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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奇女
当下赵公吩咐摆上酒宴,与小姐把盏酬劳。又命管家外舱设酒,款待青梅。饮酒中间,赵公道:“学生粗率极矣,还不曾请教壮士仙乡何处,贵姓高名。”小姐道:“晚生姓李,渔阳人也。”赵公说:“这等,与学生正是同乡。李兄既居渔阳,那小燕山下麒麟村内有位长者镇国王高老先生可认得么?”小姐道:“高镇国与晚生一村居住,怎不认得?”赵公道:“如今他府近况何如?还有何人?”小姐道:“一位夫人,一位小姐。”赵老爷道:“他有位公子,算来有十几岁,怎么李兄只说有位小姐呢?”小姐说:“原来有一位公子,早年失去了。”赵公闻言,二目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叹道:“高兄好人,不意落此一步收场!苍天,苍天!何故不佑忠臣善士!”小姐道:“老大人如此关心,莫非与高公相识么?”赵公见问,拭泪开言。
口内长吁壮士:“提起旧话我伤心。我与燕山高镇国,还有仁和寇翰林。三人结拜为
兄弟,义气相投似至亲。在京中无有一朝不见面,高兄长虽是武将甚通文。我三人得暇
之时会一处,痛饮谈心论古今。彼时候选京中住,客囊萧索手中贫。深感高兄情似海,
时常义助赠金银。到后来高兄丧偶辞官去,回归燕地葬夫人。从此弟兄分了手,雁杳鱼
沉少信音。前者得知兄长信,才晓得身遭奇祸去充军。但恨我心馀力弱难搭救,不比当
朝近御臣。我只说还有盟侄接祖脉,不料恩兄断了根!”赵公说着泪如雨,梦鸾小姐好伤
心。不好掉泪强扎挣,慢启朱唇把话云。
说:“老大人也不必伤心。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赵公又问道:“李兄行此远路,有何贵干?”小姐答道:“晚生别无他事,游学访友,玩水观山,看一看天下的胜迹。那高千岁待晚生亦有厚德,意欲越岭一游,到那里看望看望。”赵公道:“李兄去不的了!”小姐惊问道:“却是为何?”赵公道:“不知因何,那吕相新近上了一道条陈,说那被斥的文武诸官,不可令其子弟亲友人等访寻探望,恐其众滋事,与国不便。圣上准奏,降旨一概禁止,如有不遵私行探望者,谕着本州县察访擒拿,斩首示众。昨日旨到,是日各处都要粘贴了。”小姐闻听此言,轰的一声变了颜色,恰似凉水浇头,半晌无言。腹中暗暗叫苦:“我只说奔至岭南,父女见面,万苦千辛,好容易来至这里,偏偏就遇着禁止传示出来。圣旨煌煌,怎敢违背?如今进退两难,却往何处存身?细想断无回家之理。”那梦鸾小姐虽是百分聪明之人,到了这万难之际,就无了主意。低头暗想,默默沉吟。
赵老爷看出光景,问道:“学生言及此事,李兄面有不豫之色,却是为何?”小姐见问,心中忖了一忖,站起身来,深打一躬,说:“叔父大人恕小侄欺诓之罪,晚生非是别个,方才所言镇国王高公就是家父。彼时家君被祸之日,小侄深染沉疴,昏迷不知人事。及至病好,方知家父已经南去,故连夜赶来。自春至秋,受尽风霜之苦,指望骨肉重逢。岂料又有此信,使小侄闻之,肝胆皆碎!意欲回家,继母不容,置身无地,如何是好?”说罢,失声恸哭。赵公闻言,惊喜非常,带泪含春,连说:“好,好!原来就是贤侄,我恩兄有此后人,不愁异日之业也!贤侄勿忧,若不择嫌,何不随老夫到任,署中权住,耐时俟命?吾观贤侄气概,文武两途皆可成就。遇有机缘,便是你父子重见天日了。未知贤侄意下如何?”小姐拭泪拜道:“若蒙叔父大人垂怜,小侄没齿难忘,何敢推辞?”赵公道:“你我乃异姓骨肉,安用套言?明日一同起身便了。”
说话之间,天已五鼓,家丁来禀:“请爷发落船上那几个死盗。”赵公恐怕知会地方官,未免牵扯小姐,吩咐家丁:“将那些死尸一概抛入江中,开船走路。”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四十二回
第四十一回 赠灵药幸保千金躯 劫行囊误入三宝殿
且说大定州西镇守三贤诸葛城的威远王九千岁,年将八旬,膝下只有一位世子,年方七岁,乃爱姬所生。生得聪明俊秀,王爷怜如至宝,每日那些乳母、太监经心看哄,不敢少怠。这日恰逢度亡之期,那小世子也要出来游玩,奶娘、太监奉王妃之命,抱他出来,上城观看。何为度亡呢?这是汉时留下的古迹。只因当日大汉丞相诸葛孔明兵伐孟获回来,在沪江岸设祭,超度那些阵亡的兵将,留下这个风俗,每年到了日期,官民齐作些莲花纸灯在河中散放,僧道讽经超度亡魂。王府门外,搭座彩棚,各街市挂了花灯,文武官员陪千岁饮宴。王爷捐资济贫穷人乞丐,每人馒首一对,铜钱四十文,至天明为止。这日正是其期,九千岁在彩棚与众官正自欢饮,只见一个执事官员慌慌张张跑进彩棚,跪在驾前,说:“启千岁,了不的了!世子方才上城游玩观灯,一时失脚,从马道滑将下来,竟自跌死。不敢不报。”九千岁闻听此言,心似油煎,放声恸哭。众官无不掉泪,一个个惊慌无措。不多时把世子抬进棚来,只见他面如金纸,躺在软榻上边。王爷一见,跺足捶胸,恸哭不已。
正在忙乱之间,只见侍卫人等把看守世子的奶娘、养娘、侍儿、太监共是十个人,俱各捆绑而来,跪在王爷驾前,齐声恸哭,叩头领死。王爷哭了一回,拭泪向各官说道:“若论他们失於小心,跌死吾儿,理当处死。但只一件,大凡那宦家富室奶母、仆童、看抱儿童之人,那个不经心在意,惟求万好?此不过为保衣食,尚且尽心竭力,何况与孤看抱孩儿,连自己的性命都在孩儿好否,岂有故不小心之理?一两人失误即或有之,三四人眼错也还罢了,那有十个人俱不用心,使他失足竟至跌死之理?这明明是孤德薄,命该绝嗣,鬼使神差,令他失脚,纵使孤在旁也未必将他拉住。此时即便杀了十人,也不能换世子还阳,速与他们松绑,一概宽赦。”众官听得此言,齐呼“千岁千千岁”,拜倒棚中,同声颂德。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太监飞跑进棚,向上跪倒,口呼:“千岁,万千之喜!奴婢奉命在双忠庙济贫,闻得殿下凶信,正在惊慌,忽见那些贫人中走出老夫妻人,口称有夺命金丹,只要肌肤不冷,心中微动,吃下去保管还阳,还许伤痕立愈。奴婢将他领来,现在棚外候旨。”千岁闻言,半信半疑,命:“速速唤他来见。”太监答应,如飞而去。
看官,你道这老夫妻是谁?就是那郑昆、梁氏。那日自仁和县起身,步履如飞,不日到了岭南。刚刚找着诸葛城,天色已晚,遇见超亡胜会,看了一回热闹。走至济贫之所,听见跌死世子之事,因那仙丹验过几次,所以向太监说了保管殿下重生。老夫妻随太监进了龙棚,参了王驾,九千岁也不暇问他,就命速取金丹,搭救殿下。这金丹的妙处,列位也听见了几次,再要泛言,我也烦咧!此时世子灌下金丹,立刻还阳。
九千岁这番欢喜非常,忙命人抱进府中将息去了。这才向郑昆问话说:“你这老俩口儿的金丹,怎么这等灵效?莫非是一对神仙下降么?”郑昆连连叩首道:“小人肉凡胎,那里神仙?”九千岁说:“治好孤子,理当酬谢。孤赐你纹银千两,你可如意?”郑昆说:“小人不愿领赏。”王爷说:“你莫非嫌少?”郑昆说:“怎敢嫌少?只因有段衷情,上禀千岁。
小的家主高廷赞,身被奇冤未得伸。蒙恩发配来南地,千岁的麾前为上军。小人夫
妻把主寻。好容易受尽艰难来此地,不知我主那边存。存亡未见吉凶信,怎敢贪财受赏
银。老奴冒渎身该死,下情上禀渎尊听。赐我主仆重见面,便是王爷天地恩。”义仆说着
心内惨,俯伏尘埃两泪淋。千岁点头连夸赞,说:“好个忠义老仆人。你的主人前者到,
孤念他有功於国是良臣。命他监造三贤庙,不入发来的罪犯群。你夫妻这点忠心堪怜悯,
仍赐酬劳千两银。赏你一所房居住。就令你目下相逢见主人。”老夫妻叩头谢恩心内喜,
九千岁座上开言降玉音。吩咐:“去唤高镇国,孤今立等快来临。”奉命的差官乘马去,
不多时来了忠心赤胆臣。
高老爷进棚,参见了王驾,九千岁即命平身,笑容满面,将适才之事说了一遍。令人把他主仆送入新房,叫他主仆见面。高公听毕,惊喜相交,主仆叩谢了王爷,出了龙棚,来至新房。早有执役人等把那一千两银子送来,应用的器皿家伙都陈设的停停当当而去。
且住,你方才说吕相条陈神宗降了禁止的上谕,各州府一体遵行,难道威远王就不知晓?应这话须得分解明白。那梦鸾小姐自三月十六日离家,半路上病了坐骑,在尼庵养马,七月内方到苏州昭文县,八月内遇见赵知府。这禁止上谕也就是八月内传行下来的。苍头夫妇是途中无阻,日夜奔驰,七月就到岭南,此时上谕还未曾传到那里,直至次年春间方传至,那时苍头预先到彼已经五六个月了。九千岁料他主仆不是造反之人,也就不问。
且说目下高公主仆见面,悲喜交集。苍头夫妻叩见了恩主,郑安宁也拜见了爹娘。高公问道:“你二人为何不在家中,莫非有什么变故?小姐、夫人可好?”郑昆、梁氏目中落泪,遂把家中之事,哭诉了一番。高公听毕,直气的神眉竖直,二目圆睁,拍案骂道:“蠢妇,畜生!我有日回家,必要手刃他姑侄二人,方消此恨!梦鸾既从春间离家,为何此时还不见到?”苍头说:“小人一路追踪寻找,并无消息,我只当先已到了。”高公叹道:“咳,我见必是路上有什么阻滞了。他乃闺门幼女,如何走的这般远路?你那时失了主意了,就该劝他不必冒险担惊前来找我,叫他一直到仁和县寇府中去,也就完了我这一件心事了。”郑昆跌足道:“老爷还提什么呵!姑爷这般如此遭事在监,吉凶难定。”高公听了愕然,半晌长叹一声。落泪如雨,叫声郑昆:
想当初有你杨氏夫人在,只为无儿愁碎心。每日家求天地哀吕祖,好容易得他姐弟
一双人。只说是儿女双全心愿满,又谁知一场大梦是浮云。到而今妾死妻亡儿女散,满
腹沉冤罪一身。强留此命非怕死,为的是祖父清名重万金。耐等个水清石落鸣冤枉,那
时削发入空门。非是我今提此话,都只为想后思前寒透心。可叹俦仙寇贤弟,廉明忠正
又仁慈。后人如此遭不幸,与我一般要断根。我二人平生未作亏心事,却因这般样结果
收园不如人。这就是心比天高命如纸,不由人感旧忆昔欲断魂。”这老爷失声大恸如酒醉,
郑昆梁氏好伤心。少不得善言解劝相宽慰,主仆们埋头蛮地过光阴。书内慢言高镇国,
追续前情找上文。寇公子从那日失良友,一身飘泊雁离群。走着不住回头看,还指望曹
爷后面到来临。回想那腰带山前逢寇事,深感那黑红面一双人。“可惜未问名合姓,辜负
他济难扶危救我恩。寇潜有日得及第,我必要留心察访大恩人。”这公子思思念念朝前走,
渡水登山非一巡。那日到了幽燕地,日沉西海要黄昏。书生只得寻住处,忙忙催马奔庄
村。走至面前观仔细,原来是一座茅庵路北存。井石之上垂杨柳,有一个尼姑那里洗衣
衿。公子下马朝前走,陪笑开言把话云。
公子上前施礼道:“请问师父一声:那边是什么所在,可有店铺?”尼姑起身,稽首还礼,一面看着公子,用手指着说:“北边这山叫夷齐山,山下南边那个大所在叫前安镇,店房饭铺到有十五六处,姑娘想是要投宿。何不在荒山权住一夜?小庵严紧清净,岂不强如店中?”那公子为乔妆,懒於见人,巴不得个静处存身,回答道:“多蒙大士慈悲,就只搅扰佛地,取罪不小。”尼姑说:“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这有何妨?”说毕,携着盆子、衣服,在前引路,公子后面相随。
进了山门,尼姑叫道:“师弟快来接马,有客来了。”只听里面答应,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尼姑来了,向公子一面打问信,一面端详,夸道:“好位标致姑娘,从那里来,往何处去?”复又望下一看,望着他师兄,嗤的一笑。公子说:“自江南来,往塞北去。”尼姑说:“哎哟!这远路径,就是姑娘一个人去吗?”他师兄瞪了他一眼,说:“你且拴上马,让姑娘进房坐下,有话再搭拉。”那一个尼姑说:“当家的说的是。”当下二尼一个拴马,一个扛起被套,让公子进房,献茶叙话。公子要水净了手,上殿拈香,拜了白衣观音,回至方丈坐谈。公子道:“请问二位大士上下何称?宝刹中师徒几众?”尼姑说:“不敢,小尼法名似空,这是师弟非空。师父上年归西去了,荒山就是我弟兄二人。”又道:“姑娘想是饿了,且请少坐,待我们收拾点儿素饭粗斋,与姑娘充饥。”说毕一同出房,来至别室。
似空说:“你看这个丫头好生奇怪,说是个媳妇儿,又未开脸;说是个女孩儿,孤身独自,可望那里作什么去呢?”非空说:“我猜着了,一定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偏房妾小。”似空说:“别管他那闲帐,他的行李十分沉重,如此这般,留下才好。”非空含笑点头。二尼一面计较,一面收抬,作了四碟素菜,两盘粳米糖糕,两碗白米粥儿,端进方丈,点上灯,放上桌子,让公子吃饭,十分殷勤和气。公子谢过,饱餐了一顿。少时,只觉心慌体热,十分困倦。看了看北边有一道万字炕,遂把被套打开,取出被褥,铺在行李上边。两个尼姑也就收拾,一同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