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铜山县东乡镇巡检司皮仁谨禀大人钧座:敬禀者,窃卑职自任事以来,凛遵宪谕,时刻留心捕务,不敢偷安。兹于本月 初四日申刻,据弓兵黎金等禀称,有强盗数人手执器械,拦劫行客。卑职闻报,立即带领弓兵、保甲人等亲身往拿。该犯等意欲脱逃,抵死拒捕。卑职带领弓兵奋勇格斗,将该犯等七名全行打伤,一并擒获。现在移详营县,俟兵役到镇,卑职亲自解赴宪辕,听候审办。除备文照例通详外,合行先具芜禀。恭请福安,伏维慈鉴。卑职仁谨禀。
  皮仁念着,一面点头。念完之后,说道 :“很好。快些写 起来。” 门上进来回道:“请了两位会写字的相公,在书房里 坐着呢。”皮仁吩咐点灯出去,又叫老张赶着写出一个来做样子。闹了半夜,写完通禀,赏了弓兵盘费,连夜差他动身。
  初五一早,营县的兵役到齐。皮仁叫木匠连夜做下木笼,将强盗装入笼内,亲自起解。一路小心管解,直到了按院衙门。
  审出实情,果然是屡次行劫杀人的首伙盗犯。按院大人欢喜皮仁认真缉捕,将他提拔起来,后来竟做到知县。那老张发这注大财,置些产业,竟享了后半世的安乐。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柳太太们从此暮宿朝行,又走过几站,不觉到了清江县,是下船的码头。包勇寻客店住下,卸去大车,将灵柩抬到码头上,卸掉了杠,就有船行里来揽买卖。包勇同着到河下看来看去,拣了一只荆州划子,讲成一百五十两银子,送到江西南安府交卸。当时立了行契,兑交一半银子,转来回过太太。那些赶车的同夫子们,都得柳太太的赏赐,十分感激,俱要等着伺候太太上船。包勇又将那三个牲口卖了二百五十吊钱,将船上的米炭菜蔬办了个全备。趁着夫子们就将灵柩安设中舱,请太太们下船。柳太太住在房舱,柳绪夫妻住在官舱。柳太太因他们没有成亲,到底不便,况且孝服已过了两年,心中急欲抱孙,所以来到路上叫他两个已成了夫妇。此时下船,就令儿子媳妇住在官舱,包勇住了头舱。诸事齐备。祭过河神,放了一大串鞭炮。船家道过喜,大筛着金锣,扯起布帆,开船前进。
  柳太太自从上道以来,在车里早行夜宿,十分劳顿,今日坐了大船,觉得异常爽快。船中无事,娘儿两个提起当年无可倚靠投入尼庵,“若不是老师父慈悲留住, 我娘儿两个已为乞 丐,如何得有今日;又蒙他师弟兄们殷勤照应,不致冻饿。去年春天那一场大病,可怜智能衣不解带的服侍我一个多月,将他的衣服当个罄尽,给我服药调理,同自家儿女一样。可怜那天见咱们起身,哭的发晕,你叫我这段心肠如何丢得他下?”
  说毕,母子掩面而哭。
  玉友再三劝慰道 :“太太不必悲念,既蒙慈爱智能,媳妇 不敢隐瞒。禀知太太,将来总有见面之日。”柳绪忙跪在膝前,哭泣不语。柳太太道 :“你这是仔吗呢?”玉友说道:“因太 太提起智能之事,其中有个缘故。那年贾府的凤二奶奶带着宝二爷同蓉大奶奶的兄弟秦大爷,在庵中住着料理丧事,智能同秦大爷有终身之订。谁知秦郎寿短,此事中止。那年太太到庵之后,他见咱们大爷声音笑貌活像秦郎,因此一段痴情,又有终身之念。自愧未曾蓄发,不敢启齿。又不料师父刚死,琏二哥给媳妇成了这段姻缘,因此他更加悲苦。媳妇知他两个有这一段难说的苦情,已再三谆嘱,令其蓄发静守,慢慢禀知母亲开点慈恩,接他来了结一段姻缘。不意母亲心中十分垂念智能,媳妇不敢不禀明缘故。”柳太太扶起儿子,点头叹道 :“你们 既有这些缘故,对我说明,这又何妨。将来这事怎么了结,只好写书子托贾府上带他回南,再作商量。”娘儿们说了一会,又问起 :“你怎么学会弹弓骑马?”玉友道:“六七岁时,跟 着父亲在间壁净土寺里念书,寺里有个烧火老和尚,他本是少林寺出身,又会看相,他对我父亲说,’这个姑娘要叫他学些男人们的武艺,将来很有用处。’父亲问道:‘叫他学个什么武艺?’那和尚道:‘舞枪使棒都不可少。我先教他学个轻松些武艺子。’就传我打弹子,成天家不住手的学,直学过五六年,才成了功。和尚道:‘有这样本事,一生受用。这叫做随心弹子,不拘要打那里,随心所欲,百发百中。’后来到了馒头庵,闲着无事,在后院里同那些师弟兄们学骑牲口。”柳太太道 :“怨不得我那天见你上马比绪儿还灵便。”柳绪笑道: “好姐姐,你教我打弹子。”玉友笑道 :“要拜师父的那么容易,拜也不拜就教你?”柳绪道 :“我拜,我拜!”说毕,对 着玉友跪将下去,一连气磕了七八个头。惹的柳太太哈哈大笑。
  把个玉友面胀通红,笑道 :“你真是个傻子!叫船上的瞧见, 像个什么样儿?”柳绪道 :“我拜师父,这怕什么?”大家说 笑了一回。自此柳绪尽心尽意学打弹子,后来倒也学了些工夫。
  且说船中行了几日,这天已到扬州,在码头上将船暂为停泊。那码头上先有一只官船停着,柳绪在舱望那旗上写着 : “礼部大堂”,看那船是只大沙飞船,前后的旗枪牌伞俱极体 面。柳绪正在观看,不觉两船早已相并。见那船舱里站着一人,瞅着柳绪忽然叫了一声“哎呀!”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赠佩盟心绿杨城郭 泪痕留面风雨归舟

  话说柳绪见两船渐渐相并,只顾看那朱牌上的官衔,不提防对面舱里有人将他看了半日。听见叫声“哎呀!”柳绪回转头来,见一个绝标致的人,不知是男是女,打了个照面。两船相并,这边舱门紧对着他的板搭,瞧不见那人是谁,心中闷闷。
  你道那只船里是谁?原来就是礼部尚书祝凤的公子,名叫梦玉。因祝太夫人知道松节度业已出京,告假回杭省墓,差梦玉到扬州迎接表叔,泊在码头等候。这梦玉是祝府的命根,三房共此一子。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庆,赶着二月间就将梅家的海珠、掌珠两位小姐娶了过门。这海珠、掌珠是双生姊妹,都生得花容月貌,俏丽非凡,又知书识字,写画皆能。只是梦玉的脾气与人不同。他虽自小儿最喜在姑娘、丫头们里面打交道,不要说是四亲六眷的奶奶、姑娘们他见了亲热,就是一切家人媳妇、老妈们,他也是一样的心疼。但凡粘着堂客,那怕极蠢极陋的,得罪了他,也不动气。他常说 :“世上女人 越生得丑陋的,越要心疼他。那生得标致的,就如玉蕊琼花,令人可敬。不但我敬他,凡有恒河沙数大千世界男人,见了琼花玉蕊,无人不敬。那个丑陋的,就如香花良玉,不过外面颜色平常,其晶莹香洁与标致的同一天性。我若不疼他,岂不叫大千世界媸皮裹妍骨的女子,终身总遇不着卞和、伯乐?古今来不知委屈死了多少妇人女子! 因此阎王殿上个个都是含冤 抱屈的难消此恨。那阎王爷也怪世上男人专只以貌取人,屈死了多少媸皮妍骨,因差鬼判将那看不出媸皮妍骨的男人,尽数拘来,将他的眼光剥去三层,令他转生人世做个近视眼。所以如今十个人倒有七个近视,都是这个报应。”老太太们听见他说这些议论,知道这孩子前世是个情种,难以劝化。况且三房共此一子,只好随他同这些丫头、姐妹们一堆儿的玩笑,并不拘束。
  无如他的性格另有怪处。生来喜静不喜动,每天教丫头们写字学画之外,焚上好香摊书默坐。即或出去应酬,遇着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相对如坐针毡;若遇心眼儿欢喜的人,虽素昧平生,立刻就成莫逆。因此落落寡交,知音甚少。这样一个风流蕴藉的公子,并不贪淫嗜欲。同梅海珠做亲以后,也还同姐妹一样,不在夫妻枕席之爱。梅家两位小姐见梦玉清心寡欲,倒十分欢喜。惟老太太望着要抱曾孙,见梦玉夫妻之间全不在意,反以为忧。凡是老太太房里以及桂夫人身边这几个有姿色端庄伶俐的姑娘,纵着他们与梦玉玩笑,从不拘管。谁知梦玉虽极意的怜玉怜香,并无一点苟且。连那些姑娘们也忘了梦玉是个男人,所有一切闺中事务,并无避忌。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玉带了个老管家并一班的家人、小子,奉老太太之命,来到扬州迎接松节度,泊在码头等候。闲暇无事,站在官舱窗口,看那河里往来船只,见有一只大江船拢了过来。望那桅杆上黄布大旗上写着“礼部仪制司”五个大字,中舱窗口站着个俊俏后生,仰着脸看这边的桅杆上。梦玉看他好生面善,总想不起来。那船已拢在面前,梦玉越看越熟,心中十分爱慕,不觉那船拢到码头。梦玉在官舱里看不见那人,因失口叫道:
  “哎呀!”中舱的家人小子、老管家都进来问道:“大爷为什 么?”梦玉道 :“你们快些去打听间壁的这只船是谁,我要去 拜会。” 内中有个家人叫做周惠,问道:“大爷要拜他船上的那一位。”梦玉道 :“我要拜方才站在官舱窗口的那一位。你 去说,别的老爷们我都不拜见。”周惠笑道 :“知道那窗口的 是个上人,还是个下人?”梦玉道 :“就是下人,我也要去拜 见。”众家人们都知道大爷的脾气,不敢违背,只得答应,过去打听。不多一会,进来回道 :“打听明白,是礼部仪制司柳 大老爷的灵柩回广东。船里并无别的官亲老爷,只有柳太太同少爷、少奶奶三位,一个小丫头同一个姓包的家人,一共上下五人。刚才大爷见的,就是柳大少爷”。梦玉听了大喜道 : “原来是老爷的同寅。咱们是通家弟兄,尤其该见。”对着老 管家查本道 :“查哥,你叫张彬、王贵赶紧去办两桌酒席,俱 要体面,立刻就来。一桌是给柳大老爷上供,一桌是送柳太太的。我立等着就要,快去,快去!”查本道:“只要备一桌就够了,供过柳大老爷,就请柳太太,又何必要送两席?”梦玉道:
  “断使不得的,你依我去办就是了。”查本想来强他不过,赶 着叫张彬、王贵上岸,到那有名的大酒馆内办两桌体面酒席,一个馆子若来不及,就两处分办,总要很体面。张彬们赶着去办。那扬州地方乃锦绣繁华之处,不要说是两桌,就是两十桌盛席,也可以谈笑而得。梦玉在舱里一刻也等不得,接连差人上去催赶。又等一会,王贵进舱回道 :“酒席都已办来。”梦 玉大乐,忙叫人备两个全帖,先差周惠、王贵、张彬、冯裕将酒席送过船去,“ 回明柳太太同大少爷,将供席摆好,点是香 烛,我就过来上饭。”周惠们答应出去,走过这边船上对包勇说了缘故。包勇接过帖子,进舱来回太太。柳太太接过帖子,看写着“世愚侄祝梦玉顿首拜 ”,中间一个签子上写着“菲筵 致奠”四个字;又一个帖子写着“世愚弟祝梦玉顿首拜。”柳太太道 :“这是拜绪儿的。”包勇道 :“他家二爷们都站在船头上等着摆供呢。”柳太太道 :“既是如此,又不好推辞,收下一桌供罢。”包勇道:“祝少爷就过来上饭。” 柳太太叫绪 儿赶着换衣服。包勇出来对二爷们说只收一桌。周惠道 :“咱 们家大爷的脾气,二哥是不知道的。收不收,一会儿等着太太同少爷当面说罢。他这会儿等着过来上饭呢。”众家人下舱,叫他们先抬一桌上来。大家手忙脚乱的摆满两张台桌,点上香烛,过去通知大爷。柳绪也换了衣服,等着迎接。
  不一会,船头上家人、小子纷纷站满。梦玉走过这边船来,包勇看见大吓了一跳,谁知就是宝二爷!赶忙迎着,打个千儿说道 :“请爷的安。”梦玉低下头去一看,问道 :“你是谁?
  怎么好面熟!倒像在那儿见过。”包勇道 :“小的叫包勇,原 先伺候过二爷。”梦玉道 :“那个二爷?”包勇才知道他不是 宝玉,因说道 :“在荣国府贾老爷家伺候过宝二爷。”梦玉摇 头道 :“你很像在过我家。”周惠道 :“柳少爷出来接大爷呢。”梦玉掉过头来看见柳绪,将他上下一看,赶忙拉着说道:
  “大哥,我同你是那里一别,直到如今?”柳绪也将梦玉细 看一会,说道 :“实在会过,一时再想不起。”说着同进舱来。 走到中舱,家人们早已铺下垫子,梦玉跪着敬了酒饭,拜了四拜。柳绪跪着回礼,起身另又拜谢。梦玉道 :“进去拜见太太, 咱们再说。”柳绪陪进官舱。
  柳太太见梦玉头带束发紫金冠,身穿月白铁线纱袍,颈上带着个八宝赤金圈,胸前挂着个羊脂玉碟子大的福寿连绵锁,腰紧着大红如意连环绦,两绺打金结子的大红回龙须直拖在脚面上,脚下登着双粉底乌靴,生得面如冠玉,目秀眉清,同柳绪一样的丰姿,觉得面目之间另有一种妩媚。梦玉见柳太太,赶忙恭身见礼,至诚跪拜,忙的柳太太赶着回礼。梦玉问道:
  “还有位大嫂子呢?想在房舱里,也得拜见。”说着,往里就 走。玉友听见,赶忙走了出来,瞧见梦玉活像贾府的宝玉,中大为惊异。走上前,三人同拜一回,彼此坐下。小丫头过来磕头。
  梦玉回道 :“太太是回到那儿去?”柳太太道 :“伴先夫子灵柩回粤。前在京城素闻公子英姿聪俊,翩翩云鹤,今幸相逢,深慰渴念。”梦玉恭身答道 :“侄儿愚拙不才,荷蒙奖 誉。刻下与柳哥觌面相逢,如见旧雨,此三生之订,定有前因。
  不知太太在此处尚有几时耽搁?”柳太太笑道 :“小儿蠢陋, 过承相契。我此间并无耽搁,就要开行。”梦玉道 :“才幸相 逢,何忍就别?三生之缘,谁知如此浅薄!”说毕,不觉掩面而哭。
  柳绪夫妻瞧见梦玉,触起贾府的情分,想起琏二哥同宝钗、珍珠两姐姐的那番恩义,临别时那一种的离恨,无限伤心,也止不住纷纷流泪。三个人各有心事,各人哭的悲切伤感。只有柳太太因路已走了一半,心中颇觉欢喜,毫无可悲之处。看他们尽着对哭,甚是可笑,再三劝慰。三人哭毕,梦玉道 :“柳 哥之母,即我之母,岂有天赐相逢就忍远别!求太太暂留数日,尚有商酌。”柳太太正要回答,只见包勇进来回道 :“祝大爷 送的两席,一桌上供,那一桌还晒在船头上。天气炎热。请太太示下。”柳太太道 :“真个我倒忘了,也没有谢谢大爷。你 备一席就罢了,何必又送两席?”梦玉道 :“这又算个什么。” 对包勇道 :“供的那一席赏了你去吃罢。将那一席交给我的 家人,叫咱们厨子收拾,送过船来,我在这儿陪太太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