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柳绪收拾未了,听说薛老太太过来,娘儿们赶忙出去迎接。
  薛姨妈来到官舱,彼此拜见,让坐送茶之后,柳太太道 :“贾 大姐姐很惦着姨太太,宝二奶奶更为念切。说多年不通音问,不知可还安健,时常念极,不意今日萍水相逢,真是奇事!”
  薛姨妈道 :“我自与家姐分手,远隔一天,直到去年春间,才 接着姐夫去世之信,不知他家中闹成一个什么凄凉景象。我那女儿宝钗,真是命苦。”说着泪落如雨。柳太太摇手道 :“姨 太太不用悲苦,贾大姐姐原先光景我不知道,若说现在娘儿们的近况,我瞧着比你姨太太还要安乐。所有贾府一切事务,叫我媳妇对姨太太说,可以知其详细。”薛姨妈道 :“正是。我 瞧这位大奶奶倒像见过,细瞧着又不认得。”玉友道 :“我且 将贾府的事务说完,再说我的履历。”就将姨妈出京之后,贾二老爷归天以来历年光景情形,直说到眼前近况,细说一遍。
  薛姨妈点头叹息道 :“离别数年,谁知大姐姐家又是一番 景象!珍珠拜继为女,真是造化,将来定有归着。我家姐姐眼力、办事向来不错。这荣府中之事,大奶奶怎么知的这样详细?”玉友道:“姨太太还记得馒头庵的妙能否?”薛姨妈听说,拉手细看一会,笑道 :“你莫非就是妙能师兄吗?”柳太 太点头含笑,将琏二哥做媒,帮助盘费扶柩回家之事,又细说一番。薛姨妈大为惊叹,说道 :“当初我曾对你老师父说过, 徒弟中妙能、智能这两人,另有一种神气,不像是空门中人。
  你大姨妈亦常说,这两孩子很有个出息。可见咱们的眼力竟还不错。不知智能又造化那一个?”柳太太又将智能的那一段情况也说个明白。
  薛姨妈喜说 :“这真是一段佳话。太太既有这样慈念,不 必去托我大姐姐,竟交给我罢。他继珍珠为女,我也继智能做个女儿,大家热闹,彼此多结出一家亲眷最是有趣。我女儿宝字排行,智能在水月庵出身,我给他取个名儿叫做宝月罢。咱们今日结下亲家,过几年叫姑爷到我家来迎娶,完此姻缘。”
  柳太太大喜道 :“这玉友同是水月出身,并无娘家,姨太太既 继宝月,何不连他继在膝下?”薛姨妈欢喜,满口应允。柳太太命玉友先拜母亲。薛姨妈坐在上面,受他八拜,说道 :“你 姐姐宝钗、宝月,今你改为薛氏宝书。从此就是我亲生一样。”
  宝书跪应道 :“谨遵母亲慈训。”拜毕,两位太太拜亲家, 柳绪拜岳母。薛蝌兄妹、郎舅大为欢叙。薛蝌的夫人就是邢岫烟,因途中坐了小月,避风不能过来相聚,与宝书原是当年旧友,今做姑嫂,十分相契。柳太太既结姻亲,不忍就别,一连欢聚四五日。彼此不能耽搁,这才分手。从此玉友做了薛氏宝书。古今来不拘男女总有一番际遇,所谓一春一秋无往不复。
  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意时。
  不言柳太太途中与薛姨妈意外相逢,结下了意想不到的儿女亲家。人世上的奇缘奇事,这且慢表。且说梦玉对着这所题诗句呆呆的想出神去,只见张彬急忙进来回道 :“刚才有差船 过去,说松大人已到码头,请大爷快去迎接。”梦玉不敢怠慢,立即上船。无如上水遇着顶风,船行甚慢。众家人着急,吩咐加纤,还不住嘴的催喊,直闹到天黑才瞧见码头。
  查本跳上小船,先渡过岸,走到松大人的坐船,见码头上歇满都是轿马。查本走上船去,门上的堂官是常春、李福,向来都是查本相好。这会儿一眼标见,赶忙过来拉手问好,叙谈几句闲话,问道 :“大哥是专来接咱们大人呢,还是别有差使 ?”查本道:“跟着大爷专来迎接。” 。常春惊道:“大爷是 咱们姑爷呢!在那儿?”查本指道 :“那船就是。”常春们抬 头望去,见那桅上黄布大旗写着“礼部大堂 ”,被风刮的乱飞 乱卷。李福道 :“既是姑爷来了,就上去回罢。”常春听说, 领着查本进舱,见坐着许多官儿。松节度瞧见查本,笑道 : “你来接我来了,老太太可好?”查本磕了三个头,起来请安, 说道 :“老太太好,差奴才伺候着梦玉哥儿来接大人。”松节 度惊喜道 :“他如今是我的姑爷了,既来接我,怎么又不进来 ?”常春回道:“姑爷的船还没有拢过来。”节度吩咐 :“将姑爷的船就靠着咱们左边。”常春答应,忙出来吩咐水手,将左边排开,让姑爷的船帮进来。
  正在手忙脚乱,梦玉已到码头,查本出来照应。松府家人们都站满船头,梦玉过船走进官舱。松柱瞧见,心中大乐,忙站起来笑道 :“好儿子,大远的劳你来接。”梦玉抢到面前跪 下磕头,松节度连忙拉住。站起身后,又跪下请安。松柱问了老太太的安,又问他叔叔、婶婶的好。命梦玉与各官见礼,说道 :“这是我家表兄祝大宗伯之子,我在京时新结了亲家,如 今他是我的女婿。”众官见梦玉生得风流俊俏,品格非凡,兼之举止大方,一毫不俗。这些官儿们都赞不绝口,说道 :“实 在是大人的东床佳婿。”松柱十分得意,就命梦玉坐在身旁,不住的拿眼瞅他,问道 :“你今日倒像哭过的样儿,何以满面 都是泪痕,还是受了谁的委屈?”梦玉道 :“并无委屈,方才 在江口送行,出了些别泪。”松柱问 :“送谁的行?”梦玉道: “ 是父亲的同衙门柳大老爷家眷。 这柳太太是梦玉承继之 母,还有个义兄柳绪,是梦玉的至好弟兄。顷在瓜州分手,大有离群之感,不禁洒了些别泪。”松柱笑道 :“离合乃人生常 事,大丈夫当落落胸襟,良骥之心志在千里,何必作此儿女情肠,执襟悲感耶!”梦玉起身应道 :“大人吩咐,梦玉终身谨 记。”各官见松大人要叙谈家务,不便久坐,都起来告退。松大人送至舱门,众官再三辞谢,只得站住,看众位老爷上了岸,才转进舱来。满船中点得灯烛辉煌,翁婿两个谈到夜深方散。
  梦玉伺候着丈人安歇,才过船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天明,各官差人拿着手本帖子,来请松大人同祝少爷在平山堂饮宴。门上的进来请示,松柱道:“各位老爷既已预备,不便推却。少刻我与祝少爷同去领情。”堂官们答应,出来回了说话。梦玉过船请过早安,陪着说了一会的家务。松节度带着梦玉早饭后去答拜了各位老爷,来到虹桥码头上,早已备下座船,各官都在岸上伺候。松节度瞧见,连忙下轿。梦玉也下了牲口,过来与各官见礼,跟着丈人下了座船。那些官儿们俱各上各船,一齐开去。
  满河清水粼粼,香荷馥馥,两边的曲槛回廊,松亭竹阁,倚山跨水,层出不穷;再兼之高柳垂阴,鸣蝉聒耳,在那青山白塔,飞鸟断云间,真是一幅天然图画,人间仙境也。不多一会,到了平山。各官先上岸伺候,座船泊在水亭。松节度领着梦玉上岸,同了众官在各处游玩一番,又看了一会欧阳公的古迹。来到花厅,献茶已毕。有大小两个名班伺候演戏。梦玉素性最爱清闲,不喜热闹,就是家里的戏班,也从来不肯坐着看他半日。况且今日开场就唱的是《长亭分别》,又接着唱《山伯访友》。梦玉看这两出戏,很打动了他的心事,此时如坐针毡,刻不可奈。忍了一会,走到松大人面前,低低说道 :“梦 玉不爱听戏,要到各处游玩,看看平山堂景致。”松柱因他少年人性情清雅,心中倒很欢喜,点头应道 :“叫家人、小子们 都跟去逛逛罢。天气炎热,倒不要受了暑气。”梦玉甚觉得意,连忙答应,辞了众官。松柱道 :“小人儿不受拘束,让他去逍 遥一会儿好。”随吩咐多着几个人跟着姑爷去逛,众家人一齐答应。
  这会儿,梦玉就同得了赦旨的一般,心中十分舒服。走出花厅,松祝两处家人、小子二三十个,都跟着问道 :“大爷到 那里去逛?”有的道 :“水阁上去乘凉。”有的说 :“亭子上去看钓鱼。”小子们说 :“大爷不如去看他们跌成儿。”梦玉 笑道 :“你们说的都不是最妙的事。随着我的脚,任他的意儿, 逛到那里,就是那里。若是定了方向走到那里,这叫做死逛。
  虽有好山水,也无趣味。你们那能解得’逛’字的滋味?”众家人道 :“大爷说的是,奴才们跟着大爷随便去逛就是了。” 梦玉点头,信着脚儿乱走,不向平山堂正面而来,倒从小路慢慢走去。此时正在初伏,四面无云,一轮红日当空,脑袋上就像顶着一把火伞。这家人们一个个汗流如水,不住手的扇扇,张着嘴,连气也喘不过来。
  不觉走了一二里路,来到一个义冢地上。满地青草倒有一二尺深,那些坟堆子有好些是东穿西阙,上皆零落。梦玉看了,深为叹息。王贵热的受不得,因劝道 :“大爷回去罢,这草里 的热气蒸起来不是玩的。放着花厅上凉凉快快的戏不去听,这样大太阳站在这乱葬冈子上逛个什么劲儿。”梦玉听了呵呵大笑道 :“你说花厅凉快,我坐在那里出了几多大汗。这会儿在 光天红日之下,倒觉得清凉无比。你们既是嫌热,且到那坟堂里去歇一会再逛。”说毕,绕着这乱坟冈子,弯弯曲曲走到一座坟堂里来。
  只见当中一个大坟堆,土已卸了大半,坟面前歪嵌着一块石碑,上写着“诰授朝议大夫淮扬盐铁使如海林公之墓。”面前一块石案,山药藤子俱已绊满,两旁石凳已断,半埋在土。
  梦玉看了不胜伤感,叹息道 :“是一位贵官的坟墓,何至荒凉 至此,难道竟无上坟祭扫的人吗?”回过头来对家人们道 : “快去备了香烛纸锞,再备上些酒果,我要祭奠这坟内老爷。” 众多家人听了,都止不住的好笑起来。张彬笑道 :“大爷真是 傻子,人家的坟,咱们犯不着替他去祭。”冯裕道 :“况且这 些香烛等物,都是要到城里去办,这里没处买的。”王贵道:
  “若是大爷一定要祭,奴才替大爷捧一堆儿土,放在那石桌子 的藤上,叫做撮土为香,大爷竟请拜几拜,尽尽心就算了。”
  梦玉想了一想倒还有理,说道 :“也罢,就依你这样办。你快 些与我撮些净土来。”王贵赶忙将身上随带的小刀拔出,蹲下身去拔掉些青草,拿刀子掘了一大捧黄土,放在那石桌的草上。
  梦玉抖了衣服,向着上面恭恭敬敬跪在地下,嘴里不知祷告些什么说话,拜了四拜,站起身来。这些家人们都忍不住的好笑。
  小子喜儿说道 :“那边还有一个小姐的坟堆,大爷也去拜 了一拜,就算咱们给他家上过了坟。”梦玉明知他们都当笑话,心中想道 :“笑话由他笑话,有坟我自拜之。”听了喜儿的话, 也不动恼,倒真个走了过来,看见果然有一坟堆,比那大坟更坍的利害,中间竖着一块短碑,上写着“林氏室女黛玉之墓”。
  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梦玉念道:
  余胞妹名敏,适林氏,生女黛玉,才五岁而妹以病卒。妹丈如海公,任淮扬盐铁使,因无室中人,将女黛玉寄养余家。
  黛玉生而颖慧,且端丽幽娴,余母爱若珍宝。居常女红之外,则潜心书史,年十六似郁郁殂丧。某年某月日归葬于父母之侧。
  如海无后人,余故为记之。
  金陵贾政
  梦玉念完,忽忽如有所失,怅然良久,说道 :“‘黛玉’ 二字好生耳熟。”想了一会,也想不起来,叹息道 :“一世红 颜久埋荒草,咳!可怜。看这碑记上,是个玉骨冰肌、聪明智慧的美人,何以天壤之大,遇不着一个多情的知己,竟至郁郁而终?偏是你的生前,我又遇不着你。咳!罢呀,林家姐姐,虽是你蕙质兰姿已化了一堆香土,但是你的灵心慧性,定然伴此荒坟。我祝梦玉今日无意中到此,想起来竟是你的身后知音。”
  这寿儿、喜儿两个小子站在旁边,看着大爷自言自语的说话,甚觉可笑,说道 :“大爷要拜呢,就拜,站在这儿晒太阳不是 玩的。这样大伏天别受了暑气,闹出点儿别的来,奴才们的死定了。况且这坟里的死鬼,又不是咱们家的亲儿眷儿,大爷又没见过面,有那么大工夫站在这儿同死鬼说话。”梦玉听了勃然大怒,骂道 :“该死的狗才!怎么这位林小姐你混叫死鬼长 死鬼短,如此放肆,活该打死!还不跪下,快些磕头给林小姐请罪呢!”寿儿、喜儿不敢不遵,只得跪下向着坟磕了三个头,起来撅着嘴站在旁边。梦玉回过头来,瞧那些家人们一个也不见了,问道 :“他们都在那里?”喜儿道:“他们去那边槐树 下乘凉,大爷也到那儿歇歇罢。”梦玉道 :“等我将林小姐的 事办完了再去。”说着亲自弯腰,满地下去拔野花、青草。寿儿、喜儿看见,帮着拔了一大堆。梦玉十分欢喜,叫他们都堆在林小姐坟前。梦玉将自己手中的放在坟头上,这才跪在坟边拜了几拜,口里叫道:“我的黛玉林姐姐,你身后知心兄弟祝梦玉,今日将此野花荒土敬奠香魂,伏望有灵,用昭默契。”
  梦玉拜罢起来,将手按着坟堆,放声大哭,泪如泉涌,越哭越高兴。
  那些家人们都在树下乘凉,议论大爷的呆气。王贵道 : “咱们这位大爷,脾气儿怪多着呢。他说要仔吗?就得依着他 仔吗,连老太太也只好顺着他性儿。就是一件好处,任什么儿都不爱,单喜欢的是堂客。但是他欢喜堂客,并不谓有别的讲究,他成天家同那些奶奶、姑娘、丫头闹做一堆儿,谁也不嫌他。这大爷不要说是别的事故了,就连戏话也不说一句。就像咱们家里的,五天一班在里面上宿,遇着大爷到他们值宿的屋里要同嫂子们一堆儿睡,谁不疼他!这个被窝里睡一会子,又到那个被里去睡。若是在别的少爷们,那不用说了,私孩子早养了一大堆。像咱们大爷这样人,要找第二个也是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