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那太太道 :“既如此,叫他写张报单来,再出四两银,咱们 替他去报。”皮求急的跺脚,说道 :“我的妈!你怎么这样糊 涂!现在他们家眷都在道儿上等着呢。”娘儿们正在说话,包勇在外等的着急,大喊大叫,渐渐嚷到上房来了。娘儿两个忙将皮仁推醒。皮仁闭着眼问 :“有什么事?”皮求将如此这般 尚未说完,只听见隔院子的那一带板壁,被包勇一脚踢去,不觉惊天动地的一齐倒了。皮仁吓了一跳,酒也惊醒,一翻身起来,赶忙跑出院子。皮求也挣着同了出来。包勇正在大叫,皮仁忙走上前去,说道 :“这位就是包二太爷吗?请到书房去 坐。怎么跑到我的上房,又将板壁踢倒,这是什么话呢?我虽职小,也是朝廷命官,难道一点理法也没有的吗?”包勇道:
  “这位就是皮老爷?你倒别拿这话来熏我!老爷说是朝廷家 命官,难道朝廷叫老爷睡着做命官的吗?”皮仁见包勇说话结实,辞色甚厉,只得和颜悦色的说道 :“我一时乱话,包二爷 休要动气。请到书房坐下,我再领教这被盗的缘故。”包勇道:
  “天气快晚了,太太们车子在道上等着呢。我也不及同老爷细谈,就站在这里说两句罢。我们刚才走到对过的这树林里面,跑出十几个强盗,都骑着快马,手中拿着器械,前来打劫。被我们一顿铁鞭、弹子打伤了几个,掉下马来,现在俱被拿住,余外的四下跑掉。有一个为头的强盗呢,是受伤跌下马来,被马拖死。那几个都还活着,请老爷去瞧瞧。我交给老爷就要下店,天快黑了。”皮仁听说心中大喜,忙答道 :“我就去立刻 吩咐门上,就去传弓兵、保甲伺候,赶忙备马。”一会工夫将皮仁乐了个使不得。包勇心下明白他乐的缘故,肚里暗笑,且不说破。
  不一会,门上来回都已传齐。皮仁同包勇走出大堂。包勇看见三四个弓兵同那两个保甲,都是大风吹得倒的,看了甚觉好笑。那个姓张的书办,也站在面前。包勇问道 :“张先生, 你们镇上有歇店没有?”老张道 :“歇店没有。只有一个武秀 才刘家房子宽大,院子里歇得下车。也常有官府们来往赶不上正站,借他家住一宿。”包勇道 :“很好。我就烦张先生,拿 这里老爷的一个帖儿去致意,说柳大老爷的家眷,只有一辆篷车,赶不上站,借住一宿,饭食自备,只用他的柴水锅灶等项,明日重谢。我还有事同老爷商量,不能到站上去了。”皮仁道:
  “很好。你就拿帖子去说一声罢。”老张答应就去。 皮仁在大堂上牲口,前面一对弓兵喝道。包勇拉着马走出大门,骑上跟着,出了村口用鞭子指道 :“那里就是。我先去 伺候。”说着,磕开牲口飞奔而去。转眼之间,早已来到车边。
  柳太太娘儿两个见天已昏黑,四面荒凉,急的要死。虽有大奶奶壮胆,到底是个女流,地下又捆着几个强盗,等着包勇再也不来,玉友心中也很着急,只不好说出口儿,勉强安慰太太。
  这会儿看见包勇到来,就同得了恩赦一样,欢喜不小。包勇对夫子们说 :“咱们到村里去过夜,明日多走几里罢。”下马到 车前,回过太太同大爷们放心。只听见吆喝着“皮老爷来了 ”, 一直走至车边,勒住马问道 :“那位是柳少爷?”柳绪听见, 忙要下车,皮仁忙止住道 :“少刻再见罢,先给老太太请安道 惊。”又问包勇道 :“那位马上的是谁?”包勇道 :“那就是少奶奶。刚才这几个强盗是少奶奶打下来的。”皮仁大惊,说道 :“敝治这几个强盗一时冒犯,少奶奶受惊了。玉友道 :
  “幸在老爷的境上,得以保全性命,不然还不知作何狼狈。” 皮仁无言可对,只得答道 :“岂敢,岂敢!全仗少奶奶大力。” 包勇道 :“天色已晚,请皮老爷将强盗收去。”皮仁道 :“我的衙役没有几人。同包二爷商量,叫几个抬材的夫子帮着抬到衙门去,这里只须留几个人看着灵柩,太太的大车只管赶到村里先去歇息。”包勇道 :“皮老爷说的甚是。”吩咐赶车的, 将车吆喝着往前先走。张玉友骑马跟大车。包勇叫那些夫子用材上小杠,同着弓兵将几个强盗抬着,跟皮老爷送到巡司衙门,余下的夫子看灵柩。一群人都往村里抬来,不一会俱来到东村镇口。
  包勇将马催开,先进村去,那大车还在前面等候。包勇到衙门口瞧见老张,叫他引路。走了十几家门面,就是刘秀才家。
  将车一直赶进去,见很大一个院子。上面一带有十几间住房,东边一溜都是厢房,两边是马棚、牛栏。院子里站着个三十来岁的人,戴着武巾,穿一件青纱窄袖单衫,系一条三寸宽的鸾带,蹬着双冲头皂靴,在那里指手画脚的照应。玉友早下牲口,柳绪下车,夫妻两个端条板凳扶柳太太下车。老张对包勇道:
  “那位就是本家刘大爷。”包勇听说,赶忙回过太太。柳太太 命柳绪过去见礼道谢。刘秀才赶忙过来拜见太太同大奶奶。吩咐小子点上一枝红烛,照着太太们进去。屋里面一个大炕,倒很干净,四面裱得雪白,桌椅台凳都收拾的很好。包勇卸车,柳绪夫妻帮着搬运,小丫头只好扶着太太,拿个手巾痰盂而已。
  包勇正在料理,听见有人找张先生去说话。老张对包勇道:
  “那件事总在晚生身上,只要求包大爷照看晚生。”包勇道: “你尽力去办,交给我,不用多说。”老张点头, 一直来到衙门里。刚走进大堂,遇着皮求说道 :“老爷在签押房等你说 话,再也叫不来了。”一面说着,同老张进去。皮仁坐在里面,见老张进来,对皮求道 :“你去小心照应强盗,多传几名更夫, 休要偷懒。”皮求答应了出去。
  老张走到桌边说 :“老爷叫书办?”皮仁道:“我叫你 来商量办个详稿,咱们竟给他连夜一报。我的意思且不报县,先尽上头通报,过后再到县里去报。你想想看,使得使不得?
  “老张道:“话都没有说过,怎么老爷去报起来?”皮仁道: “同谁说话?”老张道:“谁拿的强盗,就同谁说话。”皮仁 道 :“在我境上拿住的,难道他还要送到别处去不成?”老张 道 :“书办也不管这闲事,刚才听见那个姓包的同那位少爷说 道:‘如今交给了他,也不怕他放掉一个。咱们见了巡按大人,若是大爷说不来,我帮着大爷将这件事从头至尾说个明白。’书办听见这话有些不对劲儿,我就顺便打听巡按大人同他们是个什么交情。谁知是柳大老爷的门生,柳太太正要去找他呢。
  老爷想,这口水儿吃得下吃不下?”皮仁听说,冷了半截,说道 :“既如此,我为什么给他们管强盗?倒没有那么大工夫。 叫人抬到他们那里交还了罢。”老张笑道 :“老爷这些话,都 不是对书办说的正经话。”皮仁道 :“这不是正经话,谁合你 说笑吗?”老张笑道 :“随老爷怎么办,书办如何知道呢?老 爷没有什么吩咐,书办出去了。”说罢,转身就走。皮仁叫住道 :“你站着,咱们再商量。”老张道 :“老爷各自拿主意。”
  皮仁道 :“你给我拿个主意,到底是办还是不办?”老张道: “书办没有什么主意,请老爷自家做主。”皮仁道 :“办不办与我总不相干,也没有什么要紧。”老张冷笑道 :“办呢, 老爷升官;不办呢,老爷坏官。”皮仁道 :“我不懂,你倒说 给我听。”老张道 :“书办不过混说,老爷怕不明白。”皮仁 笑道 :“你既知道我的心事,何不替我想一个主意。”老张道: “老爷实在心里要怎么办的道理,不要藏头露尾,半吞不吐 的,拣直对书办说了,书办好拿主意。”皮仁道 :“我的意思, 要求柳太太,叫他将这几个强盗给我去办。柳太太他怕死了强盗,听说我要,再没有不依的。你说使得使不得?”老张摇头道 :“这还不是正经主意。”皮仁放下脸来说道 :“左不是,右不是,难道我叫你进来开心吗?”老张道 :“老爷请息怒, 书办见老爷这些说话,都不是要办的实话。如果要去求柳太太,岂有柳太太住在咱们镇上,连个人儿也不差去请请安,一口水儿也不送去请人喝喝,平安的跑去问他要强盗。那柳太太未必是个傻子。就算柳太太肯了,那个姓包的同那大少奶奶出死力拿着强盗,白叫人拿去升官请赏?除非老爷是他们的什么,这倒论不定。若白不相干的,这就难说了。”皮仁道 :“我岂不 明白,但不知那姓包的是怎么意见?”老张道 :“姓包的有什 么意见?人已交给了老爷,等着巡按大人合老爷要强盗,少了一点儿就是乱儿。”皮仁道 :“依你的意思是该怎么办呢?” 老张道 :“书办的意思说出来,老爷必不肯办,所以书办也不 便说。”皮仁道 :“你只管说,如能行得,再没有不依的。” 老张道 :“既如此,头一件事先着人送些蜡烛、茶叶、点心过 去,说道:‘老爷现在审着强盗呢,一会儿再过来请太太同少爷、少奶奶的安。’这里赶紧备个便饭送去。等书办私下去见老包,同他商量,只要他肯将事办妥了,咱们就给他一个连夜通详。一面知会营县多拨兵丁民壮,老爷将几个强盗亲自解到按院衙门,那按院大人欢喜,保上一本,老爷立刻就是知县。
  若错了这个办法,叫别人办去,老爷一定是革职,还要留在这里拿那逃走的十几个强盗。老爷想,咱们这里连个贼也抓不着一个,不是说是强盗,那就难说了。”老张的一席话,将皮仁说的哑口无言,想了一想,站起身来说道 :“我依着你办,姓 包的总在你身上。我的光景,你是知道的,总尽我的力量就是了。我去叫他们收拾晚饭,一会儿听你的信罢。”老张道 : “这件事,书办尽着心给老爷去办。老爷断不可张扬。各处的 捕快常有到咱们镇上来踩缉,倘若叫人知道,这事就有些拿不定。”皮仁道:“很是。你就去罢。我若得了知县,必定重用你。”
  老张道 :“总是老爷的恩典。”皮仁去张罗晚饭,送东送西, 上房里忙做一堆。
  老张心中有了主意,慢慢走到刘秀才家来。只见包二爷同刘大爷站在院子里谦让。老张问道 :“二位谦些什么?”包勇 道 :“刘大爷一定要备晚饭,咱们太太说断不敢当。刘大爷说 已经办现成了,这怎么说呢。”老张道 :“罢呀,刘大爷是个 孟尝君,最爱做个人。包大爷再上去回声太太,领了刘大爷的这点心罢。”包勇见他情真,只得上去回过太太,出来称谢,领了盛意。刘秀才进去料理。
  包勇在车上取马褥子,铺在地上,就邀老张同坐。老张道:
  “那件事敝官府有点眉目,总要请教大爷是个什么光景?” 包勇道 :“我是个直爽人,瞧你们的那个官儿,也是挤不出大 血的。我也不要他的一千八百,只叫他好好的给我一百两光边纹银,赶车的同夫子们,叫他每人赏一两银,今日晚上送来。
  你去生发他多少,我也不管。我这里头明叫你发个财,但是他一会儿也断拿不出这些。你不如叫他写张票子给你,就说你替他借银子给咱们,叫他过几天设措还你,也就很好。若是马上逼他拿出来,就逼死他,也是无益的事。”老张道 :“大爷见 得是,我就在这里谢谢。”说着,跪下去磕头。包勇忙拉住说道 :“强盗的那几匹马,是我要的。你这会儿过去,就给我拉 过来,一同好喂。”老张道 :“那容易,我就去叫人送来。竟 是这样,遵命去办。”包勇点头,老张辞别,欢喜而去。
  刘秀才里面送出饭来,却是大盘大碗。包勇接着送了进去。
  玉友摆好盘碗,替太太斟酒,夫妻两个坐下,一同畅饮。正吃的高兴,皮老爷又送饭来,包勇叫他们抬到上房,柳太太瞧了一瞧,命大奶奶将清淡些取一两样过来,桌上肥鱼大肉换下去,都叫包勇拿去吃饭。包勇答应,搬到院子中间,摆在地下,将赶车的同夫子们都叫出来,大家同吃,又打上十来斤酒。包勇领着他们坐了一地,吃得闹热,唱的唱,说的说。只见巡役拉着三四个马来,包勇起身接了,拴在树上,就叫巡役也来喝酒。
  又烙了些饼,下些面,叫他们尽量吃个大醉大饱。
  老张来找包二爷说话,包勇连忙站起身同到东厢房里。老张笑嘻嘻的在怀里掏出两大包银子,递与包勇说道 :“请大爷 收了。“这还有二十五两银子,是赏夫子们同赶车的。”包勇将两大包接了,揣在怀内,手里拿着小包儿问道 :“你的呢? “老张道:“蒙大爷提拔,晚生发五百银的财,他写了一张借 票,用上印,总在十月以内归还,明日先给五十两。”包勇道:
  “也罢了,拿几两银子买点产业,也够你下半辈子的过活。” 老张千恩万谢道 :“蒙大爷的恩赐。” 包勇道 :“ 不用提起,咱们去喝酒罢。”老张道 :“本该陪大爷坐坐,我还要赶 着去办详稿。”包勇道 :“既如此,倒不便留你了,竟请罢。” 老张去后,包勇来到上房,将小丫头支使开去, 就将上项事 情回明太太,怀里取出银子来。柳太太道 :“这是你辛苦来的,快些收去。”包勇道 :“全是大奶奶的力量。”玉友道 :“我不过助你的威势,今日若非有你,我如何成得了这功?你竟收去罢。”包勇取了一封,谢过太太,收在怀里。柳太太命大奶奶也收下那封银子。包勇出去,将皮老爷赏的二十五两交给众夫子同赶车的,均匀分散。众人大乐,都去歇息。到了五更,就收拾起身,人人高兴,望着大路扬扬而去。包勇回过太太,将两匹好马送给刘大爷,作为谢礼不提。
  且说老张来见皮仁说 :“银子全已交代。包二爷说请老爷 放心,太太同大爷见了按院,一字不提,有可以为力的地方,还要替老爷说句好话。”皮仁听说,欢喜不尽道 :“咱们连夜 就通详罢。”老张道 :“先给他个通禀,再备详文。差个能走 道儿的弓兵,多赏些盘费,他就起身,兼程赶去投递,然后再赶着通详,这就办得结实。”皮仁赞道 :“很是。你就在这里 办起禀稿。我叫人去请几位相公来,帮赶着写。”老张答应,立刻在签押房里办了个禀稿,递与皮仁,在灯下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