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到了次日众秀才写了诉呈,衙门候递。知县不肯见面,烦门上转递进去,知县把呈尾批了几句多事的言词,摔将出来。众秀才无法,只得出来,回复了进喜。进喜回家,告诉与小姐。小姐只是急的啼哭。进喜劝道:“小姐不可着急,小人打听的曹爷不久要回来了,等他一到,就是我相公的救星到了。”小姐含泪点头。自此主仆安心等候。

  这日忽听叩门之声,进喜道:“这可是我曹爷回来了!”遂忙忙跑出来,开门一看,见是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婆子,在门外站立。二人就是那郑昆、梁氏,今日进城,寻到寇府来看姑爷。当下进喜问了来历,方知是镇国府人,不由泪流满面,遂把家中之事说了一遍。老义仆夫妻大惊,不暇去叩拜琼花小姐,即烦书童领他们进监去看姑爷。那寇公子受刑之后,坐床不起,病在监中,面黄肌瘦,气息恢恢,每日进喜送了饭来,不过吃几口。幸遇着一个良善禁子,知他被屈,心甚怜悯,叫书童买些凉药与他洗伤敷药,决无求谢之意。这日书生正在睡卧,只见禁子水清领着进喜与两个老人家走将进来,说:“相公,这是江北渔阳郡小燕山下麒麟村镇国府高亲家老爷家的院公,姓郑,老夫妻二人,前来看望相公。”公子闻言悲感,咬牙扎挣坐起,苍头夫妻向前叩拜,彼此问话。公子问道:“闻岳父大人被发岭南,小生不胜牵挂。只说来年服满上京赴考,再至燕山镇国府去拜岳母,不意遭此不幸,至亲同运,信非虚语了?”苍头道:“我家主人之事,但不知姑爷何以得知?”公子遂把高公被截,路遇曹爷搭救之事,说了一遍。苍头夫妻惊喜非常,只说谢天谢地。

    公子重又开言问:“夫人小姐可安康?你老夫妻因何事,路远同行到这邦?”义仆见问
  腮流泪,含悲带恸讲其详:“姑爷若问家中事,这如今镇国府成了乱麻穰。继室夫人多软
  弱,秉性流活无主张。溺爱内侄伏公子,背行乱走甚猖狂。去年小姐回家转,狂生见色
  起不良。我小姐善武能文才智广,冰清玉洁甚端庄。拒绝几次他不悔,阴谋毒计害姑娘。
  小姐一怒离家下,岭南寻父走他乡。老奴夫妇遭毒打,险把残生性命伤。合府的家丁仆
  妇心寒透,各奔前程大散场。老奴也去寻恩主,追赶一路找姑娘。沿途访问无踪迹,想
  必是马行甚速先渡江。我夫妻今朝至此把姑爷看,谁知又有这饥荒。”公子听罢长吁气,
  发怔多时叫上苍:“细思量高寇两家无大恶,为什么都遭横祸皆不详?老人家若到岭南见
  岳父,替学生传言致意禀衷肠。我如今体受刑伤难忍痛,大料残生不久亡。”公子说到这
  句话,郑昆连连说:“不妨。小人现有金丹药,服下去立时止痛伤。”说着就把金丹取,
  但只见滚滚金霞阵阵香。慌的进喜忙取水,向前来伏侍公子把药尝。

  书忌泛言,简截为妙。公子刚服了金丹,就止了疼痛,自觉精神气力胜於平日。心中大喜,便问苍头:“可有原方,与我留下一纸,我这官司还未定案,知县一定还要动刑取招,仍要带伤,我好依方配服。”苍头把吕祖赐丹之事说了一遍,又道:“老奴这里还有五粒,与姑爷留下三粒,那两粒老奴收藏备用便了。”公子感谢吕祖道:“弟子何幸,遇此仙缘!日后想还有个出头之日,也未可定。遂从腰中取出百花紫锦囊来,把金丹用纸包好,装在暖玉香圆一处。这暖玉香圆就是当日高公的回定。当下进喜、苍头夫妇见天色已晚,只得出监,彼此洒泪而别。老夫妇自往岭南去了。

  公子服金丹之后,不但伤好,饮食加倍,十分健壮。此时知县留了个旁门等着原、被告两家送银子,那家多送,好顺那家,然后定案,正好借酷暑停刑,收监不问。那琼花小姐天天打发进喜送饭,把些衣服首饰箱柜都折变了钱,买些好物将养兄长。那槐氏见了,把眼睛气圆,不管三八二十四,走来连要带抢,就打劫一半子去吃了不算,还闲话。琼花小姐生性温柔,又怕人耻笑,不肯与她。槐氏又只说夜间发恐,把邹婆子叫过来作伴。小姐尤思焦劳,每夜早早睡下。槐氏与邹婆子在那屋里暗暗买些熟肉酒果,夜里吃喝。这日合当有事,两个人打了三斤多酒,想口酸笋汤喝喝。醉吗咕咚,到了厨房,一个烧火,一个动手,将汤作好,端至房中,各吃了一碗,解衣就寝。全不管那厨房的乱柴,灶中的馀火,引来引去,烘然着起。这厨房离槐氏的卧房不远,二人都被高粱大蟹引入梦乡,睡的正浓,这火要是着起来,就赠他一句趣话,叫做“天火无情烧醉猫。”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三十六回


  第三十五回 污吏何苦害人心贪白镪 烈女岂甘堕溷血溅红裙

  且说厨中馀火引着乱柴,刚及半夜,被风一吹,烘然着起。

    一丝风火勾天火,先着了门楣与窗棂。木架栋梁朝下坠,墙倒屋塌砖瓦崩。山摇地
  动乒乓响,惊醒了琼花与书童。主仆各自开门去,抬头一看把魂惊。进喜大叫众邻舍,
  快来救火了不成。槐氏邹婆听儿喊,梦里翻身把醉眼睁。只听外面连声响,火光高照碧
  窗红。两个恶妇魂不在,正要匆匆向外走,慌的他抓着裤子头上套,拉过罗裙腿上蹬。
  舍命开闩朝外走,搭撒着一半未穿成。四个人跑到院中抬头看,只见那烟飞火滚乱腾腾。
  眼看着正房烧到厢房上,风送红光着大庭。来了些邻舍隔房人救火,怎奈那烈焰扑人猛
  又凶!登时间栋梁瓦砖成灰烬,一带的房屋都属了祝融。幸亏那大门书房离的远,未曾烧
  着遇南风。槐氏邹婆直了眼,琼花小姐吐悲声。一直闹了多半夜,渐渐的火灭烟息天色
  明。

这场火灾不曾连累别家,就只把那隔壁邹婆子两间茅巢烧了个寸草不剩。寇府这里剩了三间书房,一间门房,只好将就栖身。小姐无法,叫进喜叫几个闲汉刨出些未曾烧了的家伙木料,贱贱卖了钱,与公子送饭,大家糊口。

  槐氏偷起来的那六百银子使了四百,还有二百埋在后园墙下,这时候住在一个屋里,也只得拿出来买吃买喝。没别的本事,哭够了叨叨,叨叨够了又哭,闹的琼花小姐阵阵头疼。他又恨公子不死,暗暗叫邹婆子去找槐忠,叫他催着霍黑子递呈催审。槐忠说:“知县不是咱的孝子,不与咱白使着。要他一死,还得家兄再来。”槐氏只得又拿出一百银子来,交与槐忠。槐忠见了侯二,只拿出六十两来。侯二见知县,又留下二十两,只把四十两呈堂。知县应了个动刑究问,要偿再送钱来。遂升堂提审,将公子大刑苦拷了两堂,并无口供。原来公子自服金丹之后,不但刑伤尽愈,而且百般夹打,皮肉不损,不知疼痛,所以并未屈招。

  槐氏、邹婆又叫槐忠买嘱禁子,禁子不肯,槐忠无法,只得再与侯二商议。侯二叫拿三百银子来,管致他死。槐忠来见槐氏,槐氏只剩了一百,槐忠说:“这如何中用?侯二爷说人命事至少也得五百两。”槐氏大怒说:“放他妈的屁!我不是花了五百了吗?连这一百,够六百两咧!他爱办不办罢,惹恼了我,往上司处连官带皂隶一齐告上,谁也乾净不了!”槐忠说:“姑奶奶,别高声,不像话了!”槐氏说:“我不信五六百银连个口供也问不出来,都是到他娘儿那里去了?那个爹多妈少的忘八蛋赚了去了?”槐忠说:“姑奶奶别高声,等我拿这一百两银子望他说说去。”遂又来见侯二,细说:“他家遭了天火,烧的一无所有,只剩了八十两银子奉送,将就把这件事完全了。大家免的后患。不然耽延日久,老爷升了去,新官到任,知他什么性情?”侯二也知道无有什么大挤头,只得应了,来见知县,又是一番说词,拿出六十两银子来道:“寇潜这事无有口供,终非了局,万一上司察考下来,与老爷前程有碍。若不早作主意,老爷高升了去,后任老爷若问出岔来,可就大家不好了。如今他那仇家遭了天火烧的甚苦,又奉这点薄意,老爷看光景作了罢。”知县道:“无有口供,怎么定罪?”侯二道:“老爷辞不的耽个小险,用套空文,只说把他解到府里去,路从五松山所过,那里有条路,人家遥远,行人稀少,吩咐解役把他害了,回来只说坠涧身亡就完了,免的日后滋生祸事。”那知县是个见钱舍命的英雄,那管天理良心,点头称善。

  那禁子水清闻了个风信,遇进喜来送饭,即悄悄告诉于他,说:“喜哥你主人眼前解到嘉兴府去,你还不与他备下些盘费秋衣么?”

    进喜闻言吓一跳,出神发怔暗沉吟:“相公此去无盘费,这事活活难死人。现今家中
  日费全无有,那讨秋衣与路银?纵然回家见小姐,大料着无处可搜寻。”进喜为难多一会,
  忽然复又自思忖:“事已至此无别计,我何不闹市街前去卖身?”书童主意安排定,弯腰
  拾起草一根。插在头上朝前走,来至南街闹市心。目中落泪来回走,只盼有主早得银。
  书童正在为难处,但只见迎面来了两个人。头里走的乡官样,那一个好似家丁后面跟。
  只见他,方面大耳多福利,五绺长髯一半银。冰纱道袍秋香色,头带逍遥福字巾。丝绦
  九股垂双穗,大红厢鞋没叶根。看见书童止住步,启齿开言把话云。

那长者看着进喜问道:“你这孩子头插草标,是要卖身么?”进喜道:“正是。”那乡官说:“你多大年纪了?家中还有何人?因何卖身?细细说明,我要买你。”进喜见问,洒泪道:“小人今年一十四岁。”遂把家中事说了一遍。那乡官点头赞叹道:“可喜你小小年纪,有此忠肝义胆,令人可爱。你要多少身价?”进喜道;“只求老爷资助几两,济我主人之难,便是天地之恩了。”那乡官点头,回身叫家丁取出三十两银子来,递与进喜,说:“你可不值这些,我念你忠心为主,多几两银子权当助你。你与我家丁同去把银子交付你主人,回来随我回家。我在广信居等你们便了。”进喜感谢不尽,同那家丁来至县衙,书童进监见了主人,说明就里,把银子交与书生,主仆二人恸哭而别。又到家中拜别小姐。

  小姐正在窗下发呆,只见进喜走进房来。

    他这里未曾说话心酸恸,悲声哽咽泪淋漓。说:“相公早晚起解嘉兴府,又无行李与
  秋衣。虽有官钱能多少,解子焉能与饱吃?看看不久秋来到,怎生耐冷与耽饥?小人无奈
  将身卖,幸遇长者甚仁慈。慷慨义助三十两,即时亲送至监里。小人就此随新主,须便
  回家把小姐辞。姑娘保重休伤感,念小人力尽心竭顾不的。但愿苍天加护佑,苦尽甜来
  未可知。我相公吉人天相出罗网,那便是花落重开月满期。”说毕叩头辞小姐,恸哭嚎啕
  把步移。那时恸坏琼花女,想后思前哭个迷。进喜又到东屋内,也把那阴人槐氏辞。

槐氏见进喜去后,望着邹婆子说:“你看这小猴儿,他说卖了三十两银子,你不该拿几两银家来?都与了那短命鬼儿,到明儿也是便宜了两个解子。”婆子说:“信他那瞎搭拉,一个臭小子,又不会下蛋,人家三四十两的给他银子?我猜他这是金蝉脱壳,见家里没出息,飞向高处去了。难为那丫头,还望着他哭哩!”槐氏说:“真假由他,目下只剩了几升粗米,一个钱也无有,可咱儿好呢!”婆子把槐氏拉了一把,说:“怪热的,咱们凉爽凉爽去。遂一同走至后院,坐在石上。婆子说:“你方才说没钱使,如今现放着四五百银子,就怕你不敢使。”妇人笑道:“你别取笑我。这银子出在何处?”

    这婆子抬头四顾无人影,悄语低言把话提:“何必忧愁无用度,你家内现有值钱贵宝
  珍。琼花容貌如仙子,压倒群芳数第一。若是找主将他卖,便获得朱提几百馀.怕你胆
  小不敢作,只好受困与担饥。”一句话提醒阴毒妇,心中欢悦笑嘻嘻:“怎么我就不敢作?
  老寇家那个是他的护身皮?又无个同族与一姓,又无个着己的好亲戚。就有个不相干的姨
  兄孟老丈,胆小脓包不怕的。他那哥哥更无碍,就在目下丧沟渠。莫说卖了无人管,就
  即便打死了丫头谁不依?你就替我去找主,事不宜迟只要急。”婆子说:“买主现成不用找,
  离着咱家半里馀,美人街的长春院,王鸨儿是我孩子的大姨。即时往他那里卖花翠,留
  坐吃茶把话提。说他家海棠娘子常有病,除此别无出色姿。这些时王孙公子缺来往,冷
  落门前车马稀。再三再四托咐我,替他采买女花枝。你若真要将他卖,我如今就与王婆
  送信息。”妇人大喜连答应,说道是:“快去急来莫滞迟。”

婆子说:“你且莫忙,我这一去,无有不成的。就只是他未必肯去,吵嚷起来,有许多的不便。再者,王婆也要相看相看,才肯出价,我合你如此这般,定个计较,只要把他哄了去,人家自然有法儿收拾他,可就不怕什么了。”槐氏点头称妙。婆子即往北街去了。

  那琼花小姐作梦也是不知,心中牵挂着哥哥,不知几时起解。进喜去后,又无人打听,万转千回,恸哭不已。却不知他兄长早被谈知县用套空文,差两个解子杨五、牛三解出仁和县去了。那槐忠因落了若干的银子在手,待要在本地施展出来,一则怕人议论,二则见妹子穷了,难免缠绕着他,要躲至别处去立业成家,又惦着公子之事未结,遂收拾一个被套,背在肩头,跟在公子的后面,只说有事,也上嘉兴府去了,一路搭伴同行。主意是要眼看着结果了公子,他好放心无虑。琼花小姐在家那里知信?正在房中悲叹,只见邹婆子跑将进来说:“二奶奶好了,你来了一门财主亲戚,说是你的亲姑舅姐姐,在外作大商,新近回来,今日看你来了,快迎接去罢!”槐氏说:“哎呀,我可想不到今日合他见面。”遂忙忙走出房去。小姐也少不得随后出房。只见两个丫鬟抱着衣包,一位白胖妇人,年约五旬以外,头带金珠,身穿绫锦,一同走将进来。槐氏一见,抢步向前,手拉着手儿说:“我的亲人哪,那阵风儿刮了你来?”妇人说:“我的妹子,想杀我了!”她二人一个姐姐连声,一个妹妹不住,彼此一面说,一面擦眼,携手相搀,走进房中。小姐只得以姨称呼拜见。大家叙礼归坐,邹婆子端了茶来。妇人一面吃茶,一面端详琼花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