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王鸨儿留神细细瞧小姐,果然美貌色鲜妍。娇娆体态多清秀,目带着聪明面带贤。
  看罢王婆如了意,眼望着槐氏开言把话谈:“一自昔年分了手,眠思梦想在心间。这几年,
  买卖兴隆多得利,我夫妻积下金银好几千。你姐夫老迈年残常有病,因此上收拾资财返
  故园。正月十八到家内,整顿安排好几天。愚姐心中惦着你,只因有事不得闲。昨日消
  停差人访,才知道妹夫归西已二年。外甥公子有官事,家遭灾荒甚清寒。姐姐闻此心牵
  挂,急的我一夜未得眠。所以今朝来看你,意欲要接你娘儿们去玩几天。我老身又无儿
  来又无女,清门净户甚安然。斗胆说句讨人话,外甥女就是我的亲生一样般。到我家中
  住几日,差人相送转回还。穷姨娘虽然不敢称大富,我家中还有几串富馀钱。留着给谁
  何处使?愿助贤妹整家园。娘儿们要是无穿戴,我带来一包首饰并裙衫。若要赏脸将亲认,
  不嫌粗俗就请穿。”槐氏说:“多蒙姐姐垂厚爱,小妹承情无套言。就随姐姐到贵府,拜
  望姐夫理当然。”回头又把姑娘叫:“快些梳洗换衣衫。”邹婆说:“二娘小姐只管去,有
  我在此把家看。”琼花小姐闻此话,慢启朱唇把话言。

说:“多承姨母费心,二娘去逛逛,我与邹妈妈看家倒也罢了。”槐氏说:“哎,这如何使得?这宅家院烧的七零八落,撂下姑娘在家,似乎不妥。要末我也不去罢。”王婆说:“姑娘想是憎嫌这个穷姨,我心里想着命苦无儿无女的,你们就是我的亲人,老来有个三灾八难,也好照应照应。我意思接了你娘几们去多住几天,着几个人来打扫灰土,修补修补墙院,收拾的严严紧紧的,也好居住。”邹婆说:“难得姨太太这片热心,小姐再要推辞,岂不伤他老的心?”你一言,我一语,那琼花小姐只当真是亲戚,又听得说只是老两口子别无闲杂人,又与槐氏同去,那点不叫人信?因此也就点头应允,遂与槐氏换上衣服。此时王婆的保儿早巳把轿子抬来,遂一同上轿。邹婆锁门,悄悄跟在后面。

  不多时到了北街长春院,抬至二门内下轿,王婆让进房中,丫鬟献茶已罢,摆饭,十分丰盛。王婆、槐氏胡拉乱扯,瞎说了一回。饭罢,槐氏要去闲谈。王婆说:“丫鬟们好生伺候着姑娘,我陪姨太太走走就来。”说罢,二人一同出去,来至别室。邹婆子也吃了饭,正在那里等侯。两下里同中讲价,槐氏要了八百两,王婆还子五百,讲了一回,邹婆子从中说合五百两。叫识字的忘八替槐氏写了一张亲娘卖女的字样,邹婆、勾氏的中保,二人打了花押,王婆将银兑与槐氏,又谢了邹婆子十两,打发出门。就有好一回的耽搁。

  小姐在后房,多时不见槐氏回来,向那些丫鬟问道:“我二娘那里去了?”丫鬟说:“合我太太那屋里说话儿呢。”小姐只当他姐妹一边说体己去了,也不在意,等着看那壁间的字书。隐隐闻窗外帘下有笑语之声,小姐着急一看,却是几个搽脂抹粉、穿红挂绿妖精一般的妇女,在外面偷瞧,指指点点,低言悄语。小姐一见,心内生疑,催着丫鬟去请槐氏。丫鬟含含糊糊答应,小姐益发疑惑,心内着急,站起身来说:“你们带了我去找找二娘。”一言未尽,王婆笑吟吟走进房来,说:“姑娘你坐下,咱娘儿们说个话儿。”小姐说:“我二娘为何不来?”王婆把小姐的玉腕拉住说:“你二娘早就家去了。”小姐大惊道:“他去了为何把我留下?我也家去。”小姐此时芳心乱跳,粉面通红,往外就走。王婆拉着说:“你去不得了,这里就是你的老家了。”小姐见越说越岔,把心怔了一怔,说:“姨母之言,令人不解,何妨明白相告。”

    王婆说:“事已至此不瞒你,雪内埋孩儿终要消。告诉你罢,我与槐氏非亲故,原是
  移花计一条。我在这美人街上开春院,不惜重价买多娇。你二娘这般如此将你卖,这也
  是前世结缘巧遇着。从今咱俩成母女,你把无益的忧愁一概抛。只要你诸般从顺听妈话,
  将那些妙舞清歌着意学。看你聪明伶俐的狠,定是个花案上头第一姣。莫信人言不下贱,
  青楼乐处更高超。夏住凉亭冬暖阁,观花赏月任逍遥。穿的是绫罗与绸缎,吃的是美味
  共佳肴。公子王孙为侣伴,名公高士作相交。平生不受公婆气,一辈子不耽子妇劳。贱
  人享的是贵人福,似那些穷妇村姑还受不着。贞节牌当不了穿合,留芳碑又不得吃来又
  不得嚼。自古万事由天定,这是你该把桃花命里招。从此后,莫要牛心学妓艺,随缘随
  分度花朝。我们这行院规矩你不晓,说来发惨令人毛。似那些蠢体的丫头牛心的女,那
  有这细讲清说慢慢的教。一进门皮鞭沾水三百下,打他个肉绽皮开死几遭。单等着多技
  得名接贵客,那时节慢从低处再抬高。我与你见面投缘深喜爱,又怜你玉体轻盈皮肉娇。”
  这小姐听一句来怔一句,一阵阵犹如凉水把头浇。呆板板玉面发青无颜色,气闷闷闭口
  无言如木雕;意沉沉自己心中打主意,恶狠狠泪珠儿不落强含着。腹中暗暗叫槐氏:“你
  原来这样狠毒这样刁!我今既入天罗网,大料无计可脱逃。他既花重价将奴买,虔婆岂肯
  善相饶。虽然万幸出虎穴,投奔何人是下梢?”这佳人反复思量多一会,他这里一团喜色
  上眉梢。

向王婆说道:“原来我二娘卖我到此,何必瞒着我?常言说:不是一家,不到一处。这也是前缘所定。妈妈这样疼爱於我。我情愿安身立命。”虔婆听得此言,只喜了个屁滚尿流,拍着小姐的肩头叫了声:“娇儿,真是个聪明孩子,这可乐死我了!你们蠢娼妇们都进来听听,你们进门的时候,要像他这样乖巧,妈妈就是面糊了心眼子,也不肯折挫你们!你们把那叶子、骨牌、骰子都取了来,赔着你妹子抢红斗叶,与他解闷。等过几天,接你大姐姐进城,再教他丝弦词曲。”众妓女听说,都跑将进来,七嘴八舌,打浑斗科,引着他说笑了一回。

  小姐说:“这骨牌、纸叶我全然不会,天气又热,莫如走动走动,好妈妈,领我往各屋里看看,我闷了来好找姐姐们说话儿去。”王婆说:“我带了你逛逛去。”就站起在前引路,说说笑笑,各房中走了一遍。小姐问道:“但不知厨房在於何处,我也看看去。”王婆说:“怪臭的,有个什么看头?”小姐说:“我认准了地方儿,饥了时好找点儿东西吃。”王婆哈哈大笑,说:“我的姑娘,妈妈这里除了活人脑子无有,你要吃什么都现成,只用你说一声儿,自有丫鬟们服侍,那用你跑到了厨房里去取?”小姐也笑了,说:“吃不吃我认认路径罢。”王婆说:“妈就依你,来罢。”

    老虔婆满面欢容头里走,落难的佳人后面行。几个粉头共使女,一齐举步至厨中。
  小姐进房抬头看,条案上设摆油糖酱醋瓶。亮阁中放着些剩肉腐鱼残酒菜,好几套冰盘
  饭碗共调羹。一阵阵荤腥热气扑人面,闹轰轰蝇虫飞舞乱嗡嗡。这小姐,四下留神观仔
  细,见一把切菜钢刀放案中。全节的烈女红了眼,跑向前,伸手抓来项上摸。只听喀哧
  一声响,咽喉砍破血流红。咕咚倒在尘埃地,玉腕扎煞两脚蹬。王婆一见魂离体,哎呀
  了不的了,大叫亲爹把我倾。跑向前来忙抱住,紧按刀伤手不松。“丫头快取刀伤药,未
  断咽喉还可生。”丫鬟妓女如麻乱,个个着忙战兢兢。与小姐良药敷伤缠手帕,王婆抱坐
  在埃尘。有一个嘴尖的妓女把妈妈叫,说:“好一个听话的孩子叫我娘疼。像我们这些蠢
  笨之才全欠打,亏你老人家见识甚高明。”王婆子耳听此言羞又气,骂了声:“不得人心
  的什么精,好不恶这时候你还打我的瓜皮匠,竹梢节儿扎的两眼睛!”正然乱闹脚步响,
  只见那郁氏佳人往里行。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便知分晓。


  第三十六回 养病女郁莲英爱才 杀解差寇云龙遇救

  且说这位郁氏,本系良家之女,乳名莲英,七岁上父母双亡,被一个族兄卖在长春院内。王婆见他聪明秀美,十分珍爱,经心抚养。长到十三四岁上,出落的貌似春花,神如秋水,习学的诸般技艺,交接的都是些名儒贵宦。花案头名,故有海棠之号。虽在青楼,却自沉静,临风对月,每每自伤。常思从良之策,只因未得其人,不敢轻许。终日忧闷,无可控诉。这日可巧寇公子因有事出门,从此街行走,自长春院后园经过。那海棠娘子正在楼上凭栏下望,猛然看见,见他品格清奇,风流懦雅,目不邪视,俨然正人君子,不由暗暗称赞道:“我郁莲英若能得侍此人,虽侧室亦所甘心。但不知姓甚名谁?”才要叫丫鬟唤保儿跟去打听,一时间不知去向。自此之后,心中越发忧闷,茶饭懒进,恹恹瘦损。王婆见他有恙,请医调治,百般扶养。怎奈那些王孙公子不是求诗便是索书,搅扰不歇。那郁海棠勉强应酬,越不耐烦,看看就要着床。王婆着忙,送他到城外野青园养病去。这园乃王婆所置,在东门外,离城五里,内有亭轩池沼,花水楼台,却也清雅。海棠带一个小侍女杏花,贴身服侍。自到了那里,伴柳陪花,清闲自在,半年之后,病势尽退,精神渐长。

  今日六月十三日,乃是王婆的生日。海棠少不得进城,与妈妈祝寿。园外南边有两间草房,招了个老两口儿住下,此人姓边,乃山东人氏,为人忠厚,因此王婆托他在此看园。当下海棠叫老边进城雇了轿来,带着杏花一同入城。到了美人街,长春院门外下轿,走进院小。只见各屋里无人。遂问同房的使女:“妈妈与众姐妹都往那里去了?”丫鬟说:“今日买了一位新姐姐,妈妈带着他后边去逛,听的说到了厨房抹了脖子了!”海棠听说,吃一大惊,暗道:“这必是个好女子,我去看看,便知分晓。”

    郁海棠紧移莲步朝后转,不多一时到厨房。只听得众多姐妹与使女,七言八语乱嚷
  嚷。他这里忙忙举步把门进,低头闪目细端详。见王婆怀中抱定红状女,颈血淋漓粉面
  黄。王婆一见海棠女,叫声:“娇儿可吓死娘。万想不到,这个饥荒怎么好?你来得正好,
  快与妈妈作主张。”海棠说:“既不愿意休强买,何苦的自寻恼灾殃?”鸨子说:“都是邹
  婆贼狗贱,弄鬼装神把我诓。”海棠说:“到底他是谁家女,姓甚名谁住那乡?”王婆子叹
  气哎声言就里,根本原由说一场。郁氏摇头说:“不好,妈妈你自己错主张。买良为娼该
  有罪,何况他翰林小姐岂寻常?虽说他无有亲人与同姓,岂不知官门一气护书香?万一有
  人告发了,还只怕登时家破与人亡。”王婆听见这句话,越发着忙发了慌:“我儿素来多
  才志,快想良谋把祸搪。”海棠说:“女儿到有愚拙见,速奋麻绳与软床。趁他昏迷抬到
  城外园中去,待女儿经心调养过时光。等我慢慢将他劝,管叫他醒悟回头顺了娘。”王婆
  听毕连说好,“到底是伶俐娇儿主意强。”

郁氏说:“事不宜迟,就此出城才好。”王婆忙叫保儿用软榻抬着小姐,海棠后面相随。那王婆连生日也吓的忘了,忙忙打发他们出门,坐在房中,恨那邹婆不过。

  且说海棠黄昏时候来至野青园,海棠命把小姐抬至落红轩中自己卧室之内,安排小姐睡在床上,打发保儿等回去,闭了园门。海棠坐在床边,用银匙一口一口慢慢与小姐灌那良药。坐至二更,见他渐渐醒来。

    幸亏那钝力软伤痕浅,不该死的佳人重又生。海棠见他身活动,耳畔低低唤两声。
  小姐虽然心内晓,怎奈那伤口如割阵阵疼。浑身麻软难扎挣,勉强支持把眼睁。见一女
  子身旁坐,雅淡衣妆美丽华。复又定晴观四面,光景不似在厨中。但只见,房中糊裱如
  雪洞,设摆着古鼎香炉白玉瓶。牙床凤枕蓝纱帐,珠帘凉簟被红绫。还有个姣俏丫鬟身
  后站,白面珠唇眉目清。看罢佳人心内想:“一定是将奴抬进卧房中。老訾婆派人服侍将
  养我,还指望软局套我入牢笼。拼着七日不吃饭,横心定要赴幽冥。”烈女想罢又合眼,
  紧咬牙关声不哼。海棠参透佳人意,悦色和容把小姐称:“妾身有句衷肠话,千金洗耳细
  听明。念奴虽是青楼女,入厌风尘退未能。尤愁成疾将一载,欲求佳士把良从。怎奈命
  薄无福分,空怀其志少奇逢。进城今日遇小姐,十分敬羡动愚衷。趁机威吓老鸨子,欲
  救姑娘出火坑。望的是千金日后身得地,乞恩携带郁莲英。这是我倾心吐胆真情语,半
  字虚言雷下轰!”说罢下床忙跪倒,面对灯光把誓明。小姐见他无假意,惊喜交集把姐姐
  称。

琼花小姐挣扎起身,把海棠拉住说:“多蒙姐姐见怜,但不知怎样救我?”海棠说:“我也知小姐无家可归,你只管放心,好生调养,等我慢慢的找一个合适所在,安排小姐存身。”小姐说:“王婆怎肯干休?”郁氏说:“他若追寻,等我带着小姐,连槐氏、邹婆一并当堂告他们便了。”小姐闻言,心中感敬。两个人叙话谈心,其是相爱。小姐问道:“姐姐尊庚多少?”海棠说:“虚度二十。”小姐想了想说:“适才姐姐所言志欲从良,未得其人,姐姐休怪唐突,小妹到有一番愚见,就只是不好出口。”海棠说:“肝胆相照,何出套言?只管请讲。”小姐说:“若依愚计,家兄的年齿才貌与姐姐颇觉相称,就只是早已定下嫂嫂,目下又有官事在身,未卜将来吉凶若何。倘神天见怜,难满灾消,出头之日,相见的时候,小妹执柯,从中与姐姐玉成,屈尊俯就,不知雅意若何?”海棠说:“令兄幼有神童之誉,近有才子之称,妾身久闻其名,自恨无缘,若得侍奉箕帚,乃终身之幸也。妾身更有何辞?且事在他日,姑且勿论。夜已深沉,请小姐安息,将养病体要紧。”於是命杏花赶蚊放帐,息灯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