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那伏士仁若知时务,佳期在迩,且在家静坐,略等几天,明媒正娶,何等的风光?怎奈他被情欲所迷,不知自敛,还是夜夜到毛家与如花相会。这日也是合当有事,那毛家东隔房住着个监生,姓尤名光,表字润华。生的黄白面皮,大眼高颧,机变诡诈。年方二十五岁,丧妻未娶,把些祖业花荡殆尽,独自一人,常在赌搏场内为家,风月窝中过活。这日耍了一日一夜的钱,五更回家。刚走至毛家后门外,只听里面有笑声,似两个人说话。尤监生留心,就蹲在自家门墙里边望西观看。只听开门声响。影影走出两个人来,好似一男一女。一个说:“我怪害怕的,你送送我。”一个说:“害怕就别来,你快去罢,天眼看着就亮咧,有人撞见不是玩的。”两三步跑进去了。那一个望庙后而去。尤监生就看在眼内。

    腹中暗暗自打算,猜透机关八九分。“此事不必胡参想,定是如花小贱人。那丫头流
  盼自怜能作态,丢眉撇眼暗含春。一定是香惹游蜂贪卖俏,幽情密约在花阴。方才可惜
  未听准,不知来者是何人。我明日何不在此将他等,暗中观看细留神。若还拿住丫头短,
  讹他些财宝与金银。其中还有便宜处,这个机缘真可心。”尤光越想心越喜,得意洋洋走
  进门。不多一时天大亮,这一日躺在家中不动身。吃足睡觉把精神养,看看天色又黄昏。
  磨了把尖刀藏胁下,四更以后出了门。溜至毛家后门外,斜隐身形墙下蹲。只听得金鸡
  三唱交五鼓,他这里两眼睁睁看的真。鸦雀无声多寂寞,监生焦灼自沉吟:“莫非今夜不
  来会,枉费区区一夜心。”尤光正在胡思想,只听得一声响亮开了门。

监生连忙闪目观看,只见还是两个人,拉拉扯扯,走将出来。一个说:“好姐姐,送我过庙去罢!”一个说:“汉子家不羞,倒叫我送!”那一个不松手拉着,二人走过土地庙后。

  尤光低低咳嗽一声,使女连忙跑回来,就要进去。尤光拦门挡住,低声喝道:“你们作的好事!”丫环吓的战作一团,听的是尤光的声音,遂央告道:“尤大爷,不要高声!我们恩有重报,义不敢忘。”监生把他拉进门来,回手问说:“我饶你,须要实言你们私会之人是谁。”丫环说:“不是外人,就是我们未过门的姑爷伏相公。”这般如此,说了一遍。尤光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先奸后娶,咱们如今是官罢,是私休呢?”蝴蝶说:“但凭大叔怎么吩咐。”尤光说:“要官罢,就此去见你家员外说说,叫大伙儿都知道知道;私休呢,好领我去见你家姑娘,我和他说话。”丫环无法,只得应允。尤光不松手揪着他,二人来至楼上。

  如花在帐内躺着,问道:“你怎么才回来?送出伏相公去了?”尤光把帐子一掀,猛然说道:“伏相公可到送出去了,只是又引个尤相公回来。”如花吃了一惊,翻身坐起,说:“呀,你是何人?跑到我楼上来了!”

    毛如花复又抬头观仔细,认的是隔房尤监生。壮着胆子声断喝:“狂徒胆大了不成!
  夤夜入宅该何罪?非奸即盗律条明!唤叫人来拿住你,送到当官问典刑。快些下楼饶你去,
  少若迟挨我不容。”如花还要往下讲,尤光冷笑两三声。凑至床前叫毛氏:“贱人少要假
  撇清!勾引伏家狂荡子,先奸后娶把人蒙。今朝被我亲拿住,丫头亲口已招承。好意前来
  将你劝,恶口伤人礼不通。似你这无耻无羞淫乱婢,留在人间待怎生?尤某学个古侠客,
  今朝打个抱不平。先杀贱婢出出气,明日再找奸夫把帐清。”他这里,伸眉怒目一回手,
  从腰中拔下纯钢二尺锋。望着那蝴蝶如花只一恍,主仆俩魄散魂飞胆战惊。怕死贪生无
  可奈,双双跪叩吐悲声。哀告:“开恩饶不死,贱妾知情定补情。且凭尊意欲那个,奴自
  有珠宝金银谢相公。”尤光说:“既然如此咱好讲,我今有三事说来你可从?头一件,与我
  金银三百两,想短分毫也不中;第二件,给张犯奸求恕字,把你们所作情由尽写明;第
  三件,小生已入桃源路,莫使襄王梦作空。就是这么三件事,愿与不愿早些哼。”尤光不
  住连声问,怕死的如花只得应。这正是:茫茫孽海无边岸,循环至理在其中。此回节目
  全表过,再把伏生明一明。

  且说伏准自那日五更从毛家出来,刚至庙后,听得有人咳嗽之声,忙忙走回家中。只为娶期已近,怕露了马脚,也就不敢去了。弹指间到了五月十八日,毛家结彩悬花,门前车马如市,贺客如云,灯笼火把,彩轿细乐,吹吹打打,娶女婿。伏准头带软翅乌纱,金花插鬓,身穿大红圆领,金带横腰,足登粉底皂靴,肩头十字披红,打扮的风流济楚。拜辞姑母,坐上大轿。迎娶诸客,车马围随,不多时来至毛家门外。员外与众亲友把新郎迎进画堂,天井设摆香烛喜纸,奏起乐来。红毡铺地,女眷、丫环搀出新人,头带五凤金冠,身穿大红通袖,宫裙绣带,锦袱蒙头,怀抱宝瓶,与伏生并肩而站。傧相赞礼,拜了天地、祖先、岳父、岳母,然后夫妻交拜,依翠偎红,共入洞房。一对新人,牵丝坐帐,合卺交杯,不必细表。前庭员外、安人款待男女诸亲。喜筵已毕,亲友散去。

  到了八朝,毛家令人来请亲家太太赴筵受礼。伏夫人盛妆宫服,坐一顶大轿,任婆、蜂儿与两个雇工妇都坐太平车儿,到了毛家。新亲见面,迎入画堂。丫环铺下拜毡,小两口儿叩拜行礼。伏夫人见新人果然貌美,心中到也欢喜。当下喜筵已毕,天晚回家,与蜂儿、任婆灯下闲谈。婆子说:“今日大喜事,夫人何故不大欢喜?”夫人说:“哎,你还不知我的心事么?我都是为什么来着?原图娶个媳妇来家,会会亲友,膝下承欢,他偏要倒娶女婿,到占了男家的上风。他那里风光热闹,我这里冷冷清清。”任婆说:“这也算不上占咱们的上风,仍是他家闺女给了咱们的相公。到了满月,他得早早送了来。虽说是一对一月,到了这里,由着太太作主,多留他住几天,他敢硬去不成?大家小户作媳妇儿道理,谁家不懂?你老要有个三灾八难,他爹妈就抬到床上,也得在这里守着婆婆。”夫人见说道:“罢呀,罢呀!你还未听亲家太太望我说的话呢!好不受听!”任婆说:“说什么来着?”蜂儿接言:“等我告诉告诉你。说他家姑娘自幼儿怎么姣生惯养,怎样要一奉十。怎样气性,大气的哈一口就气病了,几天不吃饭。身子极其姣嫩,一点凉热也见不的,冬天红炉暖阁,不出绣房,还往往凉着伤风咳嗽,常吃人参汤、茯苓糕,保养得才好。夏天出房走动,都是一个丫头打着伞,一个丫头用扇扇着,才走几步儿。针指女工,描鸾绣凤,无般不会,就只是多作几针儿,脑袋就疼起来。不如意的东西,强吃一星星儿,恶心七八天,不然就吐了。说这话头儿,好听不好听?”夫人说:“不但言语不像,那一派势力,显才卖富的样子,讨厌极了!”任婆说:“罢,说来够受,不是我说,空有几个臭铜钱,行事更刻吝。这件大事,我跑了回子腿,可可惜惜赏了二两八九银子,连个花红手帕也无有。”蜂儿说:“今日与我那三两银子赏封儿,只好有二两六七钱重。两方粗绫子手帕,一口气儿吹到天上去!”

  夫人说:“我这件心事算完了。好歹去罢!只求媳妇知道好歹,我就念佛了。”任婆说:“看人头儿也罢了,就不知心地儿如何。”蜂儿说:“依我看来,算不了出众的人材,也不过仗着点子脂粉妆饰,浓艳鲜明,多显几分好看。若听大相公口说,赶上咱们小姐的品貌了。依我看来,天上地下之分。小姐的容貌是越看越俊,肌肤颜色是自来的红白,手足身段儿无般不衬,眉目转盼,光彩照人,前影后影,一团的洒落,言谈清脆,举止安详,意态神情,令人可畏。新人与他若站在一处,小姐是自然而然,新人却有许多的做作。”任婆说:“小姐那日是假妆来的,可像个爷儿们哪?”蜂儿说:“可惜你没看见,穿着那个衣服,带着那个帽子,活托儿一位武相公!夫人与我们一点儿也看不出,后来说出来才知道了。那位姑奶奶又不打我,又不骂我,不知为什么,见了他我就怪怕的。”夫人说:“你这丫头到有眼力,细细想起来,新人何曾如小姐万分之一?依那冤家夸起来好像个绝色,不管高低,一心要结这头亲事。想着前年老任你提城中安举人的妹子,那女孩儿我看见过,比今日的新人还强些儿。依我也就作了,他嫌人家眼睛不活动,一定不作。”蜂儿说:“我看新人的眼睛好像喝醉了的样子,好看出在那里?”夫人说:“毛家这女子不知怎么合了他的适,心甜意甜,一定要作。”任婆笑道:“这也是一定的姻缘,各是前世前因带来的缘分。

    常言说:缘分不在容颜上,情人眼内出西施。既然他小夫妻合美就算好,免的太太
  费操持。”夫人说:“生米已经成熟饭,也不过由天听命与随时。”说话之间天色晚,大家
  归寝且安息。自此后,家内无人觉冷落,伏夫人口内不言心内急。只盼早到一个月,好
  会儿子与儿媳。逼真是无事偏觉光阴快,终日家闷闷沉沉无意思。早命人收拾兰室设床
  帐,预备着子妇来家好住居。刚刚的盼至六月十八日,早早的吩咐厨下备酒席。密煮梅
  汤甜水水,沉李浮瓜果共梨。上品高茶葡萄酒,生凉解暑定神思。这夫人,张张罗罗诸
  事妥,单等着子妇归家把早饭吃。坐在廊下春登上,呆呆盼望等儿子。只见劳勤朝里走,
  带着那管家毛显进门来。向前相见忙施礼,礼毕平身把话提:“员外安人差小的,有一言
  特禀亲家太太知:小姐昨朝中了暑,至今只是嚷头迷。又搭着三伏盛暑难行走,也只好
  暂且服药与将息。不久立秋天气爽,再送我姑娘到这里。特命小人来送信,望太太且自
  从容待几时。”夫人听毕一夕话,心中不悦把头低。一团高兴如水解,不由万转与千思。
  任婆正在旁边站,顺口答言说:“也使的。大娘子既然身不爽,少来几日也不迟。初三就
  是立秋节,算来不过数天馀。等我明日瞧瞧去,太太不须烦闷与着急。”蜂儿擞嘴把任婆
  看,伏夫人勉强开口把话提。

不知伏夫人说些什么,且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四十四回 假婆媳一场勃谿 小夫妻两般情意

  且说伏夫人闻毛显说他家姑娘有病,且不能来,不由心中纳闷,沉吟了一回说:“你姑娘既然有恙,你回去多多拜上亲家太太,等立了秋,媳妇好了,就送他们小两口儿来罢,别叫我又等空了。”毛显答应而去。到了次日,打点了盒子,叫任婆去看媳妇,心中着实挂念。眼巴巴盼至立秋,还不见送来。

  到了七月初八日申牌时候,正在房中呆坐,只听人语喧哗,蜂儿跑进来说:“大相公、新娘子来了!”一言未毕,伏生走进房中,向前请安问好。伏氏满心甚喜,又听环佩乱响,一阵香风,仆妇掀起帘栊,丫环搀扶新人,走进房来。华妆艳服,珠翠盈头,花枝姣颤,站立不稳。毛显的女人谢氏向前铺下拜毡,新人要行拜见之礼。夫人说:“媳妇且慢,等先拜了六神祖先,再行家庭之礼。”遂亲带他夫妻叩拜了家宅与高、伏两家的神主,然后回房。那如花只累的桃腮红晕,姣喘不停。夫人说:“媳妇新病初起,不便劳乏,拜我的礼免了罢!”如花闻言,搭上双袖,向上拜了两拜,回身就坐在北边床上。一只手用罗帕握着嘴,一只手扶在床栏杆上,低着头摆弄裙带。丫环蝴蝶用扇儿与他慢慢的扇凉。夫人看了,觉着有些不顺,才一进门,怎好说他?只见谢氏向前说:“我们太太打发小的两口子来伏侍姑爷,亲家太太吩咐一声那屋里住,好安排行李。”夫人向任婆说:“你们把郑昆那屋里打扫打扫,叫他两口住罢。”任婆领着谢氏去了。

  当下雇工、妇人放上桌儿,摆上晚膳。只因新妇初归,夫人命厨下盛设款待新人。夫人当中,伏生、新妇下面设坐,蜂儿斟上酒来。伏生起身与夫人奉了一杯,如花含羞低着头儿下视,伏生与她送目,她也看不见。伏生只得说一声:“娘子起来,与太太递酒。”如花少不的站起来与夫人递了一杯,回身坐下,拿起筯子,这碗里挟起来看一看放下,那盘子里取一块皱皱眉也是不吃,挑来挑去,拣了豆子大一点儿合适的东西,慢嚼细咽。把饭拨去了多一半,叫蝴蝶儿用茶泡了,就着小菜儿里的咸姜吃了几口,就放下不吃了。也不管别的闲帐,走向北边床上,斜倚香躯,坐着去了。蜂儿站在一旁,看看夫人,又看看伏准,又看看新娘子。吃毕晚饭。天色将黑。伏生说:“今日我乏的很,我们在那屋住?早些歇息才好。”夫人说:“后边兰房早已令人收拾停妥。”伏准起身后边去了。蝴蝶搀着如花也就跟着过去了。夫人见这光景,满心里不自在,不好出口。

  到了次日,夫人起来梳洗已毕,多时不见新人出房。直到吃饭的时候,方才过来,也不问安,也不奉茶,多少吃点儿,爱坐时多坐一坐,不爱坐就往后边去了。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夫人有些忍耐不住。这日早饭之后,伏准有事出门去了。见她吃完了饭又要走,夫人意欲教训她儿句,含笑开言说:“媳妇回来,和你说话。”如花转身回来,对面坐下,问道:“有什么话说?”

    伏夫人勉强含春叫媳妇:“我看你为人伶俐甚聪明。若论理你到这里能几日,有些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