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这正是人术不如神术好,暗起亏心天不容。下毒要把人谋算,岂知反害子亲生。他
  两个刚把糖糕吃下去,不多时药性行开腹内疼。邹狗儿哎哟说:“罢了,快找妈妈去告诉。”
  彼此翻身才要走,怎奈那毒药烧心往上攻。大叫一声齐跌倒,连哭带喊吐悲声。惊动邹
  婆与槐氏,还有那琼花小姐共书童。使女春桃朝外走,都只为听见声音唤的凶。邹婆槐
  氏连忙问,狗儿哭诉内中情。两个恶妇黄了脸,暗暗叫苦在心中。小姐只当是暴病,忙
  叫进喜请医生。书童答应才移步,他俩大叫连声口吐红。七窍内鲜血直流身乱滚,不多
  时圆瞪着双睛把腿蹬。阴毒的恶妇遭现报,可怜这无知的幼子赴幽冥。邹婆槐氏肝肠断,
  哭了个几番死去又重生。哭坏琼花寇小姐,还有使女与安童。大家正自号啕恸,来了云
  龙大相公。

  事有凑巧,寇公子有嫡亲姨母就在这仁和县南关居住。姓孟,丈人是个老教官,早年去世,家门清寒,无儿无女,承继一个远族侄子,寇公在日,时常资助。此时老病垂危,他侄子孟发找在学房,与公子送信求帮。公子忙忙回家,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门首,急急走至跟前,见兄弟与狗儿鲜血满面,死在地下。只吓的魂不附体,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问:“何以至此?”槐氏低头不答。小姐说:“狗儿说是吃了糕就病起来了。”公子说:“那糕是我吃的,为何吃不好了?”小姐道:“哥哥那糕可曾吃了么?”公子道:“小得吃,刚走至龙石桥上,遇着一个老者拄杖迎面而来,失脚一跌,几乎落水。愚兄着忙,向前扶住,险些把我坠下水去,把那糕包掉下水中去了。莫非那糕中有了什么毒物不成?”进喜说:“糕果铺中怎么会有毒?我买了来就放在上房桌子上,怕猫啃了,说与二奶奶看着,我才出去,怎么会有了毒?”槐氏与邹婆听的明白,暗暗叫苦,好比哑叭吃了辣蒜,在肚子里罢了。当下大家哭了一回,邹婆子各自埋他儿子,不必细表。公子命人把虎儿的尸首抬至门房,买棺收殓,当时埋葬,合家恸哭一场,大家回房。槐氏躺在自己房中,咧着小嘴,儿长儿短,哭个不住。

  公子向小姐说:“南关孟姨母病笃,孟兄前来送信,你我少不得同去看看才是。”小姐说:“既如此,同去便了。”当下命书童雇了轿来,留下春桃与槐氏作伴,带了进喜,公子骑马,出城来至孟宅。孟大娘子迎接进去,见他姨母病至垂危,孟老大守着掉泪,衣衾尚无。公子取出银子置办后事。兄妹只得住下。次日五鼓,孟太太下世去了。作三挂孝,亲友吊奠,择了发引日期,孟家无人,也把进喜留下助忙。公子兄妹就要回家,孟大娘子道:“叔叔念着家里无人,去也使得;大姑姑无事,且帮着我裁裁孝衣也好。”小姐说:“等出殡我再来,带几件家里替你作去罢。”孟娘子留住不放,小姐只得住下,公子独自回家。孟老大送至门外,说:“大兄弟明日早来与我算帐,张罗张罗。”公子答应,上马回家。次日到孟宅料理。看看到了发引日期,那日公子忙了一天,至晚回家,不意竟投了天罗地网。

  因那槐氏、邹婆毒计不成,不知自悔,反到加倍恨那寇公子,趁他兄妹不在家中,只说害怕,把邹婆叫来作伴,商量报仇之计。弄些酒肉吃喝。槐氏只拿着春桃煞气,一点不好,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这几天一连打了数顿。这日也是合当有事,槐氏、邹婆坐在房中吃酒,叫春桃煮鸡。那鸡偏是个老的,良久煮不烂。槐氏叫骂了几次,不见送来,叫邹婆子去看。婆子走至厨下,见春桃还坐在灶前烧火。婆子说:“你这憨孩子,还不快些?二奶奶那里等着吃哩!”春桃说:“要吃也得熟了,锅是铁打的。”婆子说:“好个嘴硬的丫头,怨不的捱打。”春桃说:“叫他打罢,横竖有打尽了头的日子!亏了是个脚底下的,要是个正头夫人,还不知怎样利害哩!”婆子听了,哼了一声,回至上房,把这些话一句不留,全告诉与槐氏。槐氏听了,须弥山失火,半壁天通红。

    一阵旋风朝外走,冲冠发指脚如飞。未进厨房先施勇,一声吼叫似闷雷。大骂:“小
  妇该万死,你把奶奶当作谁!胆大欺心敢骂主,定把奴才狗命追!”向前揪住青丝发,意
  狠心毒乱打棰。肉绽皮开实可叹,春桃负痛泪双垂。邹婆说:“你这丫头真欠打,自寻灾
  殃惹是非。叫你煮鸡偏不煮,问你全无好话回。二奶奶暂且消消气,叫他磕头把罪陪。”
  说着向前拉槐氏,妇人犹自抖雄威。他二人拉拉扯扯回房去,春桃女灶前独坐自伤悲。
  暗思量:“生来命苦为奴婢,着热知疼却有谁?父母双亡家贫苦,只有个哥哥在外打游飞。
  自幼儿伏侍那狠心阴毒妇,受了些打骂似山堆。公子读书常在外,小姐是不好多言居绣
  闺。每日家常在他的眼底下,这几天越发见我眼发黑。何时是我出头日?”这丫头想至其
  间心内灰。一腔怨气难禁受,“倒不如早把阴曹地府归。”使女横心主意定,死念一萌止
  住悲。翻身站起把门关好,挽起头发弹去灰。寻了条麻绳拿在手,这丫头咬牙切齿皱双
  眉。

叫了声:“槐氏呵槐氏!我死后有灵,必到阴司告你,叫你现世现报!说毕,悬梁自尽。

  槐氏、邹婆在房中吃喝够了,思想吃茶,唤春桃不应。槐氏说:“你看这个讨贱的娼妇,望我怄气,想是打的不足,等明日我大大的犒劳犒劳她,她就好了!”婆子说:“想是睡着了,我叫她去。”遂走至厨房,叫门不开,从窗眼望里一看,叫声哎哟,忙跑回来。“二奶奶不好了,他上了吊了!”槐氏闻言,两步作一步,跑至厨下。踹下门来,二人忙忙将他解下,见她颜色已变,身上冰凉,不知几时就死了。槐氏道:“这却怎好?”婆子仰面想了一想,说:“你老不用害怕,这倒是咱们一个报仇的机会,趁此家內无人,且把她抬到床上,用被盖好,我先家去。等大相公来时,用话支吾住他,等他睡下,我悄悄过来帮着你挂在他卧房门上。这件事还得大舅帮着,叫他拿些银子先往衙门里打点通了,叫春桃的哥哥霍黑子告一纸冤状,赖他个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这个知县得了银子,一定问个抵偿,不但把这事掀在他身上,与咱孩子报了仇,你又得了家产。好不好?”槐氏连连点头称妙。

  看官,你道那个大舅是谁?原来槐氏有个胞兄名叫槐忠,在屠户铺操刀宰杀牲口为生。当日寇公在日,他有时买几个钱的东西来看妹子,槐氏暗中给他的不算,寇公必有回赠。及至翰林去世,不住的来求,公子还是照常资助,以槐舅称之。彼时得了妹子托咐,连忙去办,找了押司候二,说了备细,讲足了价钱,上下使费要三百五十两,拿秀才当堂究审,要定罪抵偿,添钱再讲。”槐忠回见槐氏,说了四百两。槐氏将公子所收之银偷出来交与槐忠四百两,槐忠五十两入腰。又把霍黑子找着说:“寇翰林家有个使女,因奸不允,被主人逼死,是你什么人?”霍黑子说:“寇府中三个使女,去年嫁出一个,如今就剩了我妹子春桃,莫非是他?等我看看去。”槐忠说:“如果是他,我打个抱不平,帮你二两银子。你写状告他,与令妹报仇如何?”那霍黑子乃上作行的哥儿们,大号叫水鸦鬼,那里见过银子?又把槐忠当作好人,感谢不尽,急往寇府来探真假.这都是次日一早的话。

  且说公子那晚回家,下马叩门,槐氏怀着鬼胎,出来开门。公子说:“二娘为何出来开门?春桃那里去了?”妇人说:“他害头疼,在厨房里倒躺着呢。”公子并不疑心,一同进来,关好门户。公子拴马,进了上房。妇人说:“公子可用茶饭?待我去取。”公子说:“方才用了晚饭,不劳二娘,各请方便罢。”妇人便回自己房中去了。当下书生解衣就寝。只因连日辛苦,躺在床上,登时睡熟。

    槐氏恶妇在房中坐,提心吊胆暗担惊。自觉发抖毛发动,侧耳闻柝交二更,壮着胆
  子到上房外,隔着房门仔细听。闻得公子沉沉睡,蹑足潜踪往后行。轻轻蹭至墙儿下,
  使动喉咙咳一声。邹婆这边听见了,出房低问把梯登。扒过粉墙会了面,二人迈步到厨
  中。抬起春桃死使女,来到了上房门外不消停。轻轻挂在门槛上,拴了个结实把手松。
  一齐念佛说够了,鬼使神差巧计成。婆子越墙回家去,妇人躺下假朦胧。寇公子一觉睡
  醒东方亮,扶桑已露太阳红。书生即便穿衣起,下床束带把鞋蹬。向前开放门两扇,用
  手掀帘往外行。只见一人迎面立,公子止步看分明。则见他面似一张白绵纸,搭拉着舌
  头瞪着睛。两手下垂身不动,发披只觉乱蓬松。仓卒间不知人合鬼,害怕的公子嚷一声。

“姨母快来,了不的了!”槐氏早已听见,且作不闻,慢慢走来,抬头一看,故作惊慌道:“这是谁吊死这里了!”公子细细一看,说:“这不是春桃么?为何自尽?”槐氏说:“谁知道她呢,她从早间就面带惨淡之色,只说头疼,饭也未煮,躺了一天,昨晚你来了,我也睡了,却怎么来在这里寻死?”说话之间,外面叫门,却是霍黑子来打听妹子,见是真死了,也不言语,跑出去会着槐忠,同至科房。见了侯二,写了个“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的状词,挝鼓声冤。知县升堂。

  且说这位知县姓谈名德,表字五严,生来友爱,最敬“家兄”。当时接了状子,看了一看,此乃配就的药儿,只得作出关目来,即拍案大怒,差四名青衣,飞签火票,去拿秀才。寇潜正在家中料理春桃之事,那捕快人等俱受了槐忠的贿买,登时把公子锁带而来,拥至堂上。公子见了知县,自然打躬说话。知县冲冲大怒道:“你这狂生,仗着有顶头巾,见了本县不跪!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可是你秀才家作的么?”书生刚要分辩,知县那里容他开口!原告霍黑子听那侯二、槐忠所教的言语,在一边跪着诉他妹子怎么被公子因奸不允,时常打骂,昨夜带酒回家,又复强迫,打的遍体伤痕,情急无奈,自尽身亡。哭哭啼啼,滔滔不断,诉了一遍。知县即差仵作差人等至翰林寇府,验春桃的尸首,验单上开了二十馀处的青伤。回来知县见了,又发起怒来,遂命书吏行文知会学中,把公子的衣巾革退,打了三十大板。公子抵死不肯屈认,只得暂且收监。原告霍家领尸埋葬。发放已毕,打点退堂。

  古语说的:“人口如飞。”登时传至南关。琼花小姐与书童进喜闻知,只吓的惊魂千里,顾不得与孟太太送殡,忙雇了轿子,急急回家。到了门首,开发了轿钱,小姐急命进喜到衙门探听下落。见了槐氏,不暇问好,先问:“春桃为何自尽?县中怎么把我哥哥拿去?”槐氏洋洋的说道:“姑娘问的奇特,我那里知道她为什么死呢?昨夜大相公未来之先,早睡下了,听他把春桃叫到那屋里去,不知作什么来,又听咕咚咕咚的响,又听春桃唤叫的哭,好像打的似的,后来听的春桃哭着往厨房去了。我只当她睡了觉,谁知她干了这个玩意儿呢!”小姐不信,摇头道:“我兄长索来何曾打人?”槐氏冷笑连声,一面走,一面说:“这个实在摸不着,除非问你哥哥,可就明白了。”说着,走往自己房中,躺在床上,低低唱曲儿去了。

  小姐听他这些言语,心中犹疑。只见进喜跑的张口结舌:“小姐,小姐,可不好了!霍黑子如此如此告的,知县这般这般问的,将我大爷打了三十大板,收入监中去了。

    小姐琼花闻此话,犹如驳震与雷轰。思忖一回忙站起,走入槐氏卧房中。目中落泪
  呼姨母:“这事如今了不成。糊涂知县准了状,兄长遭屈身受刑。二娘快些想主意,搭救
  哥哥出火坑。”妇人说;“姑娘这是没的讲,我是个不上数儿的东西有什么能?又无银子钱
  合钞,又无才智与心胸。早在一边成废物,虽有如无朽木同。素常有事也用不着我,今
  朝怎敢混充管。”说着坐在椅子上,扇着把扇子脸朝东。小姐一见这光景,又气又恼又伤
  心。忽听进喜把姑娘叫,小姐翻身往外行。主仆同至香闺内,佳人大痛放悲声。进喜说:
  “小姐且莫心伤感,快想良谋救相公。”小姐说:“何不去找曹公子,那是他知己连心义
  气朋。”进喜说:“小人早已想至此,怎奈他南海进香未回程。若是曹爷在家内,这件事
  早已出头办理清。”小姐说:“如此来怎么好?要不然你找找他同学众相公。求他们去见谈
  知县,分析原由递保呈。”书童答应说也好,迈步急忙往外行。

  进喜去了,小姐眼巴巴盼至下晚。刚刚回来,说:“寻着了黄相公,说了就里。黄相公遂即会合了众位相公,二十多位,大家商议,说谈知县是个吞钱兽,白说只怕不能,你去告诉小姐,预备下几百银子。我们今晚见了押司侯二,通说明白,再递诉呈,这话就好说了。”小姐听毕,沉吟一会,说:“只好把老爷留下的六百银用了罢。”遂拿钥匙,开了箱柜。寻了半天,那里有影响?小姐着急,只得去问槐氏。槐氏白瞪眼说:“那银子都是大相公自己出锁入锁的收着,寻这坠子号里的人,无事三两天到不了那屋里,有不有的,不必问我。”小姐听毕,只气的哑口无言,只得把些好衣服首饰取出来典当了七八十两银子,叫进喜拿去交与黄秀才等,去见侯二,求他打点。侯二笑道:“这几两银子如何见的老爷?何况是命案事,至少也得千两说话。”众秀才又说半天,侯二说:“罢了,既是列位相公的金面求到跟前,我设个主意,明日相公们会同递个分析诉呈,且看堂上怎么处分。先把这几两银子我替你们在节级掌刑门上犒散犒散,叫他们诸事看情作就是了。趁这时候尚无招供,还可以望变动。相公们回去告诉他家,若不大大舍一注,这案翻不过来。你想门上就得二三十两,太少了不像事。掌刑的每人总得五两,或是四两;监中节级更是紧要头儿处,少说着也得十两;众小牢子们也得个一两八钱的。再者各房里哥儿们闻见你办这事儿,不管有彩无彩,都熬着要酒喝。这个也罢了,还有个茶房,更难打发,那是老爷的耳目,站着的太太,得他欢喜,说一句话就是生死要路.我方才只顾应了爷们,细想起来,这点意思叫我怎么铺排?”众秀才打躬道:“借仗押司费心,宛转周全,敝友得脱,定有重谢。”侯二翻着脸说:“列位说至那里去了?我方才说死区话,也不过表白表白这几两银子的使处,只为的是相公们回去告诉他家的人,也好叫他知道姓侯的是个朋友,不曾落他一个青铜,后认着些就是了,不必言谢。再说句明心的话,这件事我要剩半分银子,就是这个物件!”说罢,彼此大笑。众秀才告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