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毕回身转,猛抬头,从外来了一位美姑娘。则见他满头金珠银首饰,大桃垂腰二尺长。
  身穿着锦绣花衣飞五彩,湘裙百褶戏鸳鸯。玉腕拿把檀香扇,画的是张生跳过粉皮墙。
  俏笑轻盈说好热,金镯四个响叮当。金莲窄小难移步,一对丫环站两旁。正与狂生离不
  远,只闻得阵阵扑人脂粉香。狂生一见直了眼,睁圆二目看端详。只见他走至殿内当中
  站,使女连忙替上香。他那里花枝招展深深拜,嫩语娇声叫药王:“保佑弟子身无病,岁
  岁年年叩法堂。”使女连忙搀扶起,猛瞧见五百年前冤孽郎。他二人,欢喜冤家初见面,
  由不得灵犀一点两牵肠。

俗语说的好:风月子弟、及时裙钗,比乾柴近烈火。两情四目,不必细表。正在留恋之际,只见一个胖大老翁,年约五旬之外,身穿宝蓝色夹纱道袍,鱼白单纱衬衣,凉巾朱履,员外打扮,走进殿中。看着女子说:“姑娘烧了香怎么还不看戏去?这是整本的《绣鞋记》,热闹的很哪!”女子说:“车上怪热的,这里还凉快些儿。”老者说:“要看也是你,不看也是你,少时可就要歇台了。”女子使性儿道:“我偏不去,歇了台罢!”老者笑道:“不去也罢去也罢,我先看去。”说毕,回身去了。又迟了一回,这其间他二人的形景也无工夫说他,只见又来了一个家丁,说:“员外叫请小姐上车,少时歇了台,人乱就难走了。”女子被催不过,只得转身移步。把一双秋波看着伏准,笑了一笑,用扇儿遮了粉面,丫环搀扶,一步一步走出殿外。这就叫做意索情绳,把个狂生不用绳绑,一直牵到戏台底下去了。

  那女子上了车儿,车门上挂着帘,两边纱窗看的明白。伏生站在近处,两个人动了麻衣神相,彼此仔仔细细对看了一回。不多时歇了台,人都散动,那员外车在前,女子车儿在后,望东南上赶去。

    伏士仁心中不舍随车赶,紧紧而行后面跟。那管烈日天炎热,只走的气喘吁吁汗满
  身。暗暗自己叫:“伏准,可恨当初错认人!梦鸾虽然容貌美,全无情趣似瘟神。花木瓜
  儿空好看,枉叫区区黄尽心。怎么似这位多矫知好歹,怜才爱貌喜斯文。一见留情芳意
  许,这般才是美佳人。但愿冤家未受聘,我必要央媒搬娶这钗裙。我们俩郎才女貌真佳
  偶,你恩我爱到终身。可笑那无福的丫头梦鸾女,这样才郎他不亲。抛家失业如逃难,
  飘流去作外丧魂。这而今我也奇遇多娇女,不久成就美良姻。有朝一旦重相见,也叫你
  见一见这对才子与佳人。”这狂生胡思乱想跟车后,紧走急行脚步勤。一气跑了七八里,
  合和堡不远面前存。车儿赶进西门去,伏准答应后面跟。进了堡门一箭远,一座宅舍在
  大街心。高楼瓦舍多齐整,白粉墙高黑大门。两轮车儿朝里赶,那女子,隔着纱窗把手
  伸。望着伏准朝北指,秋波送媚面含春。狂生会意将头点,满面含春笑吟吟。只见那迎
  面来了两个人。

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幼童,也是从庙上回来,小童手内提着一串角黍、一把香草,刚要望对门内走,伏生向前打了一躬:“请问老丈,这一家姓甚名谁?是个什么人家?”老者还礼道:“相公问这一家么?是个刚下锅的。”伏生道:“怎么讲?”老者道:“才煮么。姓毛,祖上买卖出身,绸缎大贾,到了毛二这一辈子上,发了大财,他又会百般取利,这几年陡然大富,买卖也不作,在家充员外了。”伏生道:“他家几口人?”老者道:“美中不足,无有令郎,只有一个丫头,惯了个……”刚说至此,那小童拉着老者说:“爷爷走波,走波!”遂往对门去了。

  伏生顺着西墙往北走了一箭多远,绕至毛家宅后,只见偏东有个小角门,关着未开,里边树木森森,花香馥馥。伏生在墙外走来走去,忽听娇声袅娜,咳嗽了一声,伏生抬头一看,只见楼窗高起,那女子站在窗下,探着身子正望下看。狂生一见,欢喜非常,连忙转身,向上深深作了一揖。女子斜抄双袖,还了一福,把手中的扇子笑吟吟望狂生丢了下来。伏生急忙扯起衣衿来接,偏偏掉在头上,溜在地下。忙忙拾起,捧在手中,用口吹那扇上的土,连忙打躬致谢。女子见了,把那一双衫袖掩在口上,笑个不住,回身躲向一边去了。

  狂生正在着迷,只听角门开放,走出一个丫环来,这也是庙上见过面的,走至面前,说:“借问相公一声,我们小姐一把扇子失手坠於楼下,相公若是拣着,乞赐见还。”伏准道:“小生可倒拣着一把扇儿,只是这样贵重之物,怎肯轻易奉还?”丫环说:“一柄纸扇能值几何,有什么贵处?”伏生说:“物虽不贵,出自天仙之手,就是万两黄金也换不了去。若要归赵,除非天仙亲来取讨,许我个谢意,方肯奉还。”丫环笑道:“既然讨谢,须说个名姓,我好替你回复,不然看你拐了去。”伏生笑道:“小生就死也是不离此地的。若问姓名,正要相告,小生姓伏,名准,表字士仁,去世丹徒县令乃仡是先祖,镇国王高千岁的夫人是我的嫡亲姑母。小生前岁入泮,今年虚度二十,只为胸怀大志,欲觅才貌佳人,不肯草草就婚,所以未曾成室。再要说了生日时辰,便是《西厢记》上的套话,惹的小娘嫌烦。只此数言,替小生转达便了。”使女听毕,含笑而去。去不多时,回来说道:“我家小姐说,扇虽不贵,乃闺门之物,不敢轻弃。相公既然索谢,好歹晚间送来,我家小姐一定面谢。千万不要失信。”说毕,关门而去。

  伏生听了,只喜得魂飞千里。看了看路北有座土地小庙,遂踱了进去,坐了一回。看看天晚,四顾无人,风声渐响。伏生有些发怔,壮着胆子,走出庙来。蹲至毛家后墙,角门以外,轻轻叩了两下,只听里面低声问道:“是谁?”伏生答道:“送扇子的来了,小娘子开门罢!”丫环把门开放,伏生连忙一步跨进门来。丫环将门闭上,引路来至楼下,说:“你且在此,少时等我回了姑娘,再来奉请。”伏生只得站住。丫环上去,回来说:“姑娘有请。”狂生此时恍疑身入瑶池,梦游巫峡,整衣进步,丫环掀起竹帘,狂生走入楼房。只见那女子改了便妆,一盘青丝细发,挽了个懒仙髻,头顶正面一丈青上穿着一朵鲜花,松绿百蝶夹纱衫子,鸭蛋软罗汗挂,高挽着鹅黄袖口,露出一双玉腕,十指春葱,带一对翡翠龙头镯子,珊瑚戒指,下身穿着石榴红洋绉裤,鱼白色裤腿,织金带子,衬一双元青时样花鞋,尖尖瘦瘦,站在灯后,遮遮掩掩,假媚倦羞。

    这狂生到此疑为身入梦,马跃猿驰意不同。不暇观看楼中物,望着他连连施礼就打
  躬。女子起身还万福,低声让坐面通红。将身影在灯光后,吩咐蝴蝶看茶羹。伏士仁告
  坐接茶含笑饮,躬身控背叫芳卿:“惭愧小生多愚昧,三生有幸会娇容。多蒙小姐垂青眼,
  小生斗胆入蓬瀛。”狂生之言还未尽,女子开言叫相公:“奴家此举非无耻,听我把肺腑
  衷情说个明。奴的爹娘只有奴一个,并无四弟与三兄。欲选才郎托后事,好把家财万贯
  擎。终日瓜里挑瓜花了眼,渔阳择遍少乘龙。今朝有幸逢君子,奴的这一双拙眼认英雄。
  敢比文君识司马,相公将来定是个状元红。只为终身关系大,因此上含羞相约定姻盟。
  如若不嫌奴颜丑,愿托终身与相公。休笑妾身无廉耻,似那些三贞九烈我尽明。今朝为
  订百年好,莫把我看作墙花路柳同。”伏生听毕心欢喜,满面含春把小姐称:“既承俯就
  不嫌弃,我明日就命冰人系赤绳。就只怕令尊令堂多挑拣,好事多磨有变更。”女子回言
  说:“无碍,若要烦媒事管成。”伏生点首说:“从命,还不曾领教贵字与芳名。”女子见
  问腮含笑,燕语莺声叫相公。

说:“奴姓毛,小字如花。”伏生点头道:“果不愧如花之貌。”如花连忙说:“过奖!”,又道:“话已说完,相公请便,妾身明日静候好音便了。”伏生说:“小生耽惊冒险,好容易来至绣阁,得睹芳颜,怎么放我出去?此时天将二鼓,堡门已闭,叫我何处安身?小生素来胆小,小姐可怜,床下楼板上岂无一席之地?容我存站一夜,恩同再造。”说着,站起走至如花面前,咕咚跪倒,不住的哀告。蝴蝶儿笑道:“相公既胆小,就不该擅入闺门,作这大胆之事。”伏生说:“为着知音美人,就是万死也是不辞。”如花沉吟了一回,说:“罢了,看相公这等忠诚,妾非草木,何敢自爱?但终身事大,必须对天明誓,海誓山盟,奴家方信郎君的真心。”伏准大喜,道:“小生正有此意。”当下帘栊高卷,宝鼎焚香,二人跪在一处,对着星光,伏生说:“星夜诸神在上,弟子伏准,今生若负毛氏,伏准要横死外边,不得善终!”如花说:“弟子如花,终身托付伏姓,愿为百年伉俪,如若异心,日后千刀碎体!”誓毕平身。如花说:“蝴蝶,今日之事就是你一人知晓,你也起个誓儿,明明心,日后我劝相公收你作个小星,与我一同侍奉才郎,岂不是好?”蝴蝶儿笑嘻嘻的说:“这个现成。”至香案前跪倒说:“天上管闲事的神仙听真:今日才子佳人,星月定盟,我若走漏风声,准备着屁股上挨一顿好打!”说着,叩头站起。伏生、毛氏一齐笑了。未知如何,且听下回便知。






[楼] ...*
对【楼】说:

此书,我于年通篇看过,家中藏书。楼主转载于此,甚好。

青岛,能逆睹也,致谢。


第四十三、四十四回


  卷九

  第四十三回 犬吠花村常使我提心吊胆 凤随萧史不劳你夜去明来

  且说毛氏如花勾引狂生伏准,后楼私会,掩门就寝。

    这正是狂生荡女行苟且,信口胡言欺上天。只顾此时情似火,海誓山盟任意谈。那
  知日后循环到,如影随形箭一般。风流孽海无边岸,一入其中退步难。花刀柳剑能追命,
  纵死黄泉无怨言。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个愚夫妇女怜。暂搁后话且休论,伏士仁这番际
  遇似登仙。那蝴蝶五更送出后门外,狂生独自转家园。正遇劳勤门外望,看见他满面春
  风甚喜欢。叫声:“大爷累杀我,昨日找了个搅海与翻天。只当相公先回转,你到底昨夜
  存身在那边?”伏生见问心得意,已往情由并不瞒。劳勤咂嘴说:“大喜,贺相公到底得
  了位玉天仙。”伏生用扇头上打,说:“狗材心知要紧言。”说毕走至上房内,夫人一见问
  根源:“昨日你望何处去?使我家中心内悬。”伏生说:“周世兄约我他家去小饮,就在前
  边书舍眠。提起孩儿婚姻事,他说是有位姑娘性情贤。住在东南合和堡,离此不远是家
  园。与兄年貌多相称,堪可匹配结良缘。”夫人闻言心欢喜,开言启齿问根源。

说:“但不知此女是个什么人家?”伏准说:“绸缎大贾,人称员外。”夫人说:“咱们王侯门第,与一个商贾结亲,不大雅相。”伏准说:“这有何妨?只要挑个好女子就是了。”夫人扭他不过,只得依允,就命任婆去说。

  婆子到了合和堡毛家,见了毛员外与安人,夸奖伏生许多好处,说他是宦门公子,又是秀才,如今又在他姑母镇国府内承嗣,家私怎样富贵,门第怎样荣耀,人品怎样俊美,性格怎样聪明,脾气怎样柔和,说了个千好万好。毛安人说:“富贵家资我到全不稀罕,既是个好孩子,我倒愿意。但只一件,我们老夫妻只有这一位姑娘,要招个好女婿养老送终,怎肯聘他出去?你回去向高太太说,若愿意赘在我家,等我们择个吉日,相相女婿,中了我的意就算定了。财礼聘金,全然不要。”婆子答应,回至麒麟庄,见了伏夫人,把毛家的话说了一遍。伏夫人说:“这如何使得?我为的是娶个媳妇在膝下侍奉,若赘在他那里,媳妇儿使不成,倒把个儿子拐了去!”婆子说:“他那里也是无儿,偌大的家产,一个女儿,舍不得聘他出来,要招女婿养老。”夫人说:“谁图他那家财?你明日再去,向他说过门之后,七八里的路儿也不算远,我叫他小两口儿勤去看望亲家。百年之后,叫他女婿穿孝发送他老夫妻黄金入土。这个好不好?”婆子说:“这个很尽情理。”当下别了夫人。

  次日,婆子早饭后去了,回来说:“不中用,他那里也是这个话,不图家财,只要女儿、女婿长在膝下才称心。”夫人说:“不中用罢,那个求他家公主呢?”伏生焦灼起来,说:“是不是又闹黄了?实对你老说罢,这女子我在药王庙亲眼看见过了,甚合我意。若是说不成时,我这一辈子也不要老婆了!想原先那件事,你老要主意得定,也成就多时了,弄了个半途而废!如今刚刚的访着一位美人,老太太又不愿意。”任婆说:“大相公也不用着急,等我想个两全其美的方儿,再向他说说去,管保有准。”夫人说:“他再要不允呢?等我与他磕头去?”伏生笑推着伏氏的肩头说:“老祖宗别洒松香咧!等着使好媳妇儿吧。”伏夫人也忍不住笑了。

  当下任婆又到了毛家,见了员外、安人说:“老婢昨日见高夫人,就把安人的衷情细表。高夫人说,无儿靠女,情理必然。但我这里也是无子,才过了侄儿,若赘在那里,我这里膝下无人;娶在我家,他那里寂寞。何不两便而行,在我这里住一个月,在他那里住一个月,叫他小两口儿来回跑着,又热闹,又新鲜。我先死了,叫他小夫妻归在那里去,亲家要先死了,就归到这里来。三姓的香烟祭祀,都是他一人承继。这主意,员外、安人想可倒很好?”员外听了,到有允意,安人还是不大如心。正在犹疑,只见一个丫环走来说:“姑娘请太太说话。”安人起身去了。任婆向员外说:“只因这对姻缘,郎才女貌,百分相称,老婢子才肯不辞辛苦,来回跑腿。老员外乃一家之主,何不说句慷慨话儿,也就定了。”员外点头,口内哼哼说:“太太来了,大家商议。”安人去了一回,转身回来坐下,说:“任妈妈你回去向高太太说,亲我算允了,就是你说好,我也不相女婿了。只是还有一句话,我可要倒娶姑爷,先在我这里住一个月,然后再送姑爷、姑娘同去住一个月,我再接了来。一来我们这些年也无红白字儿,亲友又多,应酬过好几百银子去了,我们打算着作个八朝,庆贺庆贺佳婿,收收分资,趁着我们老俩口子便也风光风光。你说去罢。高太太要不愿意,你明日也不用来了。”任婆答应,告辞了员外、安人,又回镇国府内见了伏夫人、伏准,说了一遍。夫人扭不过侄儿,只得依允。五月初六日过了红定,毛家择了十八日娶女婿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