菜油米,另添一桌奶子饭菜;知会芳芷堂发奶子的床帐、被褥、铺设。
  垂花门这四个大奶奶比别的地方分外忙的热闹,又兼着挑盐锞的担子络绎不绝,时刻都要照应。廖大奶奶又派在集瑞堂门口,管着不叫生人进去。无如这些挑夫,不能不挑到院里喊喊叫叫,又禁止不来的,只得去请老太太示下。祝母着人去请桂夫人来,问道 :“这回到了多少盐锞?”桂夫人答道:“这 回连春季的找补借项,还有去年未收的余息银两,连正杂各项,共有七十万有零。连日集瑞堂收不到三十来万,还得几天才得收完。”祝母道 :“陶姐儿新坐月子,叫些挑夫们喊喊叫叫, 大不是事。所有未到集瑞堂的银子都收到怡安堂的库房罢。下去一天忙似一天,谁还有工夫去照应呢?派芳芸、紫箫、九如、秋瑞、汝湘带着你们的丫头同我这里的丫头,轮班抽兑。还有朱姐儿,他的事少些儿,也叫他帮着照应,不过两天就可收完。
  快些出去知会,依着我办。”桂夫人答应出来,差听事的媳妇们去分头知会,一面将集瑞堂的银挑子截住,都往怡安堂来。
  此时,梦玉同诸姐妹们在海棠院,还有十来位至亲本家的小姐们,坐在掌珠屋里相聚谈心。秋瑞笑道 :“三兄弟等着明 日十八出来,倒与友梅妹妹同日,将来叔嫂生日又多一天热闹。” 海珠道 :“ 自从咱们给芳姐姐做生日之后,接着的事故子,谁也不敢提起生日,直闹到于今。”秋瑞笑道 :“本来那日也 过于乐了,这才叫乐极生悲,真一点儿不错 。”梦玉笑道 :
  “秋姐姐,你还记得’物犹’两字吗?”秋瑞抿着嘴儿笑道: “谁记得你的油嘴。”海珠问道 :“什么‘物犹’?”秋瑞赶忙过来将梦玉的嘴握住道 :“你敢混说!”惹的各家小姐们吃 吃大笑。
  只见垂花门送来一个知单,奉老太太派出五位大奶奶到怡安堂监收盐锞。限明日一天都要收完,这会儿赶着就走。汝湘们都打了”知”字。海珠道 :“咱们没有差使的,明日也来瞧 个热闹,等着有掉下来的,拾一锭半锭,回来买花儿戴。”汝湘们一面走着,笑道 :“完了差使做东请你。”陆姑娘道 :
  “就不带上咱们吗?”汝湘道:“在坐的全请。”说着,一直 出去来到甬道上,看见怡安堂的面前尽是银挑子。方才老太太原吩咐赶着几天收完,因想起十九做三朝,要祝祖请客,有几天的热闹,为此吩咐赶着连夜收兑,要尽明日一天收完。因此垂花门知会催着就去。
  此刻,来道喜的亲友都已散去,只剩了十来家至亲本族常来的太太、奶奶、小姐们,有石夫人同秋琴、修云、海珠们各处分开陪着吃饭饮酒。怡安堂的库房在桂夫人住的套房后身,另有十几间铁桶似的大房子,四周围都是铜墙铁壁,不但苍蝇飞不进去,连风也摸不着点缝儿。里面尽是多年不动的老家私。
  这会儿桂夫人派了杨华、茗烟、张彬、陆进、洪观、金定六个人进来,将银包搬到库房里去;将老太太派出的朱姨娘及秋瑞、汝湘、芳芸、九如、紫箫这六个人,带着吉祥、五福、宾来、长生、双庆、宜春、江苹、芍药、三多、采菱等十人弹兑;又派了蒋、吴、刘、宋、高、王、陈、许八家媳妇专管收拆。这库房里点的雪亮。垂花门将应收总数底册交来,朱姨娘们分作六处收兑,直闹了半夜方才歇手。
  次日早间,侯着桂夫人上去之后,又赶着收兑。因为人多,又办的麻利,到了二更以后,全数收还。照着底册,除集瑞堂收过二十八万外,怡安堂共收到四十二万七千五百两有零,照数丝毫不错。朱姨娘同汝湘们出了连名实收数目总单,各书花押,呈桂夫人核对明白,交宜春、双庆上了总册,将收单存记。
  吩咐将库房封锁。众人到介寿堂销差 、请安。老太太吩咐 :
  “连日辛苦,都散去歇歇罢。”
  朱姨娘们离了介寿堂,见海棠院的听事丫头说道 :“大奶 奶叫请姨娘同五位奶奶去说话。”九如道 :“有谁在那里?” 丫头道:“只有二姑娘,没有别人。”芳芸笑道 :“真是一日 不见如隔三秋,这才真是好姐妹。”秋瑞道 :“咱们这一绷儿 原不错,谁也离不了谁。”紫箫道 :“只可惜婉妹妹虽挣了个 千古美名,失了我们会中一个知己。”汝湘道 :“他这一来, 倒是立地成仙,令人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