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公子和衣躺下,登时沉沉睡去。二尼斜躺了一回,慢慢下地,把公子轻轻抬起,将被褥行李抽将出来,又把自己的道袍也收起了几件,这才上炕假寐。公子为何今日睡的这样沉稳?有个原故,不说不知。这两个女尼是最不作好事的,他那粳米糕儿是用酒浸米,九泡九晒,然后磨面合糖作糕,甜美异常,人若吃上几块,其力就如饮了几斤醇酒的一般,不知不觉,烂醉如泥。公子那知这般诡计;到了东方大亮,酒力方散,渐渐醒来,只觉身上冰凉。睁眼一看,自己躺在光炕,行李全然不见,房门大开,就知被盗。吃一大惊,翻身扒起,连叫:“二位师父不好了!”二尼假作惊醒之状,扒起说:“怎么样了?”公子说:“房门大开,我的行李被褥都不见了!”似空大惊道:“想是被贼偷去?”非空回头一看,道:“哎哟不好了!我的道袍也没有了!”似空东抓西抓道:“我的衬衣呢?也是贼偷了去,这可好,可好!”非空说:“你抱怨谁?都是你爱修好,招个人来投宿,马咧,行李咧,扎了贼的眼,连咱们都照顾了去了!”似空说:“咱们庙中从来无有这一遭哇!”非空说:“你自己说说,是你各自招的悔气不是?”又一面拿根棍子打着狗骂道:“你这白吃食的好牲口,没事会瞎绑绑,有了贼你就不管了,叫人家收拾了个精乾,要你这东西作什么?等明日郁老六来了,我叫他宰了你大家吃肉!”两个尼姑你一言我一语,连声抱怨。

    这公子一旁听着心焦躁,腹中阵阵乱如麻。“从未睡的这样死,今朝却是为什么?运
  败时衰已至此,到处惊险闹夹杂。雁门还有两月路,不久的严冬把朔风刮。行装路费全
  失去,怎生耐冷走天涯?想是小生该命尽,才有这丧门白虎把头押。”公子正在为难处,
  只听那二尼不住语声哗。似空说:“算我慈悲生祸害,好心反种祸根牙。”非空说:“姑娘
  到底拿主意,我们这草地荒庵也当不了家。”似空说:“事已至此也讲不起,少不得弄点
  子菜饭大家抓。”非空说:“权当咱们活倒运,遇见亲娘前世的妈。姑祖宗坐着罢等我们
  去弄饭,吃饱了早离门把小脚儿发。”一阵抡风下了地,怨声叹气把锅刮。公子一见实难
  受,好似钢刀把肺扎。又是着急又是惭,强把心中气恼压。翻身走至堂屋内,眼望尼僧
  把话答。

说:“二位师父呢,昨朝为何,今日报怨,难道我愿失盗不成?二位的高情容日必报,也不消费心弄饭,我就此告辞便了。”说毕,就要出门。二尼姑又转过色说:“姑娘休怪,我们这出家人,奉佛念经,走千家穿万户,不是好容易化来的衣食,白白的失去,怎不叫我们心疼?说是那么说,姑娘焉有不吃饭就走的?再者你也无了盘费,且坐一坐,吃点东西,商义个主意,弄点盘缠,再走不迟。”公子说:“我今一无所有,只剩身上的衣服,商量个甚么?”非空说:“依我说,人无了盘费,马也是饿着,莫如把他卖几两银子,一个单行人也将就够了,”似空说:“着,我也替他想到这里。”公子长叹道:“罢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好卖了他罢。但只一件,那马是我朋友一匹得意的龙驹,指望日后还要物归本主。”两个尼姑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太太作月子,这可是个新闻!我从未听见一个姑娘家也钻出朋友来了!”公子方觉失言,满面通红,低头不语。似空说:“龙驹儿也罢,凤驹也罢,既是好朋友的物件,到了这无可奈何的时候卖了他的,料也无妨。姑娘要卖时,我就替你去找主儿。”公子说:“这里可有人买?”似空说:“我们这前安镇上的大财主单员外的兄弟三少爷新近习武,学骑演射,正要好马乘坐。我到那里说说,他要中意,立刻就是银子到手。我先说下,要是卖了的时候,脚步钱、辛苦钱、中保钱一概不要,只求陪上我弟兄那两件猴儿皮就算姑娘有良心了。要不是因你丢的,也不肯望你要。”似空说:“本来没有穿的么,望姑娘布施布施罢!”公子说:“有了银子,自然酬谢。”当下二尼弄些斋饭大家吃了,非空望前安镇单员外家去了。

  你道这单员外是谁?就是那瞽目先生单守仁。自那年与哑叭结义,借那一锭黄金、两个元宝,营运起来,日增月盛,不数四年,陡成大户。良田百顷,米麦盈仓,骡马成群,猪羊满圈,使者家丁仆妇,人以员外称之。此时成郎已有十七八岁,娶了媳妇,都抱了头生儿。哑叭也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七岁,次子四岁,女儿尚在襁褓。双印已十四岁,多亏哑叭经心抚养,用意温存,但有个三灾八难,守在身旁,寸步不离,请医服药,许愿烧香,无所不至。长到六岁,聪明过人,品貌出众。上学攻书,过目不忘。他到底是将门之后,性爱习武,到十三四岁上,向二位哥哥言讲只要自武途求取功名。大员外就与他聘请明师,教演那十八般兵器。此时正自采买好马,恰遇非空来说,双印遂与两个哥哥说了,同方教师来至白衣庵观看,果是好马,就叫方教师估价。方教师道:“若论这匹马,足值一百多两,他如今手穷的时候,与他八九十两也就买了。”双印说:“物既值这些,人又在急难之时,不必乘人之危,屈他价值,就与他一百二十两罢。”当下二尼作保,请出公子,三面言明,兑了银子。双印谢了尼姑三两银子,家丁牵马与方教师,一同回去。可笑他郎舅对面不识。公子把那一小包二十两银子送与尼姑陪偿他衣价,二尼尚自嫌少,不住口的叨叨,说:“丢了三四件衣服,人马吃了两天,又与他跑腿作中,这几两银子够那一项,不说多布施一二,难道还拐着我们出家人的便宜走吗?”公子见他如此,又谢了几两,二尼方才住口。

  当下公子叩拜了佛像,别了尼僧,到前安镇上买了绵被,包了一个小包,背负而行。一日走不上三四十里,从秋走至冬至,方到雁门关外。只见一个荒草岭上有些贫民采樵,公子向前问道:“借问列位一声,这关的总帅老爷可是姓海么?”那樵子看了一看,说:“姑娘是那里来的?”公子说:“我乃江南人氏,海老爷就是舍亲,特来投奔。”樵子说:“姑娘来晚了,海老爷自两月前病故,灵柩都回京了。如今新总镇姓石,到任不过数天。”

    这公子听毕樵夫一夕话,犹如炮震似雷轰。半晌痴呆无一语,腹中暗暗叫苍穹:“念
  弟子平生未作欺心事,这般不幸主何情?平空无故遭人害,五松山眼看着残生涧内倾。不
  亏义重知心友,十个云龙也活不成。野青园中非郁氏,那一夜连我恩兄也受惊。昭文县
  不亏卫氏瑶仙女,此身早已入牢笼。柳林不遇黑壮士,定被那强人抢掠入山中。好容易
  入死出生来此地,偏遇着母舅归西扑了空。有心去投石总镇,他要是追问情由怎么应?
  自古人心难测度,怕的是吐露真情入火炕。这而今腰中剩了银几两,怎么营运过残冬?”
  公子越想无出路,一翻身坐在山坡草地中。看那些樵子拾柴担负起,日将沉西都进城。
  公子独自山坡坐,思前想后恸伤情。正自为难无主意,但只见两骑如飞快似风。一双番
  汉齐催马,自北而来走的凶。头带貂帽云护顶,飘飘狐尾衬红英,沿边此袄钉兽面。皮
  鞋带上挂金铃,马跑鸾铃声振耳,豹皮花靴足下登。又见他项短脖粗方海口,紫面虬髯
  大眼睛。看见公子勒住马,有语开言问一声。

要知来者何人,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怯书生权作番王女 浪荡子惊窥绝世姿

  却说公子正在山坡呆坐,自北来了两个番汉,看见公了勒马问道:“呔,那小蛮婆儿好大胆子!我们这里虎豹极多,你独自一个坐在这旷野荒郊等着喂老虎吗?”公子见他们来派虽凶,说的都是好话,遂站起身来,随口说道:“我是个病人,虎吃了也罢。”这一句说的对了景咧,也是公子合该机缘凑巧,那番人生性直率,朴实楞怔,这一句话不曾听准,只听了个“我会治病,虎见了也怕”,遂欢欢喜喜,跳下马来,一齐说:“姑娘果然会治病,这更好了!我们可敦身得重病,百方不效,北边无有良医,皇爷命我二人连夜进口,聘请高人与皇后治病。姑娘若治好了我们娘娘,王爷一喜,你的造化到了!”公子闻言,忽然想起:“我今尚有一粒金丹,何不随他前去?大料一定取效。治好了番后,借此存身,往后看机而动,再作道理。此时已至万难之日,把死付之度外,听天由命,闯一闯罢!”公子主意一定,遂向二人说道:“我有仙丹,保管手到病除。”番官大喜,便请公子上马,忙忙回五国来。

  只见围城四面都是牛皮帐房,一望连云,都是彼国的宗亲、文武官、奠长居住。毛袄番兵成群结队,演骑习射,往来不断。进得城来,也有三街六市,也有宫殿朝房,二奠长知会了看门的番官,回禀进去。不多时出来了两个番婆,把公子带至成德殿,拜见了北安王。北安王问了话,亲身带至洪吉刺后的寝宫。公子看了回洪后的气色,说了几句支吾套话,取出金丹,与洪后服下。不多时,其病如失。番王、番后十分欢喜,让坐献茶,盘问姓名来历。公子只得捏造虚言,只说乃民间之女,姓孟,因事被人谋害,逃走出来,飘流至此。洪后闻言,点头赞叹,遂向番王说道:“我看此女容貌端美,举止安详,心甚怜爱,他又无家可归,意欲收他作个义女,不知大王意下如何?”番王道:“咱们无个公主,寡人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可愿意么?”公子早已把那听天由命的主意打定,并不推辞,就拜认了父王、母后。番王大喜,封为合庆公主,命番婆、宫女后宫预备香汤,伺候贵人淋浴更衣。次日与皇后起病,又庆贺公主,大殿中设摆双喜宴,王侯宗亲、文武诸官都入朝与国母起病,庆贺公主。那北方的规矩不比中国,全无避忌,王爷、洪后、嫔妃、公主居中正坐,王位诸臣百官人等就在两边设宴,君臣欢呼痛饮。

    成德殿中排筵宴,君臣共庆喜欢连。北安洪后当中坐,两旁边王位宗亲铺地毡。捧
  盘的番汉来回走,大碗穿梭望上端。汤调五味盛金碗,肉似山积酒似泉。无非是熊白鹿
  脯牛羊肉,酥酪驼珍野味鲜。奶油番果花红染,米酒沾唇分外甜。八对番女筵前舞,鸾
  笙凤管配丝弦。君臣正在欢饮处,北安王手内擎杯左右观。但则见王后王妃新公主,太
  子宗亲文武官,饮酒听歌多喜色,推杯换盏笑盈颜。番王引起心中事,不由一阵好伤惨。
  玉液琼浆难下咽,美味珍馐懒怠餐。洪后一见开言问:“陛下因何不喜欢?”番王叹气呼
  贤后:“事逢对景惹人酸。你看这宗亲骨肉人人在,文武百官个个全。就是不见四御弟,
  孤与他手足分离这八年。他也是为国忘身遭罗网,只落的拘禁东京坐软监。我这里饮宴
  听歌多自在,他那里伶仃孤苦有谁怜。思量及此心如醉,如何叫朕意安然?”北安之言还
  未尽,但只见左边慢闪一番官。拜倒驾前呼:“我主,龙意愁休请万安。为臣不才献一计,
  保管殿下转回还。”番王闻言心内喜,带笑含春把话谈。

“丞相有什么妙策,能使四弟回国?”不花无敌口称千岁:“臣时常着细作打探中原事体,听得宋国首相病故,目今吕国材内阁用事,蒙蔽神宗,树党招权,贪财如命。趁此机会,正好用策,请我主多备金银、珠宝、玩器、美玉、珍裘,为臣扮作商人,暗暗进京,凭臣三寸不烂之舌,贿买吕国材,随机应变,必要救殿下回国,以安圣意。”北安王道:“卿既有忠心,寡人准奏,且候来春举行便了。”大太子耶律寿山也奏道:“臣闻宋家高廷赞已去,大料无人敢挡。我国数年以来锐气已足,粮富兵精,待皇叔回国之后,孤儿亲提人马,发兵南抢,以雪前恨,替父取大宋的天下如何?”北安王点首准奏。

  当下宴毕,群臣谢恩散去,洪后亲送公主至合庆宫中,派两对番女、四个番婆服侍贵人。复又摆下夜宴,对饮盘桓。洪后问道:“皇女青春几何?”公子道:“一十七岁。”洪后道:“吾儿年当及笄,明日启奏你父王,挑一大臣子侄,招为驸马,全你的终身便了。”公子心下着忙,连忙站起,说:“为儿尚有下情禀母后。我乃有夫之妇,怎敢背人重婚?”洪后问道:“话配谁氏之子?”公子道:“寇翰林之子名潜,字云龙,成亲未久,被人谋害,夫妻分手,儿夫避难他乡,不知所之。我二人临别各誓以死守节,志不再配,多蒙母后慈恩,人伦大节,臣不敢遵旨。”洪后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这等,等过了几时,着人进口访你夫主的下落,叫你二人破镜重圆,这个如何?”公子放下心来,连忙拜谢。那洪吉刺后虽是番女,敦厚贤明,通文识字,得了这个爱女,与他讲文论古,甚是投机,百分疼爱。公子敛迹藏形,小心自守,番人性直,并无识破。

    言不着玉女本色居塞北,听把那伏氏姑侄表一场。从那日逼走梦鸾高小姐,到次日
  合府的家丁撇个光。男妇老幼齐逃走,只剩他主仆姑侄人两双。狂生伏准羞又气,夫人
  含怒泪淋裳。少不得雇几个长工与村妇,叫了任婆内里帮。到了四月二十八,药王庙演
  戏年年大会场。诸般买卖全都有,芦棚结连数里长。进香男女如蚁,扶老携幼闹嚷嚷。
  伏生假说去还愿,为的是招风惹草看红妆。打的鲜衣花帽财主样,手擎团扇慢摇凉。只
  拣那妇女群中来回走,风流卖俏弄轻狂。请了分纸马朝里挤,单与红裙同降香。磕头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