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吕用向前跪禀道:“小人奉命巡更,在后门拿住一人,只当是贼,小人细看,认得是京兵宋四,随镇国王高老爷在雁门关镇守。盘问他来京的原故,他却言语支吾,神色惊慌。小人料必有故,因此将他当贼拿住,来见老爷。”那吕国材谋算高公已非一日,今忽得了这黑影儿,怎肯不抓一把?心中大喜,连忙吩咐:“快些带来见我!”吕用答应一声,去不多时,把宋四带来,战战兢兢,跪在地下。

    吕相坐上腮含怒,故意发威喝一声:“这厮胆大真该死,藏在我后门以外主何情?定
  是安心行窃盗,夜间动手入宅中。既然被获难饶恕,这正是:天理昭彰恶满盈。据实说
  来饶不死,半字虚言狗命倾!”宋四自言连叩首:“相爷息怒请听明。小人实情非窃盗,
  我真是雁门关中一马兵。”那宋四说至此间不言语,吕用一旁喝一声。怒目横眉说:“快
  讲!”宋四无奈吐实情。说:“奉令出城放官马,不料那日遇狂风。旷野荒山多虎豹,丢
  了两匹马无踪。高千岁有令在先人尽晓,失了马匹不容情。小人不敢回关去,连夜归家
  奔到京。指望着托亲求友与折变,买上两匹骏马行。牵到雁门交元帅,乞恩免死望超生。
  心虚惟恐人识破,因此藏身小路行。这是小人实情话,不敢虛言哄相公。”奸相听毕一夕
  话,半晌开言问一声。面上回嗔叫宋四:“何须支吾把话哄。你分明奉你主帅私差遣,定
  与朝中那个通。必有多大机密事,可有书字在腰中?”吩咐吕用细搜检,恶奴闻言手不停。
  浑身搜遍无私物,奸相含春带笑容。叫声:“宋四休太傻,替人瞒哄算愚蒙。有话只管明
  言讲,说出原由罪倒轻。本阁自然开释你,我为人,面软心慈量最洪。”宋四摇头说:“无
  事,放马失马是实情。小的自知无罪戾,不是花言骗相公。”奸相闻言暗思忖,低头打算
  在心中:“我与高某结下恨,久要除他恨不能。今朝却好到找手,岂可因循让过人?”

  这奸相把主意算定,忽又变下脸来,微微冷笑,叫声:“宋四,你方才这话有一半是真,还有一半是假。本阁明见如神,说来叫你心服。

    我猜你放马失马是实话,你此来明明惧罪暗逃脱。买马陪偿全是假,胆大欺心哄本
  阁。是贼非贼且莫讲,逃军到处就该捉。送至法司先拷打,解回本地把头割。本阁好意
  怜念你,你反敢花言巧语不实说。”奸相说着冲冲怒,故意的发威大骂乱吆喝。高叫:“吕
  用听吩咐,把这厮带到闲居看守着。明日送到锦衣卫,行文递解至沙漠。”吕用答应就动
  手,向前来虎势昂昂用手捉。宋四此时魂不在,连连碰地把头磕。说:“老爷,小人无知
  该万死,辜负相爷大恩德。大发慈悲饶贱命,终身感念敬如佛。”这宋四恸哭伏地将头叩,
  那奸相良久方才把话说。

吕相点头点脑,叹息了几声,柔声和气叫了声:“宋四,看你这光景,想是怕死么?”宋四说:“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只求相爷释放了小人,便是天地之恩,再造之德了。不但小人杀身难报,连我那一家老小也是衔感不尽的了。”吕相手拈胡须,微微含笑,说:“你那里知道,你老爷最是慈善心肠,何尝不要放你?只是一件,你乃获罪逃军,既被我的人拿住,暗暗放了,万一被言官闻见风声,定参劾本阁纵放逃犯,隐匿边情,这个罪名如何担当得起?”宋四闻言,不住的叩头道:“求相爷救命!”吕相故意沉吟了一回,说:“罢了,本阁替你想个死中求活的主意,不但目下得生,还保你不久得个小小前程。你意下如何?”宋四满心欢喜,道:“若得如此,老爷便是重生父母,小人没齿难忘!但不知怎么开恩搭救小人?”吕相说:“本阁料你一个马兵,家中一定寒素,我先赏你三十两银子,以备入监使用。目下我差人将你送至锦衣卫衙门,你须紧记我的言语,堂上若问,你把放马失马之事一字休提,就说私逃是实,原为投相府报告机密重情,因主帅高廷赞与北番私通,谋为大逆,小人虽系小卒,也有一点愚忠,既晓其情,怎敢不先举发?再者主帅谋反,手下兵丁难免从叛之罪,因此连夜逃回,急急出首。你如此说去,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宋四闻言,吃了一惊,顿了一顿,方始开言。这正是:善恶关头际,由君择路行。不知宋四天良如何,且看下回便见。







第二十七、二十八回


  卷六

  第二十七回 奸宰相主唆告变 贤御史细意问供

  却说宋四听得吕相之言,低头思了一想,感高公往日待己之恩,心中有些不忍。欲待不依此计,目下性命难保;若依此而行,不但得生,还有前程指望,又现得二十两银子。小人见识,怕死贪生,又复得利,那管什么天理良心?却不知老天赏善罚恶,再也令人猜度不着。你要秉了良心行事,分明投死,他偏叫你转祸成福;你要坏了良心营求,明是发福发财的生路,他偏能化吉为凶。难是上天赏善罚恶的玄机,细究起来,都是各人自取。彼时宋四若要不昧天良,不听唆使冤枉主帅,挺身自认失马私逃之罪,那锦衣卫的御史原系清官,必然原情奏主;神宗天子又是尧舜之君,一定念其无心之失,宽恩减罪,那宋四倒不至於死了。今日听人主使,昧了血心,冤告恩帅,欲求生路,岂知反自寻其死。当下宋四忖了一回,说:“愿依尊命。”复又问道:“小人到了锦衣卫,如此说了,堂上老爷若问有何凭据,小人却怎生回答?”吕相说:“本阁也曾闻人传说,自番国投降之后,北安王与高镇国彼此来往,果有其事么?”宋四说:“却有之。那年秋间,番王请高干岁活佛寺赴宴,雁门关文武众官恐有不测,一齐谏言不可前去,高千岁不听,说:‘我乃赫赫天朝大臣,谅他不敢加害。吾命在天,岂怕草寇?若惧而不往,反被北人取笑。再者,既已投降,便是一家,列位何必多疑?’那时众官苦苦拦阻不住,高千岁只带了他的家将郑安宁一人,几个伏侍的兵丁,不过十骑,坦然而去,宴毕回来,安然无事。这几年中,赴过两次番宴了。每年二月十九日高千岁的生辰,北安王着几个宗亲大臣携礼祝寿,今年却是北安王亲身来的。高千岁留宿夜宴,宾主十分欢畅。那北安王趁机哀恳高千岁上本奏主求放他四弟回国,高千岁却不曾应允。次日,番王怀憾而去。这都是人所共知的实事。”奸相点头道:“这就是个因由了。你就说:‘近来高某与北番来往甚密,某日与番王夜宴,酒深人静,二人如此这般私语,被我听见,因此连夜来京,特投相府密告。

    还有要言须紧记:锦衣卫那个御史甚清廉。此言他必不深信,一定生嗔把脸翻。万
  一动刑究问你,你千万紧咬牙关把痛耽。倘若是挺刑不住输了口,你的性命立刻完。我
  命那吕用随去帮护你,见景生情好进言。只要挺过这一次,管保你不久就出监。本阁驾
  前去上本,小小前程先作官。往后我再提拔你,显爵大位也不难。本阁真心疼顾你,这
  也是与我前生有大缘。念惜你,无心之失多冤苦,子幼妻单更可怜。所嘱之言须紧记,
  这条良计非等闲。依我之言行你事,管出虎穴与龙潭。”这奸相满腹杀机腮带笑,口比沙
  糖分外甜。宋四听了这些话,满心中感念恩德似泰山。只说:“小的难答报,只好是来生
  结草与衔环。”说着不住将头叩,山响惊人碰破砖。奸相含笑说:“不必,我无非好生之
  心体上天。”回头复又呼吕用:“与他松绑把绳宽。料他此时必饥饿,赏些酒饭与他餐。”
  恶奴闻言不怠慢,迈步连忙走向前。

  吕用当下与宋四松了绑,奸相向恶奴丢了个眼色,说:“你就把我方才用的残物取几碗与他吃罢。”吕用会意,转身取了几碗肉食,两对馒首,一大碗白米乾饭,用方盘端来,放在宋四面前。宋四连忙叩首谢过,半坐半跪,饱餐了一顿。吕用拣过家伙,奸相又命取了三十两银子与他揣在怀中。宋四复又叩头。当下奸相又低声嘱咐吕用一番,派了四个家丁跟随,吕用押着宋四,出了相府,来至锦衣卫的衙门,役人等通禀进去。

  这位御史老爷姓苏名端,表字正卿,乃昭阳国母的胞弟,年才二十八岁。两榜出身,经纶满腹,义胆忠肝,理刑判事,明察秋毫。彼时听得是边关告密,事干重大,不敢怠慢,速即吩咐秉烛升堂,排衙伺候。不多时,点响开门,苏公升堂,吩咐将告密人带来。青衣答应吆喝,下边衙役接声喊堂,告密人进。

    四个青衣不怠慢,簇拥宋四进角门。上了边砖走甬路,吕用后面紧随跟。二人举目
  偷睛看,只见那灯烛辉煌亮似银。众青衣抖索提绳丁字步儿站,一个个似虎如狼左右分。
  苏公秉正居中坐,威严相貌似天神。青衣动手提宋四,如飞两脚不沾尘。滴水檐前齐止
  步,二青衣左右扶持把手伸。倒揪着领子退两步,咕咚一摔在埃尘。吕用旁边忙跪倒,
  众公人喊堂声响振人心。宋四害怕扒在地,不敢抬头面似金。苏公坐上高声问:“吕府的
  家丁有何云?”豪奴说:“此人名字叫宋四,他本是雁门关中一马军。特投相府来告密,
  家爷即便问原因。他告的事关重大非小可,我家爷不便多究命小人,将他送至部治下,
  审明同去奏当今。”苏公摆手说:“且退。”吕用磕头站起身。倒退几步一旁立,两双眼不
  住的观瞧苏大人。苏公坐上叫宋四:“你可是镇国王高公麾下军?有何重大机密事,夜投
  相府告何人?是非曲直只管讲,据实从公莫妄云。本卫善断无头事,专以明镜照覆盆。但
  有隐匿支吾处,半字言差打断筋!”宋四闻言连叩首,战战兢兢把话云:“小人舍死来出
  首,也是我一点愚忠为主心。只因主帅高廷赞,近有私意暗通金。自从那年平定后,与
  番王宴会交游似至亲。今年二月十九日,北安王庆寿亲身到雁门。高元帅留宿后堂同夜
  饮,彼此被酒夜深沉。将佐兵丁都散去,二人灯下细谈心。番王说:‘多承美意将孤助,
  没齿难忘建国恩。’元帅说:‘我在这里为内应,各处的州县投降不敢争。’番王说:‘鼎
  力相帮得大宋,与元帅愿把江山一半分。’他二人不防小人在窗外站,还有些低声小语未
  听真。恍恍惚惚又几句,大概是发兵南抢在来春。”宋四之言还未尽,把一位忠正的苏爷
  怒气腾。连拍惊堂声断喝:“奴才该死竟胡云!若说别人有异志,本卫还可信三分。镇国
  王本是开国元勋后,忠孝传家直到今。东征高丽南定越,西退番王北克金。三十年来功
  似海,百战千征万死身。擎天玉柱差多少,架海金梁胜几分。全亏他扫尽烟尘平四海,
  才能够君民共乐太平春。他素来立朝耿耿无苟且,为国忘家不爱身。所行所作诸般事,
  都是忠君为国心。善人之名传四野,天下苍生蒙厚恩。你这奴才,小小马兵如狗豕,竟
  敢把血口来喷社稷臣!本卫猜度三件事,听吾说透你的心。不是怀仇计私怨,定是惧罪暗
  逃奔,再不然就是人主使,受人买嘱爱金银。更有不对可疑处,所告之言半不真。你曾
  说:窗外暗听谋反话,又说是:黄昏宴罢夜深沉。你并非中军旗牌与侍卫,不过是营伍
  当差一马军,镇国王贴身岂少人伺候,你这厮夜深怎得入中门?即此便是虚伪处,度理揆
  情定有因。今日既然投到案,怎容你信口胡言弄鬼神?据实招供倒无罪,只管实说主使人。
  冤有头来债有主,与你无干罪不深。再要支吾不实讲,一条狗命莫想存。”这老爷,冲冲
  大怒连声问,左右吆喝快快云。恶奴吕用黄了脸,宋四那时没了魂。张口结舌强分辩:
  “怎敢虚言诬好人?”宋四还要望下讲,苏老爷,怒发冲冠大动嗔。

  那苏爷素日深敬高公为人,今日宋四此举他就疑是仇家唆使,又见他言语迟滞,神色慌张,所以用话逼着追问。岂知宋四听了吕相的嘱咐,怕死的心盛,怎肯实言?不住的叩头,只说:“小人所供是实。并非虚言。”

    苏老爷听毕心如火,大骂:“奴才不近情!好意善言将你问,不肯实言等动刑。”老爷
  越说心越恼,伸手抓签往下扔。衙役军牢齐呐喊,向前来鹰拿燕雀一般同。拖翻按倒尘
  埃地,大腿臀尖搁上刑。两个按着一个打,一个旁边数的清。五板一换人六个,只打的
  肉绽皮开血水红。宋四忍痛不改口,他还是冤枉连连不住声。那时气坏苏国舅,双眉倒
  竖眼圆睁。这厮泼皮真可恶,吩咐青衣看大刑。吕用一见说不好,心下着忙吃一惊。壮
  着胆子朝前走,双膝跪倒在埃尘。

恶奴向前跪倒,呼:“老爷暂息雷霆,容小人一言上稟。方才来时,家爷吩咐小人说:宋四之言,半属荒唐,苏大人未必容他胡言乱道,一定动刑究问,不能得实。乞老爷且勿加刑,等明日一同奏主,请旨定夺。此时已打过三十大板,再动大刑,恐他不能担痛,万一不测,毙于刑下,这件事十分重大,死了活口,高镇国何以辩白,家爷与老爷亦有不便。请老爷三思。”苏爷听毕,点头道:“你家老爷所见极是。你且回去,禀你老爷,明日朝房会面,一同奏主便了。”吕用暗暗念了声“够了,够了”,遂答应了几个是字,站起身来,退出堂去。苏公吩咐传禁子将宋四钉镣收监,掩门退堂。