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见有两只五彩大鸟在庭前对舞,鸣如戛玉,羽若流霞,舞皆应节。
  珍珠正听到出神入化之时,只闻”铿尔”一声,其音寂然。
  惟有满庭香雾濛濛,和风习习。孙夫人赞道 :“‘曲终人不见, 江上数峰青。’尚不足以写其神况也。”洛妃道 :“方才与夫 人叙谈往事,心有所感,不觉变为徵声,几乎不能终曲。”孙夫人同娥、英二妃道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洛妃笑道:“俟幻虚宫诸仙子回山之日,当竭尽所长,以博 一笑。”孙夫人道 :“此刻应领教二妃雅奏矣。”娥皇命侍儿 湘月抱过瑶琴,横于几上,左勾右剔,款款轻轻,弹出《平沙落雁》。接着是女英亦弹一曲 。两人琴音不亚湘妃鼓瑟,众人 称赞不已。
  珍珠听得心旷神怡,十分羡慕,因而想道 :“凡间安得有 此妙音?偏我一无所能。”正在思想,孙夫人们早已知其心念。
  龙女道 :“我有小技亦要班门,三妃幸勿见笑。”命侍儿迦陵 取过一枝羊脂玉笛,光洁晶莹,十分可爱,龙女接在手中,吹出《梅花三叠》,响遏青云。吹毕,各侍儿收过琴、瑟、玉笛。
  孙夫人道 :“昙仙颇有知音之感,愿三妃授以一曲,为凡间绝 调。”洛妃道 :“我之锦瑟,非伊朝夕之功,一时难以领略。 唯二妃瑶琴,尚可相授。”二妃道 :“昙妹向在幻虚宫,琵琶 最为独调。不知此时犹能此技否”珍珠道 :“音乐之事,生 平颇喜,苦无传受。倘蒙不弃,愿拜门墙。”娥皇大喜,叫湘月取过一面琵琶。珍珠见制造精巧,非世上所弹之物。娥皇道:
  “此乃王嫱故物,后沉于北海,为我所得。今以相赠,宜加珍爱。”珍珠拜谢。娥皇遂将勾弹挑剔之法,详悉指授。珍珠心领神会,过目不遗。又传以数曲,命珍珠试弹一曲,颇能会意。娥皇们一齐说道 :“从此潜心娴习,可以无敌人间矣。” 珍珠欢喜之至,感谢不尽。
  孙夫人道 :“我有小技不同于人,亦当博诸君一笑。”站 起身来,解去宫妆,命侍儿取过两口宝剑,就在殿上分开门路,轻舒玉臂,摆动柳腰。初犹似飞花落雪,片片寒光;继而是电掣星流,层层银浪。舞够半日,刚才收住。三妃、龙女无不极口交赞道:“夫人英烈之气犹然如昔。”孙夫人道 :“我有数 家剑法,生平得意,未传于人。今以相授,闺中寂寞亦可消遣,日后很有用处。”遂教珍珠以舞剑之法。口传手教,约有半日, 方能领会。令其自舞一回,谆谆指拨,嘱其谨记。吩咐左右抬过一样兵器来,指道 :“此乃温侯画戟,我留之无用。昙妹臂 有鹏筋,人间无敌。我以此相授,日后可成战功。用枪之法,亦无外于此。”说毕,持戟在手,分开门路,层层教导。珍珠耳聆目视,心领神会。孙夫人令其自试,笑道 :“从此演习可 称无敌矣。”即将此戟送在身卧处,可自取之。又命侍儿取过一张弩弓,对珍珠道 :“此乃卧龙先生所造之神弩,一发十矢, 三百步外射无不中。我今教你用他之法,将来自有用处。”珍珠领教拜谢,孙夫人细细指示一番。
  珍珠正在演试弩箭,有个侍儿过来在夫人面前说了几句话。
  夫人道 :“命他进来。”侍儿答应出去。不一会同一位将军进 来,手中拿着个纸卷。珍珠看那将军,约有三十来岁年纪,相貌堂堂,威风凛凛,金盔金甲,腰间佩着宝剑,器宇轩昂。见孙夫人恭身侍立,将手中纸卷递与侍儿道 :“呈上夫人,此乃 十月二十三日人口册,请夫人画稿。”侍儿接着递与夫人,孙夫人接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问道 :“此中岂无可矜可悯之人?”那将军答道 :“此系地藏佛主稿,会同三官大帝、东狱 河神再三斟酌而定,并无可矜者在内。”孙夫人道 :“一念之 善,即可保全性命。况为日尚早,岂无一念为善之人呢?我虽画稿,但到临时,望将军务须留意,察其灵光中稍有光亮者,亟须救济,以体上帝好生之心。断不可因其已入册中,任其沉溺。”那将军诺诺连声答应,伺候着夫人在稿尾画了花押,命侍儿递与将军,告辞而去。
  夫人对珍珠道 :“此人即甘兴霸,乃东吴名将,至今血食 一方。方才所呈,是十月二十三日江中小有劫数,这个机会与你相得,我暗中为你调停,你须谨记。是日有官船因风暴避入港中者,必须差人到船相请拈香,自有好处。芭蕉树下神弩一百张,还是赤壁之后无所用之,埋于此地下,今以相赠。”洛妃道 :“我们陪昙仙到百花潭游玩一回,以便归去。” 孙夫人点头,穿上宫妆衣饰,同众人来到后面一个高台上,见那台中有一大井,孙夫人同龙女、三妃对珍珠道 :“此即百 花潭,乃古今第一妙境,不可不看。”珍珠听说,走至潭边,往下一刻,深不见底,回头正要相问 ,孙夫人将他一推道 :
  “休忘今日!”
  珍珠一个倒身翻了下去,自问万无生理。未曾到底,只觉着一阵冷风钻心刺骨,不知不觉昏迷过去。停了一会,耳内似觉有人叫唤,慢慢将眼睁开,只见面前站着几个道姑,不知是谁,赶忙坐起,四面一望,原来身卧桥边沙地上,见周围是柳树沙堤,树林里有个庙宇。桥那边望去,是个小港,直通入大江,一望无际。珍珠站起,问道 :“你们是谁?这是那里?” 内中一个年纪大些的道姑笑道:“我们就是这清凉观的女道士。
  这里是仪征地方,土名叫做平安港,面前就是大江。刚才徒弟对我说,桥边睡着一个姑娘,像是江里氽来的。我领着他们来瞧,见是个活的,因此叫唤。不知姑娘是那里人?姓什么?仔吗睡在这儿?”
  珍珠道 :“我姓贾,同母亲回金陵去,过金山失脚掉下江, 不知多会氽到此处。你这清凉观都是女道士吗?老道士姓什么?”那人答道:“我姓李,道号行云。这个师弟姓张,名叫流水。这是我的徒弟,姓袁,法名可石。观里的老道士死了,如今的观主姓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生的很好的一个品貌,名叫不期道人,是个金陵大户人家的闺女,一年四季总不见人。
  不要说男人们没有见过,就是女眷们也不许见面的。如今你这姑娘,还是要回去呢,还是要到别处去?赶早好走,一会儿黑了瞧不见路不是玩的。”
  珍珠道 :“我且到观里去见见观主,求他方便,借我住几 天,再作道理。”李行云道 :“不用去见咱们观主,我就是当 家的,一应事情是我作主。咱们这观里,从没有借人住过。本城有些太太、奶奶们到观里养静,不拘大小,总是八十大钱一位。每天两顿素饭,茶水现成,各人添菜,自备烟茶、灯油。
  服侍的老道们,每节赏他们一吊钱。洗衣服是十五个大钱一件。
  这是一定而不可移的规矩。若是说借住几天,咱们这观里,那里有这些房子借人家住?还要饭也借,茶也借,烟也借,什么都借。不怕姑娘恼的话,你若是个男人,咱们还要借给你去养孩子呢。”珍珠听了李行云的这番说话,不觉面胀通红。想了一会,说道 :“我依你,每天也不过八十大钱。咱们且到观里 去商量,也还要见见观主。”张流水道 :“也罢,且到观里去 说罢。”
  李行云领着走不多路来到山门,见悬着一块大匾写着”清凉观”三个大字,山门内塑着一位王灵官,神像威严。珍珠拜过灵官,转入后身就是大殿。院子里有几棵苍松古柏,东西两边都是厢房,十分幽静。大殿上供着三清圣像,珍珠拜过,问道 :“观主的云房在那里?相烦指引。”张流水道 :“你跟我来。”珍珠跟着流水走出三清殿,往东转进后身,另有一个小小院落,双扉紧闭,寂无人声。流水在铜环上轻轻叩了几下,听见鹦哥唤人声。隔了一会,有人开出门来,同珍珠对面一看,彼此大惊,叫道 :“哎呀!”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如是园玉梅契合 天香阁桃柳联芳

  话说流水领着珍珠来到后院门口,向铜环上叩了几下,听见里面鹦哥唤人声。不多一会,有人开出门来,也是一个小道姑,同珍珠两个定睛细看,不觉惊异道 :“哎呀!”珍珠忙问 道 :“怎么你在这里?”那道姑也问道:“怎么你来这里?” 彼此喜从天降,拉着手十分亲热。真是他乡遇故知,这是那里说起。那道姑道 :“我去通报,,你快些进来。”转身飞跑, 引着架上鹦哥吱吱喳喳乱叫不已。珍珠喜极。你说这是谁呢?
  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荣府里惜春四姑娘的丫头入画。与珍珠是当年旧同事,所以见面时彼此异常惊喜。
  珍珠此时无心去看景致,急忙跟着进去。刚到云房门口,只见一个美貌道姑叫道 :“袭人姐姐,你怎么到得这里来?” 珍珠见是惜春姑娘,一时悲喜交集,赶忙上前拉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泪交流,相视而泣。惜春携手让进云房,彼此施礼。珍珠同入画也见过礼。
  珍珠向惜春道 :“当年别后,境遇变迁,再想不到今日在 此相逢,先将你别后行踪说起,再说我今日相逢的缘故。”惜春道 :“天已将晚,。一言难尽,咱们把酒对菊 ,剪烛西窗,慢谈离绪。你且将行李安顿妥当再谈。”珍珠笑道 :“我一身 之外,并无行李;今宵要与你共枕同衾,抵足谈心了。”惜春道 :“梅花纸帐,久矣不梦红楼。今遇故人,暂解孤别。”命 入画点烛煮酒,以为夜饮。并传话当家道士李行云 :“新来之客,是我故人,一切饮食起居,俱在云房支取 ,无庸另备。” 不一会,送进晚斋,入画料理伺候。珍珠见器具洁净,素菜亦皆精雅。惜春吩咐将院门关闭,同珍珠两人开怀畅饮,四面围着尽是菊花。珍珠道 :“入画妹妹是当年主仆,今日师徒,坐 中又无外人,何不令其同饮?”惜春道:“居常原是同食,今有姐来不敢居然就坐。”珍珠道 :“罢呀,咱们都是道中人, 何必拘以礼节。”惜春吩咐入画一同饮酒,慢慢谈心。先将当日如何私离荣府,如何返江南,遍历名山,见过这佳山好水,遇着些风波艰险,怎样到此处作观主,前后说了一遍。珍珠不胜感叹。真是酒逢知己,三人饮了半夜,并无醉意。
  正是秋月满庭,听树上风声与砌中蟋蟀,断续相间。入画道 :“曾记得一年秋夜,师父同众姑娘都在潇湘馆与林姑娘分 题咏菊时,宝二爷挽着双髻,戴一顶晴雯姐做的盘金结线刘海帽,穿着大红洋绉棉紧身,系着丝绦,下面穿着姐姐绣百花春万点的那条月色缎夹裤,脚下穿着探姑娘做的大红结线鞋,手中抱着一个雕花旧瓦蟋蟀盆子,后面跟着秋纹、麝月、小红、芳官,他们都抱着多少盆子,到潇湘馆斗蟋蟀。正斗的热闹,不知宝二爷说了一句什么话,林姑娘就动气哭起来。众人正劝不住,忽然凤二奶奶走进来,一路笑话,林姑娘才转哭为笑。
  咳!这些话如今想起来,倒像是隔了一世。”
  珍珠、惜春听入画的这番说话,抚今追昔,不觉有今昔之感,莹莹欲泪。珍珠指道 :“那墙上挂的什么?”惜春道 :
  “是我弹的古琴。”珍珠摇头道 :“我说的是这边墙上。”入画道 :“是老观主留下的两口宝剑。”珍珠喜道 :“你取下来我赏鉴赏鉴。”入画去将剑取下,珍珠接在手中,将剑拔出寸许,只见寒光夺目。起身对惜春道 :“我舞剑一回,以解胸中 郁结。”惜春笑道 :“你几时学得这家武艺?”珍珠笑道 :
  “且看舞得好不好,再说缘故。”说罢,取出双剑,走至庭中, 舞将起来。月光相映,竟似飞电流星,寒光射目,师徒两个大为惊异。珍珠舞够多时,收了双剑。惜春问道 :“你几时学这 剑术?”珍珠道 :“我且饮一大杯再说。”此时胸中稍觉松快, 将宝剑交与入画,依旧挂着。
  三人洗盏更酌,这才将离府后又复进府之事,及太太回南,自家在金陵投江,命应不死,神人送到此,前后细说一遍。惜 春道 :“原来是我姐姐,礼当拜见。”赶忙出席相拜。姐妹拜 毕,入画道 :“我不知是珍珠姑娘,刚才有罪。”亦从新见礼。 惜春叹道 :“我离家几年,谁知琏二哥也出了家,太太已 回金陵,姐姐又遭此一番境遇,真令人不禁有沧桑之感。但姐姐现有服在身,何以穿着红鞋?珍珠听说,将烛台照着低头一看,真个穿着红鞋,比往日弓鞋似觉肥而略大 。珍珠笑道 :
  “我刚才只说了些大概,还有奇怪荒诞之事,未曾细说。我如 今两世一身,面虽是而体已非”。惜春道:“你这些话全然不懂,怎么个面是体非?”珍珠笑道 :“我如今返本还原,依然室女, 你们看我脖子上自有分晓。”惜春命入画掌着手照在珍珠颈上细看,见那脖子中间,周围一道红圈有韭菜来宽,上下肉色两样,觉着上瘦下肥。惜春惊道 :“这是什么缘故?”珍珠道: “我是借体还魂。惟头面是我本来面目,周身是个未出闺门千 金之体。其中有个缘故,此时亦难以明言,日后自知。倘有人问我一切,祈妹妹将借体还魂之事,代我力说,私心铭感。”
  惜春点头应允。入画道 :“师父同珍姑娘只顾谈心,鸡已啼了 数次,天也快亮。”惜春道 :“把酒谈心,甚不觉倦,且烹点 好菜,慢慢饮到天亮。”入画赶忙烹茶换酒,洗盏更酌,十分高兴。次日,珍珠在观前所卧之沙内,将画戟起出,时常演习。
  不言珍珠在清凉观与惜春相依甚乐。且说王夫人姑嫂、姐妹被祝母再三款留,甚为亲热。宝钗、友梅、宝月又被梦玉、海珠姐妹缠住,时刻不离,无异同胞手足。王夫人在两处亲家灵前,俱设祭上供。祝府里自老太太起,连着各位太太、奶奶轮流接风;又是鞠太太、竺太太、郑太太彼此请酒;还有祝府的各位至亲,如柏家、石家、江家、陆家、周家、顾家、汪家十来处,争着请酒会亲。王夫人们忙的那有点空儿。听见周瑞们回说 :“四姑娘并无下落。”王夫人心中悲苦,暗地下差人 在甘露寺念经超度,终日只见忙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