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梦玉独自一人坐在醉翁椅上,闭目凝神,静想一会,又叹息一会:林黛玉不知是个怎样月貌花容,香闺艳质,如今只落这一堆荒土。古今来美人、名将大概如此,令人可叹!王贵进来开铺,点起红烛,枕旁安着兰花、茉莉,放下碧纱帐幔。松大人差人送过西瓜汁来问 :“姑爷好些没有?”梦玉道: “请大人放心,方才是受点子暑热,回来脱去衣服凉了一会, 倒觉清爽。”家人递过瓜汁,梦玉用银羹匙舀着吃了几口,命他们收去,站起来说道:“梦玉已好,请大人安歇。”来人答应自去。王贵道 :“大爷今日过于劳乏,就请睡罢。”梦玉道:
  “我还要坐会才睡。”查本也说道 :“夜又短,大爷就是不睡,在炕躺着也好养神。”梦玉被他们催逼不过,心中想道 :“我 若不睡,他们也不能歇息。”只得站起来,脱去鞋袜,换了衫裤,走到帐中睡下。四个小子就炕前开铺。众家人们全俱睡觉。
  梦玉在炕上翻来覆去,东想西想再睡不着,就将林黛玉生前面貌揣摩一番,直闹到半夜里神思困倦,方才合眼。见有一个黑丑妇人昂然而来,自称是林黛玉。梦玉见他黄发蓬松,插着满头花草,浓眉大目,脸上黑麻都有豆大,牵来扯去不分圈点,擦着一脸厚粉。一张阔嘴露出黄牙,嘴唇上浓抹胭脂,身上穿的绿袄,腰间系着红裙,底下莲钩盈尺,扭扭捻捻走到面前。梦玉惊问道 :“你是谁?怎么走来这里?”那丑妇答道: “我是林黛玉,生平没有遇着个知己,郁郁不乐。今蒙兄弟想 我,合该同你有姻缘之分。知道你是不嫌丑陋的,故此特来见你,以成夫妇。”说毕,扯着梦玉,摸摸捻捻做出多少风流丑态,定要扯梦玉同去睡觉,说道 :“快些罢,别要耽误佳期。” 梦玉着急,使劲一推,说道 :“姐姐休要如此, 我想姐姐的缘故是怜你孤苦,无人照看,并不为想你夫妻之事。姐姐快些放手,若叫外人瞧见,甚觉不雅。”丑妇道 :“我同你男女受 授不亲。你既想我,就是夫妻。今日定要成亲,休要错过,快些罢,别耽误了好事!”双手扯着死也不放。急的梦玉大叫道:
  “休要如此!”查本同那些家人们也有睡着,也有醒的, 听见大爷喊叫,一齐惊醒,等不及穿衣,赶忙来问。连问几声,梦玉含糊道 :“快些放手,休要如此。”铺前睡的四个小子, 也都吓的走了起来。查本们又叫几声,梦玉才醒过来,说道:
  “刚才梦魇,没有别的,只须倒口茶儿我喝,你们都去睡罢。” 松节度那边也早已听见,着人来问。查本回说梦魇, 并无别 事,请大人放心。松柱又差人过来说道 :“明日一早开船,请 姑爷不用过去,到家再见罢。”查本们答应,打发来人过去回覆。周惠道 :“咱们也不用睡了,眼见着东方已经掉白,倒不 如洗个脸擦擦身,在船头上去凉快凉快。”众人都说 :“很是。” 于是,轮着洗脸擦身, 吃茶歇息。不一会,各船家、水手都 起来收拾。又一会,官船上的爷们也都起来伺候。
  东方业已大亮,松大人起来梳洗,吩咐跟班的带着姑爷名帖,用过点心,上轿进城到各处谢酒辞行,俱带着祝梦玉的谢帖。一会儿工夫俱已走遍,赶出城来,日出未久,回到座船吩咐开行。各船水手立刻拉锚启橛,筛起金锣,船已离了码头。
  第二号就是姑爷的座船,余外各船衔尾开去。各官听说松大人业已开船,俱赶到白塔湾候送。满河的官船纷纷无数,往来不断。
  梦玉被家人们叫醒之后,喝了几口香茶,吩咐众人散去。
  心中想道 :“怎么林黛玉是这么一个样儿?怨不得生前并无 知己,就是我梦玉最不嫌丑陋的多情种子,见了他这个模样,也觉讨嫌。何况世间俗眼,自然是看他不起,人人唾弃的了。
  咳!林黛玉,你既前世不修,生得如此丑陋,就该安命守分,何至冥冥之中尚作此淫贱不堪的丑态!想在生前更不知是怎样一个可嫌可恨的光景!”梦玉自言自语,想到这里,不觉“嗤”的一声失笑道 :“今日替他添土一事,我自家倒也罢了。 细起起来,很委屈这些家人、小子,他们若知道是这么一个林小姐,别说是添土,就叫他们在那地下站一会儿,也是委屈。
  真是可笑可恨。”因转念道 :“天下那有这样淫陋不堪的小姐 ?”才想到这里,忽然坐起身来,连声说道:“断不是他,一准不是林家小姐。我看那贾公的碑记上说道 :“黛玉’生而颖 慧,端丽幽娴’,以这八个字的考语,定是一个端庄美貌绝代佳人。况且看他作的诗,写的字,丰姿秀媚,韵致非凡,断不是刚才所见这个丑妇能够做得来的。这丑陋不堪、淫贱无比的林黛玉,一定是个冒名顶替混帐鬼。因为生前未曾尝着雨意云情,故此冒着名儿,欲成好事。咳!丑妇呀丑妇,你冒个别的人儿还可混去,这’林黛玉’三字,岂可乱说得的!”梦玉正在好笑,天已大亮,听见船已俱开,还可歇息一会。夜间未曾安睡,此时觉得困倦,重又倒身睡下,一路的酣甜好睡。家人们不敢惊动,各人吃过早饭等着伺候。
  时当巳正,船已将出江口。梦玉睡醒起来,家人、小子们伺候着梳头洗脸,换衣服,吃丸药。诸事完结,梦玉站在舱口,望了一会。周惠道 :“快交晌午,大爷用过早饭,看看江景。”梦玉应允。家人们伺候用完早饭,就坐在舱口桌边,命福儿将昨日的那个拜匣取来,放在桌上。梦玉解下钥匙,亲手揭开,解去包袱,将看过的那首诗句取出摆在桌上,细咏一遍,叹道:
  “非出于林小姐的慧心,他人安能有此?”又看那字笔端 楷,赞道 :“卫夫人的‘美女簪花’,得此可称双绝矣!”看 毕,收在匣内,另取出一幅字来,从头细念,是一篇古诗。一面念着,一面称赞。念到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 温”这二句,叹道 :“咳!海宇茫茫,知音有几?”又念到: “天尽头,何处有荒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不觉拍案叫道 :“水竭山崩,此情难遣!”又念到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梦玉两泪交流,不知所措。
  那船已出瓜州江口,只见雪浪银涛,波回浪急。梦玉望着江水叹息道 :“林姐姐,你除了我梦玉之外,谁为知己?”正 在伤心感叹,见查本进来说道 :“咱们多帮上两只红船,扯满 风篷先上前去。老太太们也很惦着。”梦玉点头道 :“很好。” 吩咐帮住红船,扯着满篷,竟奔镇江口去。
  梦玉将这首诗收好,又取出一个小卷儿,另是一幅锦袱包着,赶忙解开,见是一卷素纸,上面并无字画。梦玉道 :“这 是什么缘故?“一直摊开,总是一幅素纸,并无别物。”想道:
  “这幅素纸,想是林小姐心爱之物,不然又何必用锦袱包裹 呢?”拿起纸来,照照也无一些笔迹,心中纳闷。将纸放在桌上,呆呆的细想。喜儿倒上茶来,梦玉道 :“将这幅纸好好卷 起。”喜儿答应,取在手内,从头卷起,一直卷至后边,刚到尾上,有个小卷儿掉了下来。喜儿拾起展开一看,见是一幅美人儿,对大爷说道 :“原来这里面卷着一幅美人。”梦玉回过 头来,忙接在手内,展开一看,见一带竹林旁边站着个美人。
  时样梳妆,一张瓜子脸儿,两道春山,桃腮杏脸,十分俊丽。
  一双俏眼,秋水盈盈,似乎欲泣。手中拿着一个灵芝仙草,如有所思的神气。衣上的褶痕虽已勾出,尚未渲染。看那神气,就如活像,十分面善。看到后面,写着几行小字。梦玉念道:
  林表姐黛玉,命余写《修篁清暑图》,为伊作照。余以闺门拙笔,未能写其丰采,谨勉力勾摹,仅能形肖。未经完璧,而黛玉已作古人。咫尺山河,美人香土。闺中失此良友,不禁有焚琴之感。余不忍卒笔,因即以黛姐作图之纸,卷其芳容,囊以锦袱,与其平日赠答章句以及刺绣女红,就余之所存者,并收而藏诸匣,交叔父伴黛姐之灵,归葬于平山之麓。使玉骨冰肌与芳容娇貌,常共青草白云,凭其灵爽耳。时年月日惜春氏志于大观园之稻香斋
  梦玉念完,不禁大喜,说道 :“原来这是我林姐姐的芳容, 不可冒渎。”忙站起身来,命福儿、喜儿一个一边将这幅小照直举站着,自家对着黛玉拜了八拜,说道 :“知己弟梦玉拜见 姐姐,伏乞香灵不远,鉴我愚衷。”拜毕起来,接在手内,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叫王贵取些扬子江心的泉水泡了一碗龙井芽茶,自家接着供在面前。这一班家人、小子远远瞅着他做神做鬼的样儿,实在好笑。想着快要到家了,只要他心中欢乐,让他一个人像做戏的一样去做,倒省了他发烦。
  梦玉也明知道家人们笑话,他恭恭敬敬站在桌边,嘴边唧唧正在祷告,忽然一阵大风,将那小照儿吹出窗外去了。
  梦玉大惊,急忙喊道 :“你们快去,将林小姐救起来,若是飘 入水去,我也投入江心去了。”说着,一面就在窗口跨上赶塘。
  这些大小家人们吓的魂冒,一齐拼命往外就跑,口里喊道 : “大爷别站在那里,快下舱!我们去找!”几个上来拉着梦玉, 几个赶忙跳下红船,四处找寻。红船上的水手道 :“看见吹出张纸儿来,不像落在水里,只怕总在船上。”众人正在东找西寻,只听见冯裕嚷道 :“有了!”王贵道 :“快些拿来罢!”
  冯裕笑道 :“林小姐躲在闷头里呢。”连忙送了过来。梦玉接 在手内,展开看了一看,并不曾泥污损坏,面上的神色才转了过来,嘴里说道 :“姐姐受惊了,都是我梦玉的冒昧。”周惠 道 :“江面上风大,已经要收口子,快到家了,大爷请收起来 罢。到家去书房里慢慢的瞧,又不怕风吹日晒,林小姐也是安心的。方才都是大爷惹出来的事,几乎叫林小姐唱一出《钱玉莲投江》。一会红船去了,再吹出窗外,可没有找处了,林小姐岂不要含怨大爷呢?”梦玉道 :“等我在这照上题上几句, 不枉林小姐与我的一番美意。”说毕,就在照上写了一首道:
  一代红颜梦已空,只余黄土伴春风,知君当日伤情处,不在无言泪眼中。自家念了几遍,十分得意。仍将那幅素纸照着卷好,包上锦袱,仍旧收了锁着。亲自将拜匣放在枕边,叹道 :“林姐姐真是个香闺丽质,千古多情!怜我是他的身后知 己,故将这芳容手泽给我收存,若是别人,他也断不肯现出来的。只是昨夜那个冒名的丑妇令人可恨。”走到窗前,将供林小姐的香茶慢慢的喝了。
  座船已收入江口,王贵先上前通知伺候。不多一会,船到码头。轿马俱已齐备,水口搭稳跳板,家人等扶着到岸上马。
  众家人、小子也骑马牲口。梦玉命冯裕将拜匣好生捧着,看看一同进了南关,穿街过巷已到自家门首。宅里大小家人伺候大爷下马请安。门上老家人槐荫上前问安,梦玉含笑拉手问好。
  才到院子中间,那大月光东院门里走出几个管班先生,领着两班戏子给大爷请安。
  梦玉略说几句,进春晖堂,转入敬本堂的院子,见东院里的几位清客先生同办事的各位师老爷都出来问好,西院里几个笔墨师爷同唱南词、说大书的先生,俱问安好。梦玉左右应酬几句,由敬本堂后身进了腰墙门,是崇善堂的大厅。这院子里西首几间套房书室,是祝筠看书、起坐之所。廊下一座园门就是意园,乃祝府的外花圃,极林泉之雅致。东首一带明窗净几曲房书阁,系文人韵士相会之处。另有小院内雅屋数间,乃家班内唱生旦相公们的住屋。崇善堂左檐下砖门进去是外面大厨房。由崇善堂进内,是恩锡堂。大厅房院内左右是回廊厢屋。
  左廊有座砖门进去是萱苏馆、古香书屋、红豆山房几处会客花厅。右廊砖门内进去,花墙曲院有房屋百十间,尽是家人、媳妇们的住处。
  梦玉到崇善堂,听说二老爷在香雨斋下棋,赶忙走进意园,过了绉云书屋、锦香窝、芳草亭,过鸳鸯桥、绿云堂,走老人石,顺着竹径走过有竹山房、春水绿波亭、小米山堂等处,来至香雨斋,见祝筠同汪老爷下棋,旁沿站个小子,拿着白鹅翎扇儿慢慢打扇。梦玉上前跪下请安,祝筠瞧见满心欢喜,急问:
  “松大叔到了吗?”梦玉道 :“各官已去迎接, 快到码头 了。”祝筠忙起身道 :“老汪,算我输了罢。”带着梦玉,一 面走着问些在扬州接着的光景。梦玉将平山堂饮酒看戏一切事务前后禀知。一同来到崇善堂,命他进去见老太太请安。梦玉答应,走崇善堂进去。祝筠吩咐,伺候上码头迎接松大人。
  这梦玉走过恩锡堂,进到忠恕堂。这院子东边厢房是该班值日上宿家人的住处。东厢房后身夹道,由二门起一直通到忠恕堂后身垂花门止,是内外分界处所。西边另有个小花圃,名蕉雨山房,是尚书的进士同年、梦玉的师傅鞠老爷书斋。垂花门外有该班家人听差,垂花门内东西一带门房,俱是体面老管家婆带着轮班的媳妇们把门听差。梦玉来到垂花门首,该班家人请安,传点里面把门媳妇们开门站立两边,将要开中门,梦玉赶忙止住。这东门房里槐大奶奶、查大奶奶二人正是该班,上前问哥儿好。梦玉躬身回问二位大妈好。查大奶奶道 :“老 太太同太太们很惦记着,快些进去请安。”梦玉点头,转上甬道,见左边致远堂、右边六如阁俱关着门,一直过了景福堂,来到怡安堂大院里。两旁廊下坐着的丫头、媳妇们瞧见大爷回来,就像得了宝贝,一堆儿跑来,这个请安,那个问好。梦玉将头乱点,口里乱应。赵升的媳妇说道 :“太太同两位大奶奶 都在老太太那里,快些去罢。”梦玉急忙走上怡安堂台阶,由卷棚下东边转过影壁,走进一个大砖门,就是老太太的介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