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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复梦
松家那些人听了,说道 :“这样说起来,咱们家的小姐真是天 生成同你们大爷是一对。咱们小姐那性格儿更难说了,比你们的大爷还要难缠,最爱使个性儿,就是老爷、太太的一个宝贝,将来过了门,横竖同你们这一位很对劲儿。咱们家大爷又是一样的脾气,长的很俊,一个品儿,做人又和气,每天除了念书写字,就使枪舞棒,骑马射箭,膂力又大,专爱打个抱不平。
他听见人家受了委屈,就气的连饭也吃不下,一定要替人出了这点屈气他才舒服。若是有人托他办件事,不拘怎么为难,也总要替人办妥。因此人人欢喜。老爷要给他定亲,他再三不要,说道:‘夫妻二字是最要紧的,不管他美貌丑陋,只要合我的意就是好的。’老爷、太太说:‘你既有主意,凭你自家拣罢。’今年十八岁没有定亲。”众人正在说话, 只听见哭声悲切。 福儿摇手道 :“别响,倒像是大爷哭呢。”众人侧耳细听,竟 是大爷声音,都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一齐走到坟堂里来。见梦玉扶着那个小坟堆,大放悲声,哭个不了。这些家人都走过来劝道 :“天气怪热的,大爷哭两声算了罢。”张彬道 :“大爷是可怜这位林小姐,又无兄弟,又无亲戚,孤孤凄凄的埋在这里。别说是大爷替他可怜,放声大哭,就是奴才们,替这位林小姐想起来,也该大哭才是。但是天气过热,设或大爷将身子哭坏,再闹点儿别的事故,倒叫这位林小姐在那黄泉路上大大的不安,大爷倒不是林小姐的知己了。”梦玉听张彬的话倒很有理,就慢慢的止住哭声。松家的爷们也再三苦劝几句,梦玉抹了眼泪。
王贵道 :“请大爷再到别处逛逛罢。”梦玉道 :“我还有件心事未曾了结。”冯裕道 :“大爷拜也拜过,哭也哭过,还 有什么心事?求大爷吩咐。”梦玉道 :“这林小姐的坟堆现俱 坍坏,我不见就罢,今既有缘相遇,岂肯忍心而去?我要替他添上些土,以尽我知己之心。”王贵们都笑起来,说道 :“大 爷的话说得很是。这坟上的土也很该去添,只是奴才们又不是地面上做活的,那是去找铁锹、锄头等项?光着手是断弄不来的。依着奴才说,大爷今日且不用性急,等着明日一早,奴才来雇他两个小工,多赏他们几个钱,一会儿就堆上了,又结实又好。”众人不等王贵说完,都一齐说道 :“王贵的话很是。 大爷明日就差他来办罢。”梦玉摇头道 :“我今日要亲自给林 小姐添土,断等不得到明日。也不要你们费事,只要将方才的小刀子拿来给我掘土。你们都去乘凉,不用管我闲事。”王贵们都知道大爷的性子,是不能挽回的,又强他不过,只得说道:
“大爷既要今日,等奴才们掘点子添添罢。 大爷请到阴凉地下坐坐,别在这里晒了。”梦玉道 :“我很不觉热,要在这里 帮着添土。”众家人们见他如此执性,真没有法儿,连松家爷们都一齐拔出佩刀,在那地上靠着林小姐的坟面前,连草带土,拔的拔,掘的掘,一个个累的周身大汗。
梦玉带着四个小子,帮着捧土,也不顾脏了衣服,脸上的汗横流直竖,闹的手上脸上无处不是黄土。福儿见土堆高了,赶忙站上去踹踹结实,梦玉忙嚷道 :“林小姐在下面,你怎么 拿脚去踹?快些下来磕头谢罪!”福儿只得下来磕了几个头,梦玉也作了一个揖,说道 :“小子无知,姐姐休怪。”那些家 人们见他如此呆头呆脑,又是气又是笑。王贵问松家爷们道:
“你们跟着大人在衙门里吃过这一肴儿没有?” 他们笑道:
“这是姑爷的差使,我们虽是长随,却从来没有做过造坟的土 工,今日可是在姑爷分上,头一遭儿出这一身大汗,叫做出力报效。”张彬笑道 :“咱们跟着大爷常逛,今日这一逛,直逛 野了。”冯裕道 :“以后跟大爷去逛,必得带着刀子斧子、锄 头笸箩伺候着,好用。”王贵笑道 :“等着你女人死了,坟上 多备些锄头、笸箩,伺候着大爷去逛。”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成一堆儿。梦玉听了也觉好笑,抬起头来看见众人一个个浑身是汗,面上、须上、手上无处不是黄土,四个小子连眼皮上都是泥,不觉哈哈大笑。王贵道 :“好了,大爷这一乐,咱们有命了。”张彬道 :“趁着大爷欢喜,咱们就算了罢。”梦玉 看那坟上已堆高了二三尺,心中甚是欢喜,叫他们不用掘了,亲自绕着看了一遍,背后看过才走到面前,站在他们掘的那块地下,不防一只脚踹了下去,几乎跌倒。众人赶忙扶住。梦玉提起脚来,低下头去,见是个大洞,日影照了下去,看见底下有个石匣,并无别的。梦玉叫张彬同王贵将这洞口拆开,见是二尺长一尺宽的一个石匣。梦玉叫他们取了起来,众人道 : “这怕就是林小姐的骨头匣子。咱们别去动他,拿些土将他埋 上罢。”梦玉道:“断不是林小姐的骨匣,你们只管给我取了上来。”王贵们只得依他,将石盒取起。梦玉见石盖的四面用石灰封住,就叫王贵将石盖敲开,见里面装着个紫檀拜匣。梦玉亲自取出来,见有一把小铜锁儿锁着,叫张彬将锁拧开。松家的一个人身上带着好些小钥匙,忙解下来细细看了一遍,内有一个倒像配得上来,试试看,果然开掉。梦玉叫禄儿端着,亲自揭开,见是个红绸子的包袱,结着线带,随又解开包袱,只 觉得一阵幽香,沁人心骨。面上是一个没有做完的扇络,还有一块新纺丝绸绣两面花的汗巾,上面都是泪痕。又是一块旧桃红绉绸汗巾,上面斑斑点点都是泪渍。梦玉一面瞧着,一面叹息,随顺手放下,又往底下翻翻,也有针线,也有字纸,还有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时也看他不尽。将一幅笺纸拿在手里,看那上面是首诗句并几行小字。梦玉念那诗道:
秋色萧疏里,西风独自寒;已邀新月至,留待玉人看。梦玉念到“留待玉人看”这一句,喜得手舞足蹈,对着坟堆叹道 :“姐姐当日这一首诗,竟成忏语。谁知数载以后,竟留与 我梦玉看耶!”又念那几行小字道:
今日小可支持,似觉清爽。适命紫鹃取梅花香雪烹莲心热沉水,与足下把袂南窗共赏新月,想必惠然而来,不我遐弃也。
妙公足下潇湘子黛玉稽首。
梦玉看那笔姿丰采秀媚端楷,对着众人说道 :“这是林小 姐的手笔。即此一件宝贝,虽连城不易也,不可亵渎。”赶忙收好,依旧将袱子结好,盖上锁着。向松家的管家要了那个钥匙,叫张彬将石匣盖上,仍放了下去,用土填满了这洞。将这紫檀拜匣供在林小姐坟前,拜了八拜道 :“姐姐所赐,谨再拜 领。梦玉归家后,当将手泽贮之金屋,朝夕茗碗炉香以答知己,伏愿英灵不爽,来格来飨。”祷毕,站了起来递与冯裕,命其好好端着,又向坟堆依依不舍的辞别一番,然后出了坟堂。
王贵笑道 :“这才有了命。”张彬道 :“你且别乐,这回去的道儿上坟还多着呢。你乖乖儿的去找个笸箩伺候着罢。”
王贵大笑骂道 :“什么东西!你少说话!”冯裕道 :“咱们这两只手,在那里洗洗才得呢,这像个什么样儿?”张彬道:
“到河里去洗,就是大爷也得洗洗手,擦擦脸上的泥。”寿儿 道 :“大爷的脸上,昨日是柳大奶奶的眼泪,今日是林小姐坟 上的泥,都是去不得的。明日再遇着姑娘、奶奶们又不知脸上还要添些什么呢?”众人听了大笑,梦玉也觉着好笑。正到一个河边,这些人都去洗手净脸。梦玉也洗手,擦了一擦脸。王贵们伺候着,给大爷将身上的泥抖干净,各人身上也都抖过,仍往旧路转来。正遇着府里听差来找,说道 :“大人们等着少 爷坐席呢。”梦玉听见忙走去。不知吃到什么时候方散,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俏郎君梦中逢丑妇 相思女纸上遇知音
话说梦玉见听差的来请,只得急忙忙来到花厅。松大人们早已坐席,就在松节度下首空着一席等候姑爷。众官见梦玉进来,起身让坐。梦玉到各官席前告过罪,又至松大人面前告坐,才向本位正襟坐下。众官儿们让了酒,场面上正唱着《梳妆跪池》。扬州汪太守笑道:“祝世兄在此,不该唱这样俗戏才是。”
松柱笑道 :“这是陈季常风流佳话。”众官吩咐请姑老爷点 戏,就有个十三四岁的小旦,包着头,穿件大红衫子,捧着牙笏走到姑老爷面前打千儿,送上牙笏请点。梦玉站起身来,向着众位老爷再三推让。松柱道 :“不必过谦,领诸位大老爷盛 意罢。”梦玉领命,向着松大人向各位老爷们告过罪,接笔在手,将牙笏放在面前,且不点戏。看那小旦生得眉目含情,风流娇媚,令人可爱,心中十分欢喜,问道 :“你叫什么?今年 几岁?”小旦答道 :“今年十四,名叫宝官。”梦玉笑道 :
“你的名字,加我一个名字,合成是一个古人。”宝官道 :
“是那个古人?”梦玉笑道:“荣国贾府有个二爷,名宝玉, 得第后出家成仙得道,不在世上,就是古人。”宝官笑道 : “请姑爷点戏罢。”梦玉道 :“那是你的戏?”小旦用手指道:
“这是我的,这几出也是我的。”梦玉细看,点了《草桥惊梦》, 又问道 :“唱《跪池》的小生叫什么?”宝官道:“叫做锦官。” 梦玉赞道 :“很去得。” 又点他一出 《拾画叫画》,说道: “唱完了再来点罢。”宝官答应,接着牙笏到松大人及各位大 老爷席上,回明祝姑老爷所点之戏。众位官向着松大人赞道:
“祝世兄乃风雅中人,将来定是词林班首。”松柱心中甚是欢喜,笑道 :“膏粱子弟倒还不俗。”众官们称赞一回。 伺候的家人轮着上菜换酒。宝官已装扮上场,抖起一段精神,将那一出《草桥惊梦》唱的入情。松大人们夸赞很好,吩咐放赏。梦玉席前也放了二十吊钱,贴旦上来磕上领赏。席面上又上了些山珍海错,殷勤让酒。宝官唱完《惊梦》,接着就是锦官《拾画叫画》上场。宝官带着装,上来敬酒。松大人饮了一大杯。过来给姑爷敬酒,梦玉看他就活像个美貌女儿,拉着他的手叹道 :“你……”,才要说出口来,忽然顿住,接了 他的酒一饮而尽。宝官道 :“再敬姑爷一杯。”梦玉点头,宝 官又斟一杯,双手举在梦玉口边,梦玉一口饮干。宝官去各位大老爷席上敬酒。此时正上着烧煮,家人们各席上菜十分热闹。
锦官正唱到《拾画》,打动梦玉的心事,不觉出了神去。接着就是《叫画》,揣摩的很出神入化。梦玉忘了是戏,觉得自己的身子在那里叫画,一眼瞅着呆呆的动也不动。各官席上让酒让菜,他总也不曾瞧见。祝府二爷们换班吃饭,轮着伺候。张彬正上来伺候,瞧见大爷坐在席上发愣,目不转睛瞅着《叫画》。
张彬知道大爷的毛病,恐其发呆失仪落人笑话,赶忙站在大爷背后,将衣服扯了一下,梦玉全不理会,张彬使劲的连扯几下,梦玉回过头来问道 :“什么?”张彬道:“大爷吃点东西再 看。”梦玉问道 :“这叫画的是谁?”张彬道:“是柳相公, 怎么大爷都不知道。”梦玉大惊,赶忙问道 :“柳大爷在此, 柳太太同大奶奶又在那里?”张彬听了几乎失笑,极力忍住,说道 :“这是戏上的柳梦梅,并不是昨日去的柳大爷。”梦玉 道 :“怎么天下姓柳的都是如此多情?”张彬道:“松大人 同各位大老爷们都瞅着大爷呢,让酒让菜,大爷总没有瞧见,别叫人笑话。”梦玉定了定神说道 :“你去叫他们好好的倒碗 茶来我吃。”张彬道 :“大爷不用瞧戏,总照应着席面要紧,不可失了礼貌。”梦玉应允,张彬去倒茶。场面上的《叫画》业已唱完,又换了 《白娘娘水漫金山寺》。那妆白娘娘的正是 宝官。看他望着法海左求右告的央及,法海只是不睬。那许仙站在和尚背后,并无一点夫妻情分。见白娘娘做那一段依恋不舍的情形,令人可怜。梦玉气极,恨不能叫家人们拉下法海、许仙来立时打死。直气的瞪着两眼,满面通红,头上的汗珠子一个个顺着直流。松柱回过头来,看见梦玉如此光景,只道他受了暑气,吃点子酒菜,身上不好,忙着人过来问 :“姑爷是 那儿不好?”梦玉答道 :“很觉得心中气闷。”松柱忙将身上 带的平安散送给姑爷,打个喷嚏。各官们听见,忙吩咐去取西瓜汁,也有吩咐快取藿香正气丸,有的说香薷饮最好。那些爷们闹的手忙脚乱。梦玉满心不要听戏,借此机会就将计就计的病将起来。松大人十分着急,不等戏散,就起身告辞。众位大老爷们看此光景,不敢固留,只得伺候着大人上船。
不多会,已到红桥。松大人同梦玉谢了众官,各上轿马,一直往码头而去。各官也都到座船禀安谢步,并问祝少爷的安好。松节度差堂官们出去道谢,说道 :“天气暑热,不敢请入 船中。请各位大老爷回署安歇。”文武各官赶着各上轿马,鸣锣喝道而去。松柱吩咐查本们扶姑爷过船去,宽衣解带静养一会。命家人预备些西瓜汁给姑爷解暑。家人们齐声答应。梦玉请过晚安,松柱道 :“好孩子,过去歇歇罢。不过受了点儿暑 气,躺一会儿就好了,不要着急。”梦玉答应着退出来,家人们扶过船去,来到官舱里坐下。查本、周惠急忙问 :“大爷, 仔吗好好的听戏,一会儿就不受用起来?”梦玉对松府的家人道 :“我这里有人伺候,你们都去歇歇罢。”众人答应,各去 歇息。
梦玉对查本、周惠道 :“我不要听戏,再兼天气暑热,喝了两杯酒,心中实在发烦。没有别病,你们放心。那边船上可不要说破。”众人都欢喜答应。周惠道 :“查大叔听见很有些 着急,奴才也猜着只怕大爷是不要听戏的病,谁知叫奴才猜个准。方才冯裕有一个拜匣交给奴才,说是大爷得的东西,奴才给大爷放在炕上。”梦玉点头道 :“那是我要紧东西。”说着 站起,去了冠带,脱掉大衣。福儿们伺候脱靴、洗脸、更衣,诸事完备,泡上一碗好茶。梦玉道 :“天气甚热,你们都出去 脱衣乘凉,不必在此伺候。”众人答应,出来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